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太太皱了眉道:“可不是有了事吗?钱家那一方面,漏出了口风,说是这房子不借给我们住了。”西门德道:“反正他们老早就有闲话了,只要他们不当面来请我走,我们落得装糊涂。”西门太太道:“可是我们天天看着人家的脸色,也没有什么意思。”说着,大家走回楼上。她笑了一笑道:“我是个急性子人,见了面就该问了。你去找区家老太爷的结果,怎么样了?”西门德道:“不凑巧,那位虞老太爷进城了。”说到这里,刘嫂端了一盆洗脸水来,嘴里咕噜着道:“给他房钱,他又不要,现在说我们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好,好像不愿人家白住房子。”西门太太望了博士道:“你看,又是人家说闲话了吧!”刘嫂撅了嘴道:“他们说我们把水泼在地面上,不讲卫生。”西门太太道:“你看这怪不怪,水不泼在地面上,泼到哪里去呢?”西门德道:“这必是刘嫂泼在水沟外面,所以他们这样说了。以后把水送到沟里去泼就是。”他太太听了这话,闷着没作声,在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昕纸烟来,取了一支吸着。
西门德洗过脸,打开皮包,取出两个纸包放在桌上,笑道:“不要生闷气,我给你带来了你喜欢的东西。一包五香豆,一包鸭肫肝。”西门太太将两个小纸包拿在手上,颠了两颠,向桌上一扔,因道:“怪不得你放在皮包里,就是这么一点点!”西门德笑道:“你不要嫌少。我们这个月,不到几天,已经在银行里提出一万多块钱来用了,可是收入呢,一个铜板也没有。我们不能像已往作生意那样用,应该有个限制。”西门太太道:“正是,我还不曾详细问你。那虞老头子,你没会着吗?”西门德道:“这也许要谈一点命运论。事情一不顺手起来,一切就都不凑巧,那位虞老先生偏是进城了,说是还有两天回去,我又不便老在乡下等着。我想过一两天,你去一趟吧。”说着躺在沙发上,伸长了两腿,在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来,叹了一口气,摇着头道:
“我后悔不该认识钱尚富这批人,现在口胃吃大了,再回到从前那一份清淡日子里去,有一点受不了。你是广东糕点、苏州甜食吃惯了。我呢?”说着把手上的雪茄举了一举,笑道:“现在的土制雪茄,我就不能上口!”
西门太太已经把鸭肫肝拿在手上,送到嘴里去咀嚼,回转头来向博士望着,笑道:“你既然知道是这样,就再找着生意作好了。以前你没有作过生意,还可以找到姓钱的这类人搭帮,现在你已经是个小内行了,还怕找不到办法吗?”西门德已点着了那雪茄,吸着喷出一口烟来,笑道:“你猜我为什么去找区老头子?”西门丁太太道:“难道他会作生意?”西门德将雪茄指点着,向太太道:“你只晓得咀嚼鸭肫肝罢了。区家老三,现在跑长途汽车,公路上一定兜得转。假如我们能拿出几万元来,和他作生意,一定不会蚀本,这是谈小作。假如能和虞老头子认识了,我们简直可以在仰光买上两部大卡车,连货一块儿运了进来。”
西门太太笑着哼了一声,道:“你是将大话骗自己呢,还是将大话骗我呢?据我所知,一辆卡车要值十几万,你打算买两部卡车,你哪里来的这样多钱?”西门德笑着点头道:“你这话问得有理,就是为了没有钱,我才去找区家老太爷设法了。假如那位虞老先生肯帮我一点忙,凭他一封介绍信,我们可以不花一个钱买进两部卡车来。”西门太太道:
“这话我就不懂了。车子是外国的,外国商家可不管你是中国什么人,他交出货去,就要收你的钱,介绍信有什么用?”西门德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告诉你一件事。有个朋友,平白的和人家机关里订约,卖十五辆汽车给机关,说明重庆交货。但是要在重庆预付定洋三分之一。订好了约,他就坐飞机到仰光去,在外商手上,定了十几辆车子。这定钱,也正是买主给的全价三分之一。他把车子定好在手,就不怕无货可运。因为仰光商家,在海里搬上岸的货,都是山一样的堆着,只愁没有车子运走。而那朋友的十五部车子,既是直放重庆,又是挂着公家的牌子,相当的保了险,所以大家抢着要租他的车子。未开车,他就收了许多款子,他除把车价开销之外,而且办了几吨货。车子很平安的到了重庆,卸了货,将车子洗刷一番,交给买主,一文不短,将其余的三分之二现款挣出。这一趟仰光,你想他挣多少钱?这件事,人人会办,问题是哪里找这种定货的冤大头去。”西门太太道:“据你这样说,虞家路上有这冤大头?人家不会直接在仰光托人买?”西门德道:“所以我说要找冤大头了。我已经打昕得,有某处要买十二辆车子,也是重庆交货。自然,订约之后,可交定钱三分之一。那虞老头子的大儿子,就管着这一类的事。假使他肯和我介绍一下,我就能在买主那里取得铁一般的信用,我们学着人家依样画葫芦,赚他两部新车子,还有什么问题吗?”
西门太太听说,心里也就随着高兴起来,继续向丈夫打昕生意经。西门德对于这件事,已经私下想了个烂熟,太太一问,就全把主意说了出来。西门太太也是越听越有味。最后就决定了主意,因道:“果然有这样好的事,那是不能错过了的。我到区家去一趟。据你心里学博士的看法,钱过一万,没有人不爱的,我就老老实实和老太太大奶奶说明,生意做成,分他们一份干股。凭这一点,她们也会怂恿老头子和我们合伙的。”西门德笑道:“兵法攻心为上,我是一个穷博士,就要顾到穷博士的身份。你到区家去,可不能学着我,应该多带一点东西,连老带小,全送他们一份礼。这样,他们拘了三分情面,你的话才容易说。”西门太太道:
“这我就得怪着你,前些时,他们搬家的时候,你一棍子打个不粘,不给人家想点办法。女人都是小心眼儿,这时候我们去求她们了,她们不会给我们一个下不去?”西门德笑道:“这叫换球门。你没有看到赛足球吗?在东边球门能赢的,换到西边球门去,也不一定能输。你对于太太们的交际手腕,我看着就很不错。这回你到区家去,把拉牌友的手腕拿一点出来,我想准有几分成功。”夫妻二人商量一阵,已经觉得事在必行。
不料次日上午,钱尚富派人送了一个纸条子来,说是城里那个旅馆的房间费,三股分摊,博士应当摊一股,共是三千余元,请交来人带回。他看了条子,手拍了桌子,连说“岂有此理”。西门太太接过条子来一看,因道:“以先要拉拢我们的时候,亲自坐轿子来邀我们去住,如今用不着我们了,我们也不长住那里,也要我们出钱。这样的势力鬼,不要理他!”西门德道:不理他不行,我口头上客气过,是说这个月要认一股帐的。而且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落在他手上,和他翻脸不得,我们住的房子,还是他介绍的呢。而且这房子许多的家具,也是他的朋友的。这一股款子,我们只好出了,从今以后,我不到那旅馆去歇脚就是。总有一天,教他们看了我西门博士眼红。一说着,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手掌心里捶了一下,因道:“太太,你努力,我们要发一注财,比他们还有钱,让他们再来巴结我们!”西门太太道,“哼!他们再来把我们当祖宗看待,我也不理了!”夫妻二人发了一阵子气,没有法子,还是拿出三千余元钞票来交给了来人。
这一份刺激,教西门太太再也在家坐不住,立刻过江,买了大大小小十几样东西,将一只大包袱包了,便搭了公共汽车向区家来拜访。她是个胸有成竹的人,雇人乘滑竿,直抬到区家门口下轿。正是亚男在门口闲望,迎上前笑道。a博士言而有信,西门太太果然来了。西门太太提着大包东西,向屋里走着,因笑道:“老德昨天回去,我着实埋怨了他一顿,到你府上来,为什么不邀着我同来呢?我是个急性子人,今天一大早就过江了。老太爷老太都好?”亚男笑道t“比在城里住那小客店,这里是天堂了。”
西门太太在身上摸索一阵,摸出一枝自来水笔,塞到亚男手上,笑道:“我知道你很需要这个。这是中等货,你凑合着用吧!”亚男“哦哟”了一声,因道:“这可不敢当,现在一支自来水笔,是什么价钱!”西门太太道:这是老德的朋友,新自仰光带来的,他本来就有两支,要许多自来水笔作什么?“说话早惊动了区家人,区老太太笑着迎了出来道:呵!西门太太果然来了。交通困难,路途遥远的跑了来,我们真是不敢当!”西门太太先把她提的那一包袱礼物,放在桌上,然后笑道:“我本来还要带点水果来的,是我们那位先生说,车子上太挤,将人安放下去,都有问题。因为他这样说了,我只好少带一点。老太太,你收着,别见笑。”说时手指了桌上的包袱。
<!--PAGE10-->区老太太连声称着谢时,大奶奶抱着孩子来了。西门太太一面问好,一面手拍了两拍,作个要抱孩子的样子,笑道:“小宝宝,还认得我吧?”于是解开包袱来,取了一盒子点心,交到小孩子手上,笑道:“西门伯母没有带多少东西你吃。”老太太道:“你看,大一包,小一包,许多东西,还说没有带多少呢!”西门太太笑道:“我真是把你老人家当了自己的母亲一样看待,既然来看你老人家,能够空着手来吗?我们同住一年多,受你府上的感化不少。我们两口子每次拌嘴,总是由老太爷三言两语的就说好了。老太爷呢?他老人家可好?”
亚男在一边看到,心想,这位太太春风满面的,无处不吹到,老老小小问了一个周到。一个多月不见面,来了竟是这样的客气,不免开始注意着她。心想丈夫来过了,太太接着就来,这决不能无事,且看她说出些什么来?老太太根本没想到西门太太此来大有文章,笑道:“我们自搬到这里来,生活安定得多,大家总算没有天天为了米发愁。老太爷也是游山玩水,坐坐小茶馆,现在又是陪老朋友坐小茶馆去了。”这句话是西门太太所最听得进的。所谓陪老朋友,大概就是那位虞老先生,这倒正好托区家老太爷去说情,因笑道:“是的,谁都愿意和区老先生谈话交朋友。在这里面,可以得着许多教训。我和老德私下谈话的时候,总是说老先生好。”
西门太太进门之后这一番恭维,将这位不大管闲事的大奶奶,都看得有点奇怪,只好笑着因话答话。于是老太太带了孙子陪着西门太太闲话。大奶奶到附近街市上去采办菜肴,以便招待来宾。谈话中间,西门太太晓得大奶奶的行动,便向老太太笑道:“你府上有老有小,这女佣人是缺少不得的,现在三位少先生境遇都好些,也不该过于节省了。”老太太道:“我们搬家的钱,还是人家帮忙的呢,也不过上个礼拜,得着亚杰一点接济,还不敢浪用。”
西门太太见亚男拿了一股洗染过的红毛绳,坐在旁边结小衣服,因道:“这是给小宝宝作的了。他叔叔顺便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一件新的回来就是,这旧毛绳穿到身上,可不暖和。”老太太笑道:“说到这一层,我告诉你一件笑话,亚杰来信,说是有人写信托他带东西的,也有人当面托他带东西的,还有绕了弯子请出熟人来托他带的,若一齐全办到,也许有半吨重。他开的车子,可是人家的,有什么法子夹带这些东西呢?因为他这样说了,我们也就不希望带这样带那样,反正他回来的时候,不会空着两手的。”
西门太太和老太太对面坐着,手里捧了一个玻璃茶杯,举着待喝不喝的,眼光可射在她母女两人身上。听到这里,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向前一伸,笑道:“这就是我们那位博士说的话对了。他现在也知道一点运输情形,他说在这里要想发财,必须开者有其车。你们亚杰,若是能开着一辆自己的车子,这就发了财了。”亚男笑道:“你倒说的那样容易,你没有打听打听,现在一辆卡车要值多少钱!我们要是有钱置辆车,把那钱到荒僻县区去垦荒务农去,合了我们老太爷的理想,倒是个一劳永逸之计。”西门太太笑道:
<!--PAGE11-->“一辆车值多少钱?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至少十来万,至多二三十万吗?你不要看到价钱大,开车子的人,自己买车子的还真是不少。他们开车的人,哪里又有这许多钱,还不是在运输上变戏法吗?”老太太笑道:“虽然人家都说司机发财,究竟钱上了二三十万,拿出来不会那样十分容易。亚杰是刚刚搭上这条路,更不必作这份梦想了。”西门太太道:
“那倒不尽然。有办法的人,终究有办法。”于是她将西门德告诉她买车子的故事,又转述了一番。亚男笑道:“虽然这个办法不是难做的事,可是哪里有那样愚蠢而又多钱的主顾,和我们来订车子呢。”
西门太太正要告诉有这么个愚蠢而又多钱的人,可是区家老太爷回来了。他已得了消息,知道西门太太来了,进门就捧了手杖拱揖,笑道:“我们竟是一搬家,就未曾见面。西门太太发福了。”她笑道:“根本我就不愿胖,这个日子长胖了,人家还疑心不知发了什么国难财,吃着什么特效补药呢。”老太爷笑道:“博士自然不会发国难财,不过这几个月以来,收入情形应该是比以前好多了吧?”西门太太道:“那瞒不了老太爷,还不是朋友大家帮忙吗?将来还要请老太爷帮忙呢!”
她见老太爷进屋来,早就起身相迎。原来她除了那只大布包袱,包着大批礼物之外,手里还提着一只手皮包的。于是把手皮包放在桌上,立刻打了开来,取出一小盒雪茄来,笑道:“这可不是外国货,是朋友从成都带了来的,请你老人家尝尝。”老太爷笑了接着,连说“谢谢”。因道:“博士上次来,分给我们的雪茄烟,我还没有舍得吃呢!西门太太倒又送我这样多烟,不留着博士自己吸!”西门太太笑道:“他的朋友怎么把烟送他来呢?他就不应当也分送一点给最要好的老朋友吗?”
亚男在一边听得,心想朋友罢了,还要加上“最要好”和“老”字,这位太太,今天是客气得有点过分,她必定打了什么主意来了。父亲是个敦厚君子,可别为了情面,胡乱答应她的要求。这么一想,等西门太太和老太太到屋子四周参观去了,就悄悄的通知了老太爷。老太爷不但不介意,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亚男觉得她的观察是很正确的,竟没有想到父亲为了这事大笑,不免呆呆的向他望着。老太爷这才笑道:“你想,我们也不过刚刚吃了两天饱饭,人家哪就至于向我们头上来打主意?他夫妻都是富于神经质的人,有时过于兴奋。你这样去看,就没有什么错误了。”亚男再要说什么,老太太又陪着西门太太来了。她想着父亲说的也是,自己家里并没有什么够得上人家打算的,也不必过于小心,且看这位来宾有什么动作。
<!--PAGE12-->当日晚饭以后,乡下无事,大家又不免围着堂屋里一盏菜油灯光,喝茶吸烟,说着闲话。西门太太也是急于要知道区老太爷是什么态度,谈着谈着,又谈到司机发财的问题上了。老太爷点了一支土雪茄,衔在口角里,微靠了竹椅子背坐着,透着很舒适的样子,喷了一日烟,然后笑道:“在抗战期间,我们能过着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可满意了。因之我写信给亚杰,发财固然是人人有这一个想头,但我劝他究竟是读书的人,不可作丧德的事。”
西门太太坐在他对面椅上,正是全副精神注意听着,看他怎样答复,听了这话,便摇着手笑道:“这里面有什么丧德的事?”老太爷敲了两敲烟灰,叹了一口气道:“西门太太,你是没有到公路上去兜过几个圈子。若是你也走公路,你自然会知道许多。你看公路上那许多丢在车棚里的坏车子,你以为完全是它机件自己坏了吗?我举两个例,譬如有些司机,要揩油,无论你管头怎样精确的计算,一加仑汽油走多少公里,他有法子把汽油节省下来,以便归他所有。最显明的办法,就是汽车下坡的时候,把油箱紧紧闭住,让车轮子自己去淌着。一天下多少次坡,他就可以节省多少次汽油。汽车到了站头,照公里报销汽油,公家明明白白的并不吃亏。可是在暗中,汽车老是不用油下坡,机件硬碰硬,擦损坏的程度就逐日加重了。这还是逐渐消耗的。更有一种割肉喂虎的作法,那就太狠。譬如有一辆商车,损坏一项机器,在公路上抛锚了。那司机看到有公司车子经过,就大声喊着,短了一点东西,让给我吧,我们出三千块。这当然是个譬喻,其实出七千八千的有,出一万两万的也有。这样的喊着,当然不理会的多,正在走路,谁肯断了自己的腿去接上人家的腿?可是钱财动人心,真肯这样做的,也未尝没有。于是这种司机,就停下车子问着,短了什么?然后看物说价,价钱讲好了,那边将钱拿过来,这边将车子上的好零件拆下来,交了过去。为了这好车子容易交代起见,把那坏零件白送给卖主。于是坏车子配上好零件,开起走了,好车子接上坏零件,可停在公路上等候救济。商车运的商货,甚至就是太太们用的口红香粉之类,自急于赶到站头。好去换钱。那辆公车呢,本就是装着别人的东西,与开车人无干,车子摆在公路上三两个星期,那也没有关系。他零件所卖的钱,足够两三星期花的。碰巧救济车子在数小时后就来了,拖到了修理厂,公家自会拿出更多的钱来配上他所卖掉的那部分零件。车子坏了事小,那车子上所运的货物,岂不误了卯期?所以我说这事就有些丧德。”西门太太道:“真有这样的事吗?”老太爷道:“我也是在小茶馆子里听来的话。既有人传说,当然总也有这种事发生过。一个人作好人不易,学坏人却只要你愿意。所以我写信给亚杰,总希望他学学好司机。”西门太太笑道:“可是要照我们那位博士所说,开者有其车,自己开自己的车子,无论是替公家运东西,或者运自己的东西,他一定爱惜自己的车子上的每一个螺丝钉,就不会有以上的事情发生了。若是亚杰开着他自己所有的车子,这些话还用得着老远的老太爷写信去叮嘱吗?”
<!--PAGE13-->区老太坐在一边,便插嘴道:“他哪里去找这么一辆车子呢?”西门太太笑道:“谁的车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靠人力去赚来的吗?别个能赚,亚杰为什么不能赚呢?”说着她又把西门德讲的故事,重新讲了一遍。老太爷口衔了雪茄,点点头道:“这是可能的。”西门太太听了这话,不由得满脸是笑。因向着他问道:“老太爷既然知道是有这些事的,为什么不和亚杰想点法子呢?”老太爷笑道:
“你看我在这疏建区里藏躲着,哪里有什么法子可想?”西门太太道:“我们那位博士晓得老太爷认识的虞家,在运输上大有办法。老太爷可以把这事和他们谈谈。黟老太爷将雪茄在茶几沿上轻轻敲了两下,笑着摇摇头道:知子莫若父,我家亚杰,他没有那样大的手笔,可以在国外买进许多车子来。”
西门太太见说话更有机会可入了,便起身坐到桌子边一张短凳子上来,更是和老太爷接近一点,笑道:“老太爷若是那样说,我们来合伙作一回生意,好不好呢?老太爷哈哈笑道:合伙作生意,我还是拿货物来合作呢?还是拿钱来合作呢?”西门太太笑道:“不开玩笑,不要老太爷拿钱出来合作,也不要老太爷拿货出来合作,现在西门在商界里混混,已经在仰光认识几个作汽车生意的外商,而且打听得现在有人要买十来辆车子,要在重庆交货。假使老太爷能找个运输界里负责任的人,向买主介绍一下,我们就可以亲自到仰光去买了车子送来。车子到了重庆,除了运的货可得着许多运费不算,我们就可以多带两辆车子来。这两辆车子的车价,已经包括在那整批的车价以内,我们将买主的车价拿到手,还了欠帐,不必格外多费一文,车子是我们的了。这两部车子你一我一也赚他几十万。”
老太爷听说,笑着喷了一口烟,因掉着文道:“女之匪艰,行之唯艰!”西门太太笑道:“老太爷觉得难在什么地方呢?”老太爷道:“譬如说吧,就算这批车子是十辆,十辆车子要交多少美金给人家,才能开出仰光?买主难道能在仰光付钱吗?既在仰光付钱,他自己就会向外商去买,何必经过我们作掮客的手?”西门太太笑道:“我刚才说的,不曾交代清楚。这里订了约买主应当付出三分之一的定洋。这三分之一的定钱,在当地已是离车价不远了。同时在当地一定有办法兜揽一些货运,收到一批运费,就把车价给了。”区老太爷摇摇头道:“这办法不妥。便是在仰光,一辆好车也要二三十万元,拿个十万八万定洋,不能就把车子开走。讲到运费,也是没有把握的事。同时,说到最后,如果事情真这样容易办,那他买主自己不会派人到仰光直接去买?这样的大钱自己不赚让给别人?”西门太太也是徒然听着一番博士的高论,至于实在情形,她原是不知道,老太爷一提着扼要的问题,她就无法答复,因笑道:“反正这样作买卖,挣钱总是事实,不过我说不出详细办法来罢了。若是老太爷愿意谈谈这个事,我让老德再来一趟。”
<!--PAGE14-->区老太爷听到此处,已经知道他们夫妇先后来此是为了什么,这样捕风捉影的听到一点生意经的窍门,就想大发其财,未免可笑。可是她币重言甘的闹上这么一番,人总是个情面,怎好过于违拂了?只得笑道:“好的,可以和博士谈谈,我也不怕钱多会咬了手的。”说着,哈哈一笑。西门太太想着,这件事和老太爷说,不会得着多大的结论,也就只说到这里为止,回转头来向老太太道:“我们全不是昼夜打钱算盘的人,现在样样涨价,挣钱不够用,月月闹亏空,不去想点法子弄点钱来,那怎样得了呢?”老太太笑道:“我是向来不管家的人,现在也是天天看油盐帐,检查米柜,有时候自己都为这事好笑。我一家亲骨肉,这样留意,还怕谁拿了油盐柴米去换钱不成?那全不是。心里时时刻刻想着,油盐够吃多久,米又够吃多久,不等断粮,老早就得去打主意。我们家临时想钱的法子,是来不及的。”
西门太太脸上表示了很慷慨的样子,因道:“不敢多说,几百块钱我们还转动得过来,以后府上要钱用,到我那里去通知一声就是。”亚男坐在旁边,掉转脸微微一笑,恰是给西门太太看到了,她神经过敏的想着这位大小姐一定是笑我,心里在说:“为什么我们住在小客店里的时候,不和我们通融几百元呢?”于是自己笑道:“上次府上住在重庆小客店里的时候,你看,我们也是受着轰炸,心里乱七八糟。我很埋怨老德少替区老太爷帮忙。”老太爷笑道:“过去的事,说他作什么?而且博士在人事上,是很尽力的,那只怪我脾气不好,辞了那家馆不教。”西门太太道:“不教也好。”她脖子一扬,脸色一正,接着道:“那个慕容仁只是蔺家一条走狗。他也没有什么好儿女,配请老太爷去当先生!”亚男笑道:“那姓慕容的,可把博士当好朋友咧!”西门太太鼻子哼了一声。区老太太恐怕人家受窘,立刻提议睡觉,散了这个座谈会。西门太太被招待着在亚男**睡,和老太太对榻而眠,闲谈着,她又扯上了托老先生介绍虞家,以便进行贩卖汽车那件事。老太太究竟是慈祥的,见人家这样重托,只得答应了她的请求,负责让老太爷介绍。西门太太觉得没有白来,才安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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