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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疲劳轰炸(2 / 2)

果然,不到十分钟,又是哨子叫,又是人一阵拥进。紧张了二十来分钟,经过洞中防护团员的报告,敌机群已东去,敌人的行动,倒不是刻板不动的,这次是四五两批,同时扑到重庆市上空,而且敌机数目也减少了,各批都是九架。防护团员报告过,最后带了一点轻松的语调叫道:“大家注意,今天敌机硬是滥整,第三四批后面,还有几批。不过第五批是刚刚过巴东,要是有人想吃晌午饭的话,回家去吃点饮食,还来得及。”避难的洞中人,自然也就陆续地出去了。可是李家这家人,藏躲在洞子的最里,像听戏的坐前三排似的,散戏之时,非等着后面的人走了过半数是走不出去的,而坐防空洞的人,除非解除警报,却不能像散戏那样都走。有些人怕变生不测、有些人家又住得远、有些人扶老携幼,虽是知道敌机还远,大家也坐着不走。这只有人丛当中,让开了一条缝,让大胆的出去。李先生便道:“这个样子,今天又是一场整日工作,现在已经两点钟了,孩子们可不能久饿,我去找点吃的来。”王嫂道:“家里有冷馒头,菜没得,我抢着去买两个咸蛋来,要不要得?”李太太笑道:“少舒服一点罢。而且街上的铺子也关了门。冷馒头就好。”李南泉也不考虑,起身就走。

<!--PAGE10-->他以五百米跳栏竞赛的姿势,由庙门口转入山后,一口气奔回家里。直待走到草屋廊檐下,才停住了脚。向山下镇市上看去,见树木丛中,乃一枝挺立出来的旗杆上,兀自挂着红滴滴的两个大球,右手撑了屋角,左手掏起保护色的蓝布大襟,擦着额角上的汗。口里喘着气,向山溪对岸大路上望去。见吴春圃先生也是开了快步子向家里走,便问道:“吴先生也是回来办粮的?”他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摇摆着道:“不忙,不忙,那批敌机,还没有过万县。我们镇定一点。还得留着这条老命,和敌人干个十年八年呢。”李南泉站了两三分钟,喘过那口气,开着屋门,将冷馒头找到,又到厨房里去寻找了一阵,实在没有什么小菜,仅仅有半碗老倭瓜,已经有了馊味。另外有个碟子,盛了几十粒煮的老豌豆。他想到孩子究不能淡食,这盛豌豆的碟子底上,盐汁很浓,于是找了张干净纸,将豌豆包了。回到屋子里,找了个小旅行袋,将冷馒头装着,没有敢多耽误立刻回转身来就向防空洞走去。可是吴先生在后面拦着了。笑道:“李兄,不要过分紧张,我们还是谈笑麾敌罢。”李南泉回头看时,他并没有带什么熟食品,手里提着一串地瓜。这个东西,产生于川湘一带。湖南人叫作凉薯。它的形状和番薯差不多。它是地下的块根,和番薯也是同科。不过它的质料很特别,外面包着一层薄皮,在茎蒂所在,掐个缝将皮撕着,可以把整个地瓜的外皮撕去。薄皮里的肉,光滑雪白,有些像嫩藕。若把它切了,又像梨。吃到嘴里脆而且甜,水津津的。可是它有极大的缺点,有带土腥气的生花生味。

李南泉看到,便问道:“吴先生,这就是你们躲警报的干粮吗?”他将提的地瓜举了一举,笑道:“日本人会对付我们,我们也就会对付日本。他轰炸得我们作不成饭,要多花钱。我就不作饭,而且也就不多花钱,我也会把肚子弄饱。李先生对这玩意怎么样,来两个?”李南泉摇摇头道:“到四川来,人家初次请我吃地瓜,我当是梨,那土腥味吃到嘴里,似乎两小时都没有去掉。不过你这分抗战精神,我是赞同的。”吴先生提了地瓜,随了他后面走着,走一截路,就看看那旗杆上的红球。直走到了公共防空洞口,吴先生忽然笑了起来道:“我这人喜欢谈话大概世无其匹。我只顾和你谈着,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我躲的是第二洞,我跑到这里来了。”说着扭身转去。李南泉看了这位先生的行为,也不免站着微笑。后面却有人问道:“李先生也去办了粮草来了?”看时却是杨艳华提了一只篮子,开始向洞子里走。看她篮子里,有饭有菜,而且还有筷子碗,因笑道:“你们躲警报躲得舒服,照常吃饭。”杨艳华道:“我们是天天晚上预备着,现成的东西,警报来了,拿起就走,我躲在第二洞,王少亭和胡玉花在这里,我送来她们吃的。李先生袋子里是什么?”他笑道:“惭愧,我一家人全啃冷馒头。不过这已可满意了。那位吴先生刚过去,你没有看见吗?提的是十来二十个地瓜。”杨艳华伸手到篮子里,拿了两个咸鸭蛋,交给他道:“拿去给弟弟妹妹吃。”李南泉依然放到她篮子里去,因道:“这就太不恕道,有了我的,没有两位小姐的了。”杨艳华道:“她们还有榨菜炒豆腐干呢,大家患难相共,客气什么?”

<!--PAGE11-->他们这么一客气,身后有人插话了。她道:“到洞子里去谈罢。”杨艳华立刻叫了声师母。正是李太太赶出洞子来了。李南泉道:“杨小姐一定要送我们孩子两个咸蛋,那是送胡小姐、王小姐吃的,我们怎好半路劫下来呢?”李太太接过先生手上的旅行袋,向杨艳华道:“杨小姐,我们躲在洞子最后面,来找我们呀。”说着在前面走了。李南泉看太太的脸色,并不正常,就不再和杨艳华谈话,跟着挤到洞里面来。李太太坐下,分着冷馒头给孩子吃,并不说话,李南泉笑道:“你又怪上我了。”她冷笑一声道:“你这人叫我说什么好?挂着两个球儿呢,回家去了这久,我真急得不得了。若是球落下去了,你正在路上走着……你看,为了要东西,让你冒着这大危险,我心里真过不去。谁知道你倒没事,站在外面和杨艳华闲聊。若不是我出去,不知道要情话绵绵到什么时候。”说到“情话绵绵”也扑哧一声笑了。李南泉道:“我就是一百二十分不知死活,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和她说情话吧?真是巧,她和我一客气,你就到了。女人的心里总是这样,不能让她先生……”李太太塞了个冷馒头在他手上,低声道:“吃罢,你也饿了,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这个。”李南泉见她用剿抚兼施的手段,直摸不着她是怒是喜。她对于杨艳华的接近,一直是误会着,自己是大可避开这女子。说也奇怪,一见了她,就不忍不睬人家。太太也是这样见了她也就软化了,总是客客气气地和她说话。

这个女戏子,真有一分克服人的魔力。想到这里,他也自笑了。李太太道:“你想着什么好笑?”他道:“回家慢慢地告诉你罢。我想,将来抗战结束了,这防空洞里许多的事情,真值得描写。”李太太摇摇头,她的话还没有表示出来,人丛中又是一阵哨子响,又是一阵人浪汹涌,接着声音也寂然了。这次敌机的声势来得很凶,只听到嗡嗡的马达声就在洞顶上盘旋。这洞是很厚而很深的。飞机声听得这样明显,那必然是在洞顶上,有人嘘嘘地低声道:“就在头顶上,就在头顶上。”有人立刻轻喝道:“不要作声。”李南泉向神位外看去,见站着的人,人靠着人,全呆定了,坐的人,低了头,闭上了眼睛。遥遥又是轰通轰通两声,不知道是扔炸弹,还是开了高射炮。靠着这神案前,有个中年汉子,两手死命地撑住了桌子,周身发抖,抖得那神案也吱吱作响。大家沉寂极了,有一千人在这里,好像没有人一样,一点声音没有。看看自己太太,搂着女儿在怀里,把头垂下去,紧闭了眼睛。越是大家这样沉寂,那天空里的飞机声,越是听得清楚。那嗡嗡之声,去而复还,只管在头上盘旋。李南泉看到太太相当惶恐,就伸手过去握着她一只手。这很好,似乎壮了她的胆。她将丈夫的手紧紧地握着。李南泉觉着她手是潮湿的,又感到她手是冰凉的。但不能开口去安慰她,怕的是受难胞的责备,也怕惊动了孩子,只有彼此紧紧地握着手,好像彼此心里在互相勉励着:要死,我们就死在一处。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那飞机的声,终于是听不见了。铃叮叮的,有阵电话铃响。大家料着是报告来了,更沉静了等消息。

<!--PAGE12-->这个紧张的局面,到了这时,算略微松一点。那接电话的地方,本在大洞子所套的小洞子里,平常原是听不到说话的,现在听到接电话的人说:“挂休息球,还不解除,还有一批,要得,今天这龟儿子硬是作怪。”大家听了这话,虽知道暂时又过了一关,可是还有一关。只有互相看着,作一番苦笑。接着那个情报员,出来大声报告,刚才是炸了市区上清寺,正在起火。敌机业已东去,大家可以休息一下,李南泉放了太太的手,因道:“霜筠,我看你神经太紧张了,我们出洞子到山后去躲躲罢。”李太太把搂抱着孩子的手松开,理着鬓边的乱发,摇摇头苦笑着道:“不行。你知道敌机到了什么地方?万一我们刚出洞子,球就落下来了,到哪里找地方去躲?好在已到五点钟了。天色一黑,总可以解除。还有两个多钟头,熬着罢。”李南泉道:“我摸你的手冷汗都浸得冰凉了。你可别闹病。”李太太道:“病就病罢,谁让中国的妇女都是身体不好呢。”他夫妻二人说话,神龛外面一位四川老太太,可插上嘴了。她道:“女人家无论做啥子事,总是吃亏的,躲警报也没得男人安逸。那洞口口上有个你们下江太太在生娃儿,硬是作孽。”李太太“呀”了一声道:“那不要是刘太太吧?他先生不在家,她还带着两个孩子呢,我看看去。”李南泉知道这也是太太牌友之一。这刘太太省吃俭用,而且轻重家事,一切自理,就是有个毛病,喜欢打小牌,一个苦干的妇女,还有这点嗜好,容易给人留下一个印象。而这疏建区有牌癖的太太们也就这样,认为她是个忠实的艰苦同志,非常予以同情。因此李先生并不拦着太太前去探视。

李太太由人丛中挤了出来,这倒不用问,大家争着说,有一位太太在生孩子。随了人家传说的方向,出了洞子葫芦柄的所在,看到前面洞身宽敞之处,许多难民的眼睛,都向右边洞壁下张望着。顺了人家眼光看去,石壁有个地方凹进去一点,在前面放了两张椅子,椅子背上搭了个旧被单。被单外面,居然有个尺来宽的空当,没有人挤。就是有人坐着,空当外也是些太太和老太婆,围坐了半个圈。李太太知道那必是刘太太的“产科医院”了。走到被单外面,问道:“是刘太太吗?你两个孩子呢?”刘太太在里面哼着道:“孩子让朋友带走了。我托人雇滑竿去了。可是这警报时间,哪里去找滑竿?”李太太证明了这是刘太太,这就由被单仅仅一件旧蓝布大褂垫着,是她身上脱下来的。这时,她身上只穿了件男子的对襟褂子,想必还是临时借来的。她头发蓬松着,还有两缕乱发纷披在脸上,她将左手扶了椅子,右手撑着地面,抿了嘴,咬了牙,似乎肚子疼得厉害。李太太低声道:“这个地方,怎样能生产?隔层布是整千的人,而且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刘太太咬着牙连哼了几声,微微地摇着头。李太太道:“这个样子,就是把滑竿找了来,你也不能坐上去。”正说着,一位老太太奔过来,扶了椅子背,由被单上面看下来,因道:“满街店铺全关门的。找着洞口子上几个乡下人,说是多出钱,请找副滑竿来。他们听说是抬产妇,全不肯抬。”刘太太道:“这样罢。王老太太,还有位李太太,搀着我到洞外山上去生罢。”

<!--PAGE13-->李太太道:“那不行,敌机来了,怎么办呢?若是你在那机关小洞子里想不到办法的话……”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刘太太忽然咬着牙站起来,摇摇头道:“不行,我要生了。”李太太道:“那么,我让这老太太帮着你,我再去找两位太太来罢。”她扭身走着,在人丛中找到两位女友,可是当她走回来的时候,那被单里面,已经有着哇哇的哭声了。那被单外面围坐着的人,皱着眉头,各自闪开。恰好在这个时候,情报员吹着哨子,告诉人敌机又已临头。去洞子外休息的人,可不问这些,一股潮浪,向里面涌了进来。闪开的人,和涌进来的人也两下一挤,李太太和邀来的两位女同志,全已冲散。李太太没有力量可以抵抗这股人浪,好在是站在人浪的峰头,就让他们一冲直冲到洞底神龛面前来。李南泉一听到哨子响,就知道情势严重,将几个孩子交给了王嫂,前来迎接,看到李太太撞跌着过来,赶快伸着两手,将她撑住。然后挤了身子向前将她挤转到身后。李太太到了神案边上,将身子缩下,由神案下钻到佛龛后面,才算是脱了险境。李南泉在人丛中支持了两三分钟,把脚站定。伸手扶了神案,要转到后面去。却看到右手五个指头沾遍鲜血,仔细看着却是两个指甲被挤翻断了。大概是扯出太太来的时候,受的伤,这也没工夫来管它,也是由神龛案下钻进了后面,才算定神。他将左手把右手两指紧紧捏着,不让它继续出血,此外却也并无别法。所幸这次空袭,敌机并未临头,洞子里的空气,比较安定一点。

这一场紧张场面,时间也不怎样久,大概是三十分钟。由情报员的报告,敌机分批东去。但巴东方面,还发现有三架敌机西来,依然没有解除警报的希望。这时天色已经昏黑了。部分难民,听说只有三架敌机,而且快要天黑了,就陆续回家。李南泉向太太道:“由早上八九点钟起,直到现在,快是十二小时了,仅仅是吃两个冷馒头,”说着,他“哎哟”了一声,笑道:“我在家里曾用纸包了几十颗煮豌豆,我忘了拿出来了。”说着,在衣袋里摸索那个小纸包。二个孩子就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来,李南泉笑道:“你们算是不错,赶上了这个大时代。我来配给一下。”于是透开那纸包,将煮的几十粒豌豆分作三份。用三个指头撮着,各放到小孩子手掌心里。李太太皱了眉道:“别孩子气了。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回去罢。我想在乡下,夜袭不大要紧,真是敌机临头,屋后那个洞子,总也可以钻钻。”说着,手扶了洞壁,缓缓地站了起来。王嫂首先将小玲儿抱着,因道:“今天若是不躲,也没得事。日本鬼子,他把炸弹炸茅草棚棚,啥子意思,炸弹不要本钱喀?”李南泉笑道:“大家都有经验了,你都能发挥这套议论,好,回去。”于是他牵着两个男孩,作螃蟹式的横行,由人丛中走出去。在庙门口坡上,正俯瞰着街市上的那警报旗杆。暮色苍茫中,旗杆上的两枚红球里面亮起了蜡烛,越是显得惨红。看到这东西,就让人心里,立刻泛出了一种极不愉快的观念。绕着庙边的山路走,看到山谷里没有了反照的阳光,已是阴沉沉的,而抬头看去,大半轮月亮,却因天色变深灰,便成了半边亮镜。

<!--PAGE14-->大家看到了月亮,都有同一的感觉,就是她不是平常给人那种欣赏的好风景,而是带来一种凄惨恐怖的杀气。大家走一阵就抬头望望。李太太道:“唉!月亮,老早的就驾临了。敌人的空袭,还不是继续到深夜,甚至到天亮。天亮,明日的空袭又来了。老天爷这两天来个连阴天罢。整日整夜,真……”她这句话不曾说完,在深草的小路上,踏着块斜石头,人向草边一倒。李南泉笑道:“你刚说了句没出息的话,希望老天爷下雨,老天爷就惩罚着你了,你看还是大家艰苦奋斗靠自己罢。”李太太道:“怎么靠自己呢?我们也不会造飞机,也不会造高射炮。”王嫂在后面道:“我们找一个有道行的和尚,念起咒语把龟儿子日本飞机咒得跌下来。”李南泉哈哈笑道:“还是你这个办法万无一失。”他们说笑着,走近了家。在屋檐下的吴先生问道:“解除了吗?”王嫂道:“又有三架飞机来了。哪里会解除?”吴先生道:“我听到你们有说有笑,所以就这样猜想了。这有典故的,有道是空袭警报,吓人一跳;紧急警报,百事不要;解除警报,有说有笑。”李家一家走到了屋檐下,见吴先生又是拿了干手巾,伸到衬衫里面擦汗,同时,并咬着牙摇头。李南泉道:“吴兄,准备罢。敌人在广播里说了,要空袭重庆十日十夜,不让我们解除警报,我看这趋势,大有可能。我们不能不作个永久坚持的办法。”

大家说着话,不曾得个结论,却听到警报器的呜呜之声,在空中发出。吴先生道:“也该解除了。”大家经过这一日夜的疲劳,都也觉着松了这口气。王嫂放下孩子,开着门,首先抢到屋子里去亮着灯火。然而,那警报器的声音,早已改变着呜呀呜呀急促的惨叫。大家都喊着紧急紧急。有几户人家本是亮着灯火的,立刻都已吹灭。吴春圃在廊檐下叫起来道:“这就奇怪了。拉过紧急之后,照例不拉第二次的,既未解除警报为什么又拉紧急呢?”他这个问题,乡村的防护团丁在山溪那岸人行路上答复了。他走着路叫道:“休息球挂的时间太久了,怕大家忘记,现在敌机来了,又拉紧急。诸位注意!”李太太本也带着孩子进了屋子跑了出来,抓着李南泉的手道:“这怎么办?”李南泉道:“山路晚上不好走,孩子们也受不了。就是走到公共洞子里去,也是秩序太乱。”一言未了,便有飞机的嗡嗡之声。三个孩子全跑了过来,围着爸爸站住。王嫂在廊沿外叫道:“那是啥子家私?那山顶上好大个星罗。不是,不是,变大了,这个时候,还有人放孔明灯?”李南泉道:“山那边是重庆,这是敌机到了市空丢下的照明弹。什么孔明灯!你们看,又是两个。”说着,向北方一排山头指去。

<!--PAGE15-->大家向他手指的所在看去,天空里有大小三个水晶球,大的有面盆大,小的也有碗口圆,而那东西不是固定的形态,慢慢地膨胀变大,它大了之后,晶光四溢,对面那个山头,相隔约莫五里路,照得树影清清楚楚,同时这亮球由三个加到七个,那半边天像挂了七个圆月亮。天空如同白昼。李太太道:“扔下这么些个照明弹,地下什么看不出来?敌机快要投弹了,快躲罢。”她说着,向屋后山坡上跑,跑了十几步,却又跑回来。李南泉道:“不要慌,镇定一点。照明弹是在重庆上空,并不是乡下。”说着,他一手抱着小玲儿,一手推着山儿白儿,说着:“你们都跟我来。”他也顾不得高低踏着山坡上的丛草乱响,奔向屋后山坡。这里有个村里人自盘的防空洞,因为经费不足,半途而废。这洞子径深不过一丈多,借着崖石的坡度斜伸开了两个洞门,洞门是斜着向下,洞里蓄着潜水,出不去;洞底已是一个小井泉,洞口进去,就是烂泥。虽然山是很高的,因为这在斜坡上,洞顶的石头,就不过两三丈厚。村子里人既感到不保险,而且洞底又不能下脚,所以无人过问。洞门上的藤蔓,经过半个夏季纷纷的下垂,不到之处,有蜘蛛帮着封锁,洞门内外的蚊子嗡嗡地叫,人来了,更是哄然一声。李南泉已听到头顶的马达声,在呼呼狂叫,顾不得许多,冲开了草藤和蛛网,连抱带拖,把三个孩子,涌进了洞子。太太是牵着他的后衣襟,借了他的拉力向前跑。洞子是本来就黑,夜里更是什么都看不见。

在这里几位邻居,也同有此感,觉得这回夜袭相当厉害,一个跟着一个,都向这洞子里摸了进来。幸亏是甄家小弟,带得有手电筒,而且他还是非常内行,把手电筒直伸到洞口里面,方才给电光亮着。大家趁了这亮光,才看出了洞底下全是浮泥,大家都站在浮泥里面,那洞子的石壁,正是湿黏黏地向外冒水。吴先生一家人,差不多也挤进来了。但吴先生本人,却因压队的关系,还站在洞外。他叫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这不过是照明弹吓人。李先生出来看罢,重庆市上空在空战。”李南泉既把家里人都送进了洞子,胆子就大了,扶着洞子门伸出头来,见那大半轮月亮,正当了头顶,眼前一片清光,吴先生站在洞子外平坡上,向北昂头望着那五六里外的山顶。这时,排在那边山外的照明弹,已只剩了两颗。在那两颗照明弹的外边,却有两串红球,向天空飞机射上来。那就是我们高射炮阵地里射出来的高射炮弹。敌机本是在照明弹上边,地面上并不能因为有照明弹的光,将它发现。但当照明弹已经熄灭了五个时,我们城四周的照测部队,立即向天空上放出了探照灯。天空上横七竖八,许多条直线的银虹,已作了三四个十字架,在十字当中的交叉点所在,就照出了一只白色的毒鸟。正好,那最后的两颗照明弹,突然变成了一阵青烟,光芒全熄。照明的灯光,格外明亮。高射炮的红球,又对了那白光的十字架里,连续地射出去几十颗红球。

<!--PAGE16-->李南泉看到这样精彩的表演,也就情不自禁地由洞子里慢慢走出来,和吴先生并肩站着。吴春圃见那射上去的红球,到了探照灯光线十字叉所在,就消失了,不住顿着脚,连叫“唉”字。因为那敌机一被探照灯找着,它立刻爬高,逃脱照射,我们高射炮的力量,射不到那样高,只好让敌机逃去。李南泉道:“到底是让它跑了。虽然让它跑了,究竟比毫无抵抗要好得多。像白天敌机那样毫无顾虑……”吴春圃不等他把话说完,拉着他的手就向洞口跑来。他也是有着锐敏的感觉,觉得那敌机的声音,已临到头上。同时,那探照灯两条万尺长的白光,直向这村子顶上射来。两人抢进了洞里,见地面上已插了一枚土蜡烛。照见洞里的人,全是半低了头,站在烂泥里的。李太太低声道:“你真是胆大妄为,外面空战那样厉害,你跑到洞外去看。多少人是看热闹出了毛病的。这点经验你都没有,快进来罢;里面有地方,站进来罢。”甄小弟把手上的电筒交给他道:“里面是水坑,请李先生照着走。”他接过电筒,在人丛中挤到洞底,电光照着,果然是桌面大一坑水。这洞口另一个出口,却在水坑那面,并没有人过去站着。他想到这安全路线,应当探照探照。将手电筒,向水坑对面,逐节地照射着。白光射去,有条红白相间的花带子,在洞口石壁缝下蠕动,再仔细地照着,正是一条酒杯粗的花蛇,被白光照着,向外面屈曲着钻了去。他不觉“哎呀”了一声,连叫道:“蛇!蛇!”

他这一声叫喊,早把全洞子里的人都惊动了。吴春圃连喊道:“在哪里?在哪里?”他手上正拿了一根手杖,赶快就跑到洞子底上来。李南泉将手电筒向那边洞口紧紧地照着,却见那条花蛇缓缓地向外面蠕动。还有一条尾巴拖在洞里面。吴春圃拿了那手杖,跳不过水去,只将手杖头子,打着水哗啦哗啦地响。在洞里躲着的人,以为是蛇游水过来了,吓得跌跌撞撞,又向洞子外面跑。到了洞外,灯光和飞机声,都已消失,也就站着不动,及至吴、李二人也出来了,说明原委。大家知道蛇出来了,又是一阵跑。那吴太太扶着大的一个孩子,走一步身子歪倒一下,吴先生抢向前搀着她道:“怎么回事?”她道:“不行不行,我的腿软了,站不起来了。”大家听了都忍不住哈哈地笑。吴春圃道:“还没有解除警报。大家就有说有笑了,这未免有点不合理论。”听着,大家又笑起来了。李太太已走回到屋檐下,因叹口气道:“这实在太难了,站在外面,怕飞机炸弹,躲到洞子里去,又怕蛇。再有了警报,我们怎么办?”李南泉也带了孩子们走回来,笑道:“不要紧的。我们那些人在洞子里,条把蛇有什么关系!”吴太太还是搀着她的大孩子,慢慢地摇摆着到了屋檐下,摇着头道:“怎么着我也不进那个洞子了。”甄太太扶着一根竹棍子当手杖,站在屋檐角上,总有十分钟不曾说话,这才接着道:“再要逃警报,我就吃不消。”说着慢慢蹲下去,坐在台阶沿的石头上。吴春圃道:“有什么法子呢?吃不消也要吃得消呀。敌人在广播里说,这叫疲劳轰炸,要轰炸我们十天八天的,这还是第一天呢。”

<!--PAGE17-->甄太太道:“别格罢哉。我们小弟早浪到格些晨光,还勿曾好好交吃一眼末事,阿要吃勿销?真格唔陶成。”她一急,急得一句普通话都没有了,吴太太和甄太太作邻居久了,相当懂得苏白。她以纯粹的山东腔接着道:“俺说,甄太太,这个年头哇,死着比活着强咧。小孩儿他爹,中上就是捎了几个地瓜给小孩儿啃咧。他们吃多了,拉上稀咧,可糟咧糕咧。”李太太站在两位当中,听了这南腔北调的呼应,很是有趣,不由得笑起来。李先生道:“你不怕了。”李太太道:“我也想破了,愁死了白愁死了。作饭吃去。”她说着,刚是走了两步,那对溪人行道上,团丁操着川话叫道:“是哪一家人在烧火?烟囱里烟冒起好高。朗个的?不怕死。不晓得敌机没有走远,熄火不熄火?不熄火给老子上警察局!”李太太站着道:“不行,防护团丁,在村子里监视着呢。屋子里又不能点灯,坐的地方也没有。”吴春圃笑道:“好月亮,坐在屋檐下赏月乘凉罢。我们不要不知足,在重庆城里的人,这时候,大概藏在洞子里还没出来罢?”说完,有好几个人叹着气,也就搬了凳子在露天里坐着。隔壁那位奚太太,隔了空地,向这边叫着道:“喂!你们坐在那里挨饿吗?开水也当喝一杯。我有个新发明,你们听着,把木炭在小炉子里生火,可以作饭。既没有烟,敌机来了,一盆水就泼熄了。我总有办法,什么都难不倒我。”李南泉道:“此法甚好,不愧足下有家庭大学校长之称。”奚太太笑道:“那不是吹的,让我当防空司令,我也有办法。一个人总要脑筋灵活,才能适应这个大时代呀。”大家听了她高声自吹,虽没有作声,但她这个办法,倒是全都引用了。

在半小时内,由于大发明家、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的启示,大家都用了木炭生着小炉子火,开始做饭。在这半小时内,邻居们轮流去看球,倒始终悬着,并没有落下,又是半小时,各家的饭都熟了,有什么菜就作什么菜,至多是两碗,又是不能点灯的,各家将饭碗放在凳子上,人就站在月亮菜简单而吃不下去的。李家饭后,大家还在月亮下坐着。吴春圃将新烙得的饼、卷了个卷子捏在手上,站在屋檐下吃。李南泉道:“不错,吴先生还有烙饼可吃。”他道:“只有这东西,作起来来得快。和着面就下锅去烙。”李太太笑道:“吴先生吃得很香,卷着什么吃的?”吴春圃把手上的烙饼卷子一举,笑道:“你猜不到,这是炒的芝麻盐。这个办法很简单,就是弄一碟生芝麻加上一撮盐,在锅里一炒,包在烙饼里,又咸又香,虽然没有什么馅儿,可是吃起来,还是很爽口的。”他说着,又送到嘴里咀嚼着。就在这时,听到对面山溪路上,又有人叫道:“球落了。大家当心。”李南泉道:“怎么办,现在还要躲洞子吗?”李太太道:“我不行了。”她说到这里,未免犹豫了一阵子,接着道:“我们还是躲一躲罢。我想,对门王家后面那个私人洞子,虽是贿一个门,可是石头很高,倒是很可保险。敌机不来,我们在洞口坐着;敌机来了,我们再进洞子,好不好?”李南泉还不曾答复这个问题,那位甄太太扶着竹棍子手杖,已经起身向过溪的那木板桥步着了。月亮不好,几个人同声叹着,真是疲劳轰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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