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宝华被她说着发了呆站住,望了她说不出话来。李步祥道:“这地方的确住不得,你不是说要下乡去吗!你迟疑什么?赶快下乡去,找个阴凉地方睡觉去,不比在这里强?”
范宝华道:“也好。我马上就走。请你悄悄地通知吴嫂,说我到那个地方去了。她心里会明白的。今天你的比期怎样?你自己也要跑跑银行吧?你请吧,不要为我的事耽误了你自己的买卖。”李步祥看了看魏太太,向老范点点头道:“我们要不要也通通消息呢?”范宝华道:“那是当然,你问吴嫂就知道。”魏太太装着很机警的样子,他们在这里说话,她代掩上了房门,站在房门口。
李步祥和范宝华握了手道:“老兄,你一切珍重,我们不能再栽斤斗啊。”说着,他一招手告别,开着门出去了。范宝华跑向前,两手握了魏太太的手道:“你到底是好朋友。”她一摇头道:“现在没有客气的工夫了。你下乡是走水路还是走旱路,船票车票,我都可以和你打主意。”范宝华道:“水旱两路都行。水路坐船到磁器口,旱路坐公共车子到山洞。”魏太太道:“坐船来不及了。第二班船十二点半钟已开走,第三班船,四点钟开,又太晚了。到歌乐山的车子一小时一班,而且车站上我很熟,事不宜迟,我马上陪你上车站,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的没有?”范宝华道:“我没有要带的东西,就是这个手巾包。”魏太太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不要太贪玩了,还是先安顿自己的事业吧。你看昨晚上何经理的行为,是个什么结果?快穿上衣服,我们一路走。”范宝华到这个时候,又觉得田小姐很是不错了。立刻穿上衣服,夹了那个衣包,又和她同路走出旅馆。
旅馆费是李步祥早已预付了的,所以他们走出去,旅馆里并没有什么人加以注意。他们坐着人力车子,奔到车站,正好是成堆的人,蜂拥在卖票的柜台外面。那要开往北郊的公共汽车,空着放在车厂的天棚下。查票的人,手扶了车门,正等着乘客上车。魏太太握着他的手道:“你在阴凉的地方等一等,我去和你找车票。”
她正这样说着话,那个查票的人对她望着,却向她点了个头。魏太太笑道:“李先生,我和你商量商量。让我们先上去一个人,我去买票。”那人低声道:“要上就快上,坐在司机座旁边,只当是自己人,不然,别位乘客要说话的。”魏太太这就两手推着他上了车去。范宝华这时是感到田小姐纯粹出于友谊的帮忙,就安然地坐在司机座旁等她。
不到五分钟,拿了车票的人,纷纷地上车。也只有几分钟,车厢里就坐满了。可是魏太太去拿票子以后,却不见踪影。他想着也许是票子不易取得。好在已经坐上车了,到站补一张票吧。他想着,只管向车窗外张望,直待车子要开,才见她匆匆地挤上了车子。车门是在车厢旁边的。她挤上了车子,被车子里拥挤的乘客塞住了路,却不能到司机座边去。范宝华在人头上伸出了一只手,叫道:“票子交给我吧。”魏太太摇摇手道:“你坐着吧。票子捏在我手上。”范宝华当了许多人的面,又不便问她为什么不下车。
车子开了,人缝中挤出了一点空当,魏太太就索性坐下。车子沿途停了几站,魏太太也没有移动。直等车子到了末站,乘客完全下车,魏太太才引着老范下车来。范宝华站在路上,向前后看看,见是夹住公路的一条街房,问道:“这就是山洞吗?这条公路,我虽经过两次,但下车却是初次。”魏太太笑道:“不,这里是歌乐山,已经越过山洞了。你和吴嫂约的地方,是山洞吗?”范宝华道:“我离开重庆,当然要有个长治久安之策。我托她在那附近地方找了一间房子。”
魏太太笑道:“那也不要紧,你明天再去就是了。这个地方,我很熟,你昨晚一宿没睡,今天应该找个凉爽地方,痛痛快快地睡一觉。关于黄金生意也罢,乌金生意也罢,今天都不必放到心里去。”
范宝华一想,既然到了这地方,没有了债主的威胁,首先就觉得心上减除了千斤担子,就是避到吴嫂家里去,也不在乎这半天。明日起个早,趁着阴凉走路,那也是很好的。便向她点点头笑道:“多谢你这番布置。”
魏太太抿了嘴先笑着,陪他走了一截路。才道:“我也是顺水人情。歌乐山我的朋友很多,我特意来探望他们另找出路。同时,我也就护送你一程了。”说着话,她引着范宝华走向公路边的小支路。这里有幢夹壁假洋楼,楼下有片空地,种满了花木,在楼下走廊上有两排白木栏杆,倒也相当雅致。楼柱上挂了块牌子,写着清心旅馆。范宝华笑道:“这里一面是山,三面是水田,的确可以清心寡欲,在这里休息一晚也好。”
魏太太引着他到旅馆里,在楼下开了一个大房间,窗户开着,外面是一丛绿森森的竹子。竹子外是一片水田。屋子里是三合土的地面,扫得光光的。除一案两椅之外,一张木架床,上面铺好了草席。屋子里石灰壁糊得雪白,是相当的干净。正好一阵凉风,由竹子里穿进来,周身凉爽。魏太太笑道:“这地方不错,你先休息休息,回头一路去吃一顿很好的晚饭。”范宝华道:“你不是要去看朋友吗?”魏太太笑道:“我明天去了,免得你一个人在旅馆里怪寂寞的。”范宝华点点头道:“真是难得,你是一位患难朋友。”
他这样说着,魏太太更是体贴着他,亲自出去,监督着茶房,拿了一只干净的洗脸盆和新手巾来,继续送的一套茶壶茶杯,也是细瓷的。范宝华将脸盆放在小脸盆架子上洗脸擦澡,她却斟了两杯茶在桌上凉着。范宝华洗完了,后面窗户外的竹阴水风,只管送进来,身上更觉得轻松,而眼皮却感到有些枯涩。魏太太端了茶坐在旁边方凳子上,对他看看,又把嘴向**的席子一努,笑道:“你忙了一天一夜,先躺躺吧。”
范宝华端起一杯凉茶喝干了,连打了两个呵欠。靠了床栏杆望着她道:“我很有睡意。你难道不是熬过夜,跑过路的?”她道:“你先睡。我也洗把脸,到这小街上买把牙刷。晚上这地方是有蚊子的,我还得买几根蚊香,你睡吧,一切都交给我了。”
范宝华被那窗子外的凉风不断吹着,人是醺醺欲醉。坐在床沿上对魏太太笑了一笑,她也向老范回笑了一笑。老范要笑第二次时,连打了两个呵欠。魏太太走过来,将他那个布包袱在床头边移得端正了,让他当枕头,然后扶了他的肩膀笑道:“躺下躺下……睡足了,晚上一路去吃晚饭,晚饭后,在公路上散步,消受这乡间的夜景。过去的事,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我们好好的合作,自有我们光明的前途。”说着,连连地轻拍着他的肩膀。
范宝华像小孩子被乳母催了眠似的,随着她的扶持躺下了。魏太太赶快地给他掩上了房门。窗子没关,水竹风陆续地吹进屋来,终于是把逃债的范宝华送到无愁乡去了。
魏太太轻轻地开了房门出来,到了帐房里,落好了旅客登记簿,写的是夫妇一对,来此访友。登记好了,她走出旅馆来,远远看到支路的前面,有个人穿了衬衫短裤,头盖着盔式帽的人,手里拿根粗手杖,只是向这里张望。看到这里有人走路,他突然地回转身去。他戴了一副黑眼镜,路又隔了好几十步,看不清是否熟人。不过看他那样子,倒是有意回避。她想着:这是谁?我们用闪击的方法,逃到歌乐山有谁这样消息灵通,就追到这里来?这是自己疑心过甚,不要管他。于是大着步子走到街上,先到车站上去看了一看,问明了,八点钟,有最后一班进城的车子。又将手表和车站上的时钟对准了。
走开车站,又到停滑竿的地方,找着力夫问道:“你们晚上九点钟,还在这里等着吗?”这里有上十名轿夫,坐在人家屋檐下的地上等生意。其中一个小伙子道:“田小姐,你好久不来了。你说一声,到时候,我们去接你。”魏太太道:“不用接我,晚上八点半钟在这里等我就可以。我先给你们五百元定钱。”说着,就塞了一叠钞票在他手上,然后走去。
她安顿好了,于是在小杂货铺里买了几样东西,步行回旅馆。这时,夕阳已在山顶上,山野上铺的阳光,已是金黄的颜色了。她心里估计着,这些行动,决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不过这颗心,像第一次偷范宝华的现钞一样,又有点跳跃。她想着:莫非又要出毛病。她想着想着,走近旅馆,回头看时,那个戴盔式帽,戴黑眼镜的人,又在支路上跟了来。她忽然一转念,反正我现在并没有什么错处,谁能把我怎么样?我就在这里挺着,等你的下文。于是回转身来,看了那人。
那人似乎没有理会到魏太太。这支路上又有一条小支路,他摇撼着手杖,慢慢地向那里去了。看那样子,是个在田野里散步的人。魏太太直望着他把这小路走尽了头,才回到旅馆去。她已证明自己是多疑,就不管大路上那个人了。
回到屋子里,见范宝华弯着身体,在席子上睡得鼾声大作,那个当枕头的包袱,却推到了一边去,她走到床边,轻轻叫了几声老范,也没有得到答复。于是将买的牙刷手巾,放在**,口里自言自语地道:“我把这零碎东西包起来吧。”于是轻轻移过那包袱,缓缓地打开。果然里面除了许多单据而外,就是两卷黄金储蓄券。她毫不考虑,将手边的皮包打开,将这可爱的票子收进去。皮包合上,暂时放在床头边。然后把布包袱重新包好,放在原处。
这些动作很快,不到十分钟作完。看看范宝华,还是睡得人事不知。她坐在床沿上出了一会神,桌上有范宝华的纸烟盒与火柴盒,取了一支烟吸着。她把支烟吸完,就轻轻地在老范脚头躺下。心里警戒着自己,千万不要睡着。她只管睁了两只眼睛,看着窗外的天色。天色由昏黄变到昏黑,茶房隔着门叫道:“客人,油灯来了。”魏太太道:“你就放在外面窗台上吧!”说着,轻轻地坐起来,又低声叫了两声老范。老范还是不答应。她就不客气了,拿了那手皮包轻轻地开了房门出来,复又掩上。然后从容放着步子,向外面走去。
这时,星斗满天,眼前歌乐山的街道,在夜幕笼罩中,横空一道黑影,冒出几十点灯火。脚下的人行路,在星光下,有道昏昏的灰影子。她探着脚步向前,不时掉头看看,身后的山峰和树木,立在暗空,也只是微微的黑轮廓。好一片无人境的所在。她夹紧了肋下的皮包,心想:我总算报复了。忽然身后有人喝道:“姓田的哪里走?”她吓得身哆嗦,人就站住了。
第十七回收场几个忍心人
魏太太本来就是心虚的,任何响声,都可以让她吃一惊,这种喝叫的声音,根本就来得很厉害,她不能不站住了脚。那个追来的人,脚步也非常的快,立刻就到了面前。星光之下,魏太太还可以看出那人影子的轮廓,正是下午两次遇到在支路上散步的人。他道:“田小姐,久违久违,你好哇?你应当听得出来我的声音,我是洪五爷。”魏太太哦了一声。
洪五爷道:“我告诉你,我也住在旅馆里。登记簿上,是我朋友的房间,所以你不知道窄路相逢。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把老范的东西,拐到重庆去出卖吗?他算完了,你还要席卷他的东西,你不是落井下石?”魏太太道:“我,我,我不怎么样?”
洪五带了笑音道:“不要害怕。老范是个躲债的人,他不能出面和你为难。我呢,记得很清楚,你骗了我两只钻石戒指。那东西哪里去了?”魏太太道:“那是你送我的呀。我赌钱输掉了,现在可不能还你。”
洪五道:“我也不要你还。但是你要听我的命令,你和我一路回重庆去。老范的东西,你交给我,我去还他。”魏太太道:“我没有拿他什么东西。”
洪五道:“你这个女流氓,比妓女还不如。妓女拿身体换钱,只是敲敲竹杠而已。你是又偷又骗,无所不为。你放明白一点,东西拿过来。老实告诉你,我在那房间窗户外面,藏在竹子林里,看你多时了。我怎么知道你到歌乐山的,我到范家去看老范,知道老范跑了,路上遇到李步祥,又知道你们在旅馆里。赶到旅馆门口,我看见你坐人力车上公共汽车站,我知道歌乐山是你赌钱的老地方,晚一班车子追了来,一看就猜个正着。话都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话说?”魏太太道:“我和你同到重庆去就是。”
洪五道:“你先把东西拿过来。”说着,他伸出手来,就把魏太太肋下夹的这个包袱抢着夺了过去。同时,他亮着手上的手电筒,对她脸上射出一道白光。见魏太太呆了脸色,怔怔地站着,不由得放声哈哈大笑。魏太太怕他这声音惊动了人,下意识地提起脚来就跑,一直跑到街上去。
到了街上,她站着定了一定神,想着是就这样算了呢?还是去找他理论把东西退回老范。思索的结果,觉得大家翻起脸来,只有女人丢面子。歌乐山还有不少的女友,这话揭穿了,是把自己一条求财之路打断。于是向着车站的一条路上走,把最后一次的金子梦打破。
她搭坐着晚班汽车到重庆,那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她带了一脸懊丧的颜色,回到朱四奶奶公馆。这时晚饭吃过了,她家正有一桌麻将在打。朱四奶奶自己只在赌桌旁边招待,并没有上桌。魏太太看到小客堂里灯火辉煌,料着在赌钱,这就不敢惊动谁,悄悄地回到自己卧室里去。
她回到屋子里,看到屋子里情形,和出去的时候是一样,这让她像作了一场梦又醒过来,原以为早上出去,生活将有个大大的转变,谁知跑出去几十公里,还是回到这个屋子来安歇。什么也没有得着。今天这场梦算完了,明日将怎样地去重新找出路呢?她无精打采地就向**一倒。她当然是睡不着,她仰在**,睁了两只眼睛,向天花板上望着,两只脚在床沿下,不住地来回晃**着。
门一推,朱四奶奶进来了。她手扶了门,向魏太太微笑了一笑,然后点了头道:“辛苦了,由歌乐山回来。”魏太太突然的坐了起来问道:“你的消息很灵通。”四奶奶道:“我并不要打听你的消息,可是人家巴巴地由歌乐山打了长途电话来,我也不能不听。老贤妹,你对于范宝华的行为,那我管不着,但是曼丽是我们自己人,你这样一来,曼丽一只煮熟了的鸭子,可给你赶跑了。她若知道这件事,她肯和你善罢甘休吗?”
魏太太道:“大家都是朋友,谁也不能干涉谁吧?”四奶奶正了颜色道:“话不能那样说吧?假如这个时候,你和老范同居,她把老范人带了走,钱也带了走。你的态度应当怎么样?”说着,她走进屋子来,索性在椅子上坐着,板了脸道:“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依了我的话,找着我指定的律师告小徐一状。一条路是你明天就离开我这里。我这里纵然可以作救济院,但是我们自己人不能害自己人,我也不救济汉奸。现在我也不要你马上答复我,我容许你今晚上作一夜的考虑。”说着,她站起身来就走出门去了。
魏太太在屋子里站站又坐坐,有时靠了桌子,斟杯茶慢慢地喝着,有时又燃一支烟吸着,对了墙上悬的一面镜子看自己的相貌。房门轻轻地推着,有人低声叫了句佩芝,回头看时,正是那青衣名票宋玉生。他穿一身湖水色的绸裤褂,一点皱纹没有,梳得乌光的头发,配着那雪白的脸子,先就让人有几分欢喜了。这就笑着向他点了两点头道:“进来坐吧。”
宋玉生进来,就在四奶奶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他望了魏太太的脸色道:“你的颜色为什么这样不好看?”魏太太淡淡的一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玉生笑道:“你若把我还当你一个朋友的话,我劝你还是接受四奶奶的要求。你为什么不愿告小徐一状,难道你还爱他吗?魏太太道:“笑话?我认识他,完全是四奶奶导演的。我爱他哪一点,除非为了他有钱,可是他有钱,也没有给我多少。”
宋玉生两手一拍,笑道:“这不结了。你认识小徐,是四奶奶的导演,现在你更应当听四奶奶的导演。四奶奶为你导演这出戏,无非是要和你找条出路,现在你什么没有得着,白让姓徐的占你一番便宜,不但四奶奶不服,连我也不服。”魏太太笑道:“你当然不服了。”说着,伸手在他脸腮上撅了一下。她是轻轻伸着两个指头撅他一下的,然而他脸腮上,就有两块小红印。魏太太向他笑道:“你看,你还是个男子汉啦,轻轻地掏一把,你就受了伤了。”
宋玉生笑道:“我就恨,我这一辈子不是女人,这年头儿作男子没有好处,凡事都落在下风。”魏太太笑道:“所以你爱唱青衣花旦的戏了。我这里有好烟,来支烟吧。你是难得到我这屋子里来坐坐的。”说着,她将放在**的手提包打开,取了一盒美国烟出来敬客。
宋玉生立刻在小褂子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悄悄地塞到她皮包里去。魏太太取一支纸烟塞到他嘴里,又亲自擦着火柴,给他点着,笑问道:“你是怎么回事。今天对我这样的客气。”
宋玉生道:“我也是为你的前途呀!你现在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了,自己又爱花钱又爱赌,你不找条出路怎么办?依着我的意思,四奶奶叫你做的事,你实在可以接受。根本用不着你上法庭打什么官司。只要律师写封信去,也就吓倒了。他并没有作黄金倒把,他那公司丝毫不受黄金风潮的影响。这个日子,不受黄金影响的人,就是发财生意,你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敲他一笔。”说到这里,他起来顺手将房门掩着,先走近了一步,低声笑道:“我被这位统制得太苦,我又没什么钱。我假如有钱,我就带你离开重庆了。”魏太太将嘴撇道:“你又拿话来骗我。我不信你的话。”
宋玉生道:“你得仔细地想想。这个世界,除了我,还有谁能了解你,你不听我的话,你不会有出头之日的,我呢?人家都把我当个消遣品而已。只有你看得起我。现在你也不信我的话,我没有法子了。我幻想中那个好梦,现在作不成了。”这几句话,本来就字字打入了魏太太的心坎。加上他说的时候,又是那样愁眉苦脸。魏太太叹了口气道:“为了你,我再做一次出丑卖乖的事。好在姓徐的对我也无感情可言。”
宋玉生拉了她的手,乱摇晃了一阵,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当时魏太太也有些疑惑,为什么告姓徐的一状,姓宋的会叫好极了呢?可是她一见到宋玉生遇事温存周到,就不忍追问他了。当晚和宋玉生谈了两小时,就把一切计划决定。
次日上午,四奶奶又恢复了和她要好的态度。到了第三日,几家大报上登出了一条律师受聘为田佩芝法律顾问的广告。不知道田佩芝是甚样人的,当然不介意,而对这广告最关心的,还是他原来的丈夫魏端本。
他为了小孩子的话,回到重庆,来找他们的母亲,正是有点踌躇,现在看到了这段广告,他却是发生了好几点疑问,田佩芝是不是有意要这两个孩子?根据法律,小孩子太小,她有这权利带了去养活。根据经济力量,那她是太不能和沿街卖唱的人相比了,小孩子当然也愿意和她过活。那个律师的广告,明明白白登载了事务所的地点,他就带了两个孩子找到律师那里去。律师也并没有想到田小姐的广告是对付姓徐的,而首先却是姓魏的来找。这事并没有和当事人谈过,他不知道田佩芝是什么意思,就改约了第二日再谈。但又怕在事务所里遇到了姓徐的来人,并指定了地点,是中山公园的茶亭。
重庆没有平地,公园也是在半边山上。当年也没有料想到这里会作抗战首都,公园的面积,也是一览无余。只是这个茶馆,却非常的热闹,沿着山腰,一楼一亭,还有几十张散座,常是坐满了人,而这也是花钱极少,可以消遣半日的地方。在那里泡一碗沱茶,俯瞰扬子江,远看南山,让终天通住在鸽子笼里的人,可以把胸襟舒展片时。魏端本在每日下午,总带着两个孩子,到茶座外面山石上唱几个歌。他们唱的《好妈妈》,总是让品茶的人,引起了同情心。小渝儿和小娟娟一伸手和人家要钱,很少有人拒绝。他们看准了这里是个财源,总得在这里混两三小时,这样,大家都认识他们了。
履约的这一天,魏端本怕是争论不过对方,跑了一上午,在百货交易的市场上,找到了李步祥,并恳求了陶太太半天不卖纸烟,同到公园的茶亭上来。他向来是不在这里泡茶喝的,这时也就在大亭子里占了个座位,泡了三碗沱茶。
李步祥也是常到这里的人,茶房认得他,端着茶碗来的时候就向他笑道:“李老板,你也认得这唱歌的两个小娃?”李步祥问魏端本道:“你也常来?”他叹口气道:“我还有富余钱坐茶馆吗?这几天常带着孩子到这里来卖两小时的唱。自然,也不免遇到熟人。可是我顾不了这个面子,每天的伙食要紧。这里是最能卖唱的一个地方,我舍不得丢开。”
陶太太一摆头道:“不要紧。当初我摆香烟摊子的时候,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想到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长远要靠这个为生,偷偷摸摸地躲着人,这小生意怎样的做,所以我索性大大方方地摆摊子。这样一来,不但没有人鄙笑我,而且都同情我。卖唱要什么紧,那还不是凭自己本事吃饭吗?”
她这么一说,倒引起了邻座位的注意。有人看到小娟娟也爬在桌子边方凳子上坐着,就走过来摸了她的头笑问道:“小朋友,今天唱歌还先喝碗茶润润嗓子吗?”她摇摇头道:“我今天不唱歌,到这里来等我妈妈。”那人问道:“你还有妈妈吗?”她很得意点了个头道:“我怎么没有妈妈?等一会儿就来。”
这人也是多事。看到娟娟说有妈妈,把她所唱的我有一个《好妈妈》联想起来,颇是新闻。便向她姐弟二人招了两招手,把他们叫到自己桌子边去,买了一些糖果花生给他们吃。那桌子和魏端本所坐的地方,只相隔了两三尺空地,他只是向那个人点了几点头,说声多谢,也没有拦着。那桌上也有三四个茶客,就都逗引着他姐弟们说话。
小渝儿打着一双赤脚,只穿了条青布短裤衩。上身是件黄夏布背心,也只有七八成新。魏端本今日忙着,也没有工夫给他擦澡,两只光手臂,都抹上了一层灰。他拿了块米花糖,站在桌子边吃。一个茶客笑道:“往日你唱歌,都弄得干干净净的,今天等你妈,倒不干净了。我要罚你唱个歌。”小渝儿吃得正高兴,当众唱歌又是作惯了的事,说唱就唱,拉着娟娟道:“姐姐,你也唱吧。”小娟娟虽是穿了件带裙子的花夏布女童装,可是蓬着头发,今天没有梳两个小辫。茶客也笑道:“对了,她也该罚,今天没有平常漂亮。”小娟娟信以为真,就和小渝儿站在茶座中间,唱起《好妈妈》来。因为他们认为这个歌是最能叫座的。
他们一唱,茶座上的人看到这一对不满三尺的小孩,唱着这讽刺性的歌,都注意地听着。当他们唱到最后一段:“她打麻将,打唆哈,会跳舞,爱坐汽车,爱上那些,就不管娃娃。”大家也正预备鼓掌。就在这时,小渝儿突然停止了不唱,跳起来大叫一声道:“妈妈来了。”小娟娟随了兄弟这声叫,连喊着妈妈,就向茶亭子外奔了去。
听唱的茶客,总以为这两个孩子是没有妈的。纵然有妈,由这父子三个人身上去推测,那也一定是很狼狈的。这时,随了小娟娟的喊声看了去。见面前有一个漂亮少妇,满脸的胭脂粉,身穿一件白绸彩色印花长衫。脚上登了最时髦的前后漏帮的乳色皮鞋。肋下夹着一只放亮的玻璃皮包。这东西随盟军飞机而来,还不到半年呢。只看她的手指甲,涂着通红的蔻丹,那就不是做粗事的人。
小娟娟姊弟就奔向这个少妇,连声叫着妈妈,这边桌上的陶太太,忘其所以,还照着旧习惯,站起来叫了声魏太太。她随在律师后面,老远地就看到两个小孩子在茶座人丛中唱歌。那歌词虽不十分清楚,但看到全茶座向这两个脏孩子注意,就怕当场出丑,把步子缓了下来。这时两个孩子跑了过来,大家的眼光也都随了过来,她感到这事情太没有秘密了。尤其是魏端本蓬了一头短发,穿套灰色布袍服,像个小工,在大庭广众之中和他去开谈判,那太丢人了。她立刻站了脚,向律师道:“我不和他们谈话了。这简直是有意侮辱我一场。”说毕,扭转身就要走。
小渝儿几个月不见妈妈了,现在见了妈妈,真是在苦海中得了救命圈,跑上去,扯着她衣服的下摆,身子向后仰着,乱叫妈妈。小娟娟也站在她面前,连叫了几声妈。魏太太红着脸,伸手将小渝儿的手拨开,连道:“你们不要找我,你们不要找我。”茶座上的人这就看出来了,这和小孩子唱的歌词里一样,真是一个不要孩子的摩登妇人,都瞪了眼望着。
魏太太见人都注意了她,更是心急,三把两把,将小渝儿的手拨开,扭身就跑。小渝儿跳了脚叫道:“妈妈不要走呀。我要妈妈呀?”小娟娟也哇的一声哭了。这时,茶座上不知谁叫了一声:“岂有此理!”又有人叫:“打!”也有人叫:“把她抓回来。”世界上自然还有那些喜欢打抱不平的人,早有四五个茶客,飞奔了出去,口里连喊着:“站住。”
魏太太穿的是高跟鞋,亭子外一道横山小路,常有坡子,她跑不动,只得闪在那同行的律师后面。律师也觉魏太太过于忍心,便摇了手挡住众人道:“各位,有话好说。她是个妇人,我们可以慢慢地和她说。”李步祥在后面也追了上来,抱了拳头向那几个人道:“多谢多谢,我们还是和她讲理吧。”
这些人不能真动手打人,有两个人拦着,也就站在路头上,瞪了眼向魏太太望着。有人问李步祥道:“这孩子是她生的吗?”李步祥道:“当然是她生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时也说不清,他们闹着家庭纠纷,已经分开了。我们朋友,正是来和他们解决这个问题呢。”
魏端本这时带了两个孩子也走向前,对太太点了个头道:“佩芝,你跑什么?我也不能绑你的票呀!我穷了,你阔了,我并不要你再跟我。不过孩子总是你生的。母子见了面,说两句话,有什么要紧呢?”魏太太一看,围绕着山坡上下,总有上百人来看热闹。魏端本那一身穷相,和自己对比着,实在不像样子。便顿了脚道:“你好狠的心。你骗了我到这地方来,公然侮辱我。你什么东西,你是犯了私挪公款作黄金的小贪官。你有脸见我,我还没脸见你呢。有什么话,你对我的律师说。我已被你羞辱了一场,你还要怎么样?”说着,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陶太太由人丛中挤了向前,扯着她道:“田小姐,不要在这里闹,到我家里去谈吧。”说着,扯了她就走。看热闹的人,虽然很是不平,一来她是女人,二来她又哭了,大家也就只是站着呆望了她走去。小娟娟小渝儿都哭着要妈。魏端本一手扯住一个,叹了气道:“孩子,你还要她干什么?她早就把我们当叫花子了!”李步祥也帮着他哄孩子,先把小渝儿抱了起来,对他道:“别哭别哭,我一会儿带你去找她。”两个孩子哪里肯听,只是哇哇地哭着。
魏太太走的是上坡路,群集着看热闹的人,就把她的行踪,看得清清楚楚。她走着路,不时掀起那片花绸长衫的衣襟,看是否让小渝儿的脏手印上了一块黑迹,至于这里两个小孩子叫妈,她并不回头望一下。这又有人动了不平之火,骂道:“这个女人,好狠的心。”接着又有人喊了个打字,于是一片叫打的声音。也不知哪一位首先动手,在地面捡了一块石子,遥远地向魏太太后身抛了去。这一块一石子就引起了一起石雨,都是向她身后飞来。虽然都没有砸到她身上,她也就吓得乱跑。在这里,让她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在人群之中,虽没有利害的关系夹杂着,是非与公道,依然是存在的。
第十八回爆竹声中一切除
这幕悲喜剧,最难堪的是魏太太了。她很快地离开了公园,回身握着陶太太的手道:“这是哪里说起?我特意来看孩子,多少也许可以和姓魏的帮一点忙,他为什么布置这样一个圈套,当众侮辱我一场。好狠。从此,他们不要再认识我这个姓田的。至于两个孩子,那是彼此的孽种。不为这孩子我不会跟姓魏的吃这多年的苦。姓魏的呢?不为这孩子,他一个人也可以远走高飞。我现在也是讲功利主义,不能为任何人牺牲。再见吧,陶太太。”说着,街边正停着一辆人力车子,她也没有讲价钱,跳上车子,就让车夫拉着走了。她为了和律师还要取得联络,就回到朱四奶奶那里去等电话。
果然,不到半小时,律师的电话来了,她在电话里答道:“这件事,是那条法律顾问的广告招引来的。不要再登了。小徐若是没有反响的话,我们就向法院里去递状子,不要再这样啰哩啰唆了。”
四奶奶的电话,是在楼上小客室里,那正和四奶奶休息的所在,只隔一条小夹道。电话说到这里,她跑过来抢过电话机,笑道:“大律师,晚上请到我家里来吃晚饭吧。一切我们面谈。电话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回头见,回头见。”说着,她竟自把电话挂上。她回过头来,看到魏太太的脸色红红的,眼睛角上似乎都藏着有两泡眼泪,便握着她的手道:“怎么回事?你又受了什么打击了吗?”她摇了头随便说了没有两个字,接着又淡笑道:“我们受打击,那还不是正常的事?我的事也瞒不了你,我在重庆混不下去。”
<!--PAGE10-->四奶奶道:“那为什么?”魏太太就牵着四奶奶的手,把她引到自己卧室里来,把公园里所遇到的那段故事,给四奶奶说了。四奶奶昂头想了一想,她又把手抚摸了几下下巴,正了颜色道:“老贤妹,你若是相信我的贡献的话,我倒是劝你暂时避一避魏端本的锋芒。”魏太太愕然地望了她道:“这话怎么解释?”四奶奶道:“无论姓魏的今天所作,是否出于诚心,今天这一道戏法,即是大获全胜,他就可能继续地拿了出来,反正你没有权力不许他卖唱,也不能禁止那两个孩子叫你作妈。你在重庆街上,简直不能出头了。我劝你到歌乐山出去躲避一下,让我出马来和你调停这个问题。”
魏太太本来是惊魂甫定,面无人色,现在四奶奶这样一说,她更是觉得心里有点慌乱。问道:“难道他们派有侦探,知道我的行动吗?”四奶奶道:“你到哪里去,他不知道?首先他知道你住在我这里,他可以带了两个孩子到门口来守着。高兴,他们就在这门口唱起《好妈妈》来。我姓朱的,也只能对我大门以内有权。若是他在我这大门外摆起唱歌的场面,我是干涉不了的,也许他明天就来。”
魏太太抓着四奶奶的手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你这里朋友来了,不是让我无地自容吗?”四奶奶微笑道:“我不说,你也不着急。我一说明,你就急得这个样子。这没有什么了不得,你今天就搭晚班车,到歌乐山去。也许洪五还在那里,你还有个伴呢。”
魏太太道:“小徐的官司,怎么进行呢?”四奶奶道:“那好办,明场,有律师和你进行。暗场,我和你进行。现在我给你一笔款子,你到歌乐山去住几天。我们随时通电话。”
这时,楼下佣人们,正在听留声机,而留声机的唱片,正是歌曲的《渔船曲》。她还抓着四奶奶的手呢,这就不由得乱哆嗦了一阵道:“他们在唱吗?”四奶奶笑道:“不要害怕,这是楼下佣人开着话匣子。”
魏太太道:“既然如你所说,那我就离开重庆吧。不过范宝华这家伙也在歌乐山,他若遇见了我,一定要和我找麻烦的。”四奶奶撩着眼皮笑了一笑道:“他呀,早离开歌乐山了。我的消息灵通,你放心去。”说着,她回到自己卧室里去取了一大叠钞票来,笑道:“这都是新出的票子,一千元一张的,你花个新鲜,共是三十万元,你可以用一个礼拜吗?”她道:“这是三两多金子,我一个礼拜花光了,那也太难了。”四奶奶笑道:“只要你手气好,两个礼拜也许都可以过下去。”
魏太太正要解说时,前面屋子里电话铃响,四奶奶抢着接电话去了。只听到四奶奶道:“我马上就要出门了,明天上午到我这里来谈吧。不行不行,我不在家,就没有人作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