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太太推门进来,见她是一身新艳的衣服,笑道:“我来巧了,迟一步,你出门了。”魏太太道:“不,我刚回来,请坐坐吧。”陶太太道:“我不坐,我和你说句话。”说着,她走到魏太太身边,低声道:“老范在我们那里,请你过去。”她说这话时,故意庄重着,脸上不带丝毫的笑容。
魏太太道:“我还是刚回来,不能赌了,该休息休息。”陶太太摇了头笑道:“不邀你去赌钱。范先生说,约你去有几句话说。”魏太太道:“他和我有话说?有什么话说呢?我们除了赌钱,并没有什么来往。你说我睡了,有话明日再谈吧。”陶太太两手按了方桌子,眼光也射在桌子面上,似乎不愿和她的目光接触。放出那种不在意的样子道:“还是你去和他谈谈吧。我夫妻都在当面,有什么要紧呢?他原来是想径自来找你的。后来一想,魏先生不在家,又是晚上,他就到我家去了。看他那样子,好像有什么急事的样子。”魏太太低头想了一想道:“好吧,你先回去,我就来。”陶太太倒也不要求同走,就先去了。
<!--PAGE10-->魏太太将床头外的箱子打开将皮包里的东西,都放到箱子里去。手上两个钻石戒指,也脱了下来,都塞到箱子底衣裳夹层里去。然后,把身上这套鲜艳的衣服换下,穿起青花布袍子。皮鞋也脱了,穿着便鞋。她还怕这态度不够从容的,又点了一支纸烟吸着,然后走向陶家来。在陶伯笙的屋子外面,就听到范宝华说话,他道:“交朋友,各尽各的心而已。到底谁对不住谁,这是难说的。”魏太太听到这话,倒不免心中为之一动,便站住了脚不走,其后听到老范提了一位朋友的姓名,证明那是说另外的人,这就先叫了声范先生,才进屋去。
见陶伯笙夫妻同老范品字式的在三张方凳子上坐着,像是一度接近了谈话。点了个头笑道:“范先生找局面来了?”范宝华也只点了个头,并不起身,笑道:“可不是找局面来了。这里凑不起来,我们同到别个地方去凑一场,好不好?”魏太太道:“女佣人正把孩子引到我屋子里来,晚上我不出去了。”范宝华道:“那就请坐吧,我有点小事,和你商量商量。”
魏太太看他脸上,放出了勉强的笑容,立刻就想到所谈的问题,不会怎样的轻松。于是将两个手指,夹了纸烟,送到嘴里吸了一口,然后喷出烟来笑道:“若要谈生意经,我可是百分之百的外行。”说着,她自拖了一只方凳子,靠了房门坐着。范宝华道:“田小姐,你不会作生意?那也不见得吧?明天是比期,我知道你到电灯上火了,还在三祥银号。不知道你是抓头寸呢?还是银号向你要头寸。”
魏太太立刻想到,必是洪五给他说了,哪里还有第二个人会把消息告诉他,立刻心里怦怦跳了两下,但她立刻将脸色镇定着笑道:“范先生不是拿穷人开心?银号会向我这穷人商量头寸?人家那样不开眼。”范宝华道:“这个我都不管。那家银号的江经理,不是请你和洪五爷吃饭吗?洪五爷掉了一点东西,你知道这事吗?”
她听到这话,心房就跳得更厉害了,但她极力地将自己的姿态镇静,不让心里那股红潮涌到脸腮上来,笑着摇摇头道:“不知道。我们在那银号楼上吃完了晚饭,江经理还留我们喝咖啡呢。我怕家里孩子找我,放下筷子就走了。洪五爷是后来的,他掉了什么东西呢?在银号里丢得了东西吗?”范宝华道:“哦!你不知道那就算了,我不过随便问一声。”
魏太太见他收住了话锋,也落得不提。立刻掉转脸和陶太太谈话。约莫谈了十分钟,便站起来道:“孩子还等着我哄他们睡觉。我走了,再见。”她说得快,也就走得快,可是走到杂货店门外,范宝华就追上了。老远地就叫道:“田小姐,问题还没有了,忙着走什么。”他说话的声音很沉着,她只好在店家屋檐下站着。
<!--PAGE11-->范宝华追到她面前,回头看看,身后无人。便低声道:“你今天是不是又赌输了钱?”魏太太道:“我今天没赌钱,你问我这话,什么意思?我倒要问你,我今天好心好意,送两条新鲜鱼到你家去,你那位宠臣吴嫂,为什么给我脸子看?不让我进门,这也无所谓,我就不进去。指桑骂槐,莫名其妙说我一顿,用意何在?”
范宝华道:“吴嫂得罪了你,我向你道歉。至于我问你是不是又赌输了,这是有点缘故的。因为你一赌输了想捞回本钱,就有些不择手段。当然我说这话,是有证据的,决不能信口胡诌。”魏太太道:“我为了那件事,被你压迫得可以了,你动不动,就翻陈案,你还要怎么样呢?今天我不是还送新鲜鱼给你吃吗?我待你不坏呀。”
范宝华听了她这话,心里倒软了几分。因低声道:“佩芝,你不要误会,我来找你说话,完全是好意,不是恶意。洪老五那个人不是好惹的,而且他对你一再送礼,花钱也不少,你为什么……我不说了,你自己心里明白。”魏太太道:“我明白什么?我不解。洪老五他在你面前说我什么?”
范宝华道:“他说他在三祥银号去打电话的时候,皮包放在你身边。他丢了三张本票,三张黄金储蓄券。他当然不能指定是你拿了,不过你在三祥银号,就落了一张本票在地上。由这点线索上,他认为你是捡着他的东西的。据说,共总不过二百多万,以我的愚见,你莫如交给我,由我交给他,就说是你和他闹着好玩的。我把东西交给他了,我保证他不追问原因,大家还是好朋友,打个哈哈就算了。”
魏太太道:“和你们有钱的人在一起走路,就犯着这样大的嫌疑。你们丢了东西,就是我拿了,他唯一的证据,就是我身上落下了本票。这有什么希奇,钞票和本票一样,谁都可以带着,不过你们拿的本票,也许数目字比我们大些而已,难道为了我身上有一张本票,就可以说是我拿了别人的本票?反正我有把柄在你手上,你来问我,我没有法子可以抬起头来,若是他姓洪的直接这样问我,我能依他吗?范先生,你又何必老拿那件事来压迫我呢?我那回事作错以后,我是多大的牺牲,你还要逼我。”说着,嗓子哽了,抬起手来擦眼泪。
范宝华听了她的话,半硬半软,在情理两方面都说得过去。这就呆呆地站在她面前,连叹了几口气。魏太太道:“你去对洪老五说,不要欺人太甚。我不过得了他一只半钻石戒指,我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东西,押在他手下当奴隶。”说着,扭转身就向家里走。
范宝华追着两步,拉住她的手道:“不要忙,我还有两句话交代你。你既然是这样说了,我也不能故意和你为难。不过我有两句忠言相告,这件事我是明白的。你纵然不承认,可是你也不要和洪老五顶撞着。最好你这两天对他暂时避开一下。”
<!--PAGE12-->魏太太道:“那为什么?”范宝华道:“不为什么。不过我很知道洪五这个人。愿意花这笔钱,几百万他不在乎。不愿意花这笔钱,就是现在的钱,三十五十,他也非计较不可。他既然追问这件事,他就不能随便放过。你是不是对付得了他?你心里明白,也就不用别人瞎担心了。这几句话可是我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向你作个善意的建议。回家去,你仔细地想想吧。我要走了,免得在陶家坐久了,又发生什么纠纷。”说着,他首先抬起一只手来,在空中摇摆了几下,在摇摆的当中,人渐渐地走远。
魏太太以为他特意来办交涉,一定要逼出一个结果来的。这时他劝了几句话,倒先走了。她站在屋檐下出了一会神,慢慢地走回家去。
杨嫂随在她后面,走到屋子里来,问道:“陶太太又来邀你去打牌?”魏太太坐在床沿上,摇了两摇头。杨嫂道:“朗个不是?那个姓范的都来了。我说,这几天,你硬是不能打牌了,左右前后街上的人,见了我就问,说是你们先生吃官司,你们太太好衣服穿起,还是照常出去耍,一点都不担心吗?我说你不是耍,就是和先生的官司跑路子,他们都不大信。你看吗,我们前面就是冷酒店,一天到晚,啥子人没得,你进进出出,他们都注意喀。话说出去了,究竟是不大好听。我劝你这几天不打牌,等先生出来了再说。”
魏太太望了她道:“这冷酒店里,常有人注意着我吗?”杨嫂道:“怕不是?你的衣服穿得那样好,好打眼睛啰!”魏太太默然地坐着吸烟,却没有去再问她的话。杨嫂也摸不出来主人是什么心事,站着又劝了几句,自行走开。不过她最后的一句话,和范宝华说的相同,请她自己想想。
魏太太坐在床沿上,将手扶了头,慢慢地沉思,好在并没有什么人在打断她的思想,由她去参禅。她想得疲倦了,两只脚互相拨弄着鞋子,把鞋子拨掉了,歪身就倒了下去。但她不能立刻睡着,迷糊中,觉得自己的房门,是杨嫂出去随手带上的,并没的插闩。自己很想起来插闩,可是这条身子竟是有千斤之重,无论如何抬不起来。她想到箱子里有本票,有黄金储蓄券,尤其是有钻石戒指两枚,打开房门睡觉,这是太不稳当的事。用了一阵力气,走下床来,径直就奔向房门口。
可是她还不曾将手触到门闩呢?门一推,洪老五抢了进来。他瞪着两只眼睛,吹着小胡子,手上拿了根木棍子,足有三尺长。他两手举了棍子那头,指着魏太太喝骂道:“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专门偷朋友的钱。你还算是知识分子,要人家叫你一声小姐。你简直是和小姐们丢脸。我的东西,快拿出来,要不然,我这一棍子打死你。”说时,他把那棍子放在魏太太头上,极力的向下压。她想躲闪,也无可躲闪,只有向下挫着。她急了举起两手,把头上这棍子顶开。用大了力,未免急出一身汗来,睁眼看时,这才明白,原来是一场梦。
<!--PAGE13-->压在头上的棍子,是小渝儿的一只小手臂。当自己一努力,身子扭动着,小渝儿的手,被惊动了缩去大半,只有个小拳头还在额角边。她闭着眼睛,定了定神,再抬起头看看房门,不果然是敞着的吗?她想着这梦里的事,并没有什么不可实现的。外面是冷酒店,谁都可以来喝酒,单单地就可以拦阻洪五爷吗?不但明天,也许今晚上他就会来。
她是自己把自己恐吓倒了,赶快起床,将房门先闩上,闩上之后,再把门闩上的铁搭钮扣住。她还将两手同时摇撼了几下门,觉得实在不容易把门推开的,才放下了这颗心。可是门关好了,要赃物的不会来,若是刚才到陶家去,这门没有反锁之时,出了乱子那怎么办?她又急了,喘着气再流出第二次汗来。
第十一回赌徒的太太
心理的变态,常常是把人的聪明给塞住了。魏太太让这个梦吓慌了,她没有想到她收藏那些赃物的时候,并不曾有人看见,这时,在枕头底下摸出了钥匙,立刻就去开床头边第三只箱子的锁。本来放钥匙放箱子,那都是些老地方,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这时在枕头下摸出了钥匙,觉得钥匙就不是原来的那个地方,心里先有一阵乱跳,再走到箱子边,看看那箱子上的锁,却是倒锁着的。她不由得呀了一声道:“这没有问题,是人把箱子打开了,然后又锁着的。”于是抢着把箱子打开,伸手到衣服里面去摸。这其间的一个紧要关头,还是记得的,两枚钻石戒指,是放在衣服口袋里的。她赶快伸手到袋里面去摸,这两枚戒指,居然还在。但摸那钞票支票本票,以及黄金储蓄券时,却不见了。
她急了,伸着手到各件衣服里面去摸索,依然还是没有,刚刚干的一身汗,这时又冒出第三次了。她开第二只箱子的时候,向来是简化手续,并不移动面上那只小箱子。掀开了第二只箱子的箱盖,就伸手到里面去抽出衣服来。这次她也不例外,还是那样的做。现在觉得不对了,她才把小箱子移开,将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地拿出来,全放到**去。直把衣服拿干净了,看到了箱子底,还不见那三种票子。
她是呆了。她坐在床沿上想了一想,这件事真是奇怪。偷东西的,为什么不把这两枚钻石戒指也偷了去呢?若说他不晓得有钻石戒指,他怎么又晓得有这么些个票子呢?她呆想了许久,叹了几口长气,无精打釆地也只好把这些衣服,胡乱地塞到箱子里去,直等把衣服送进去大半了,却在一条裤脚口上,发现了许多纸票子,拿起来看时,本票支票储蓄券,一律全在。
她自嗤的一声笑了起来。放进这些东西到箱子里去的时候,自己是要找一个大口袋的。无意之中,摸着裤脚口,就把东西塞到里面去了。哪里有什么人来偷,完全是自己神经错乱。这时,算是自己明白过来了。可是精神轻松了,气力可疲劳了,大半夜里起来,这样的自扰了一阵,实在是无味之至。眼看被上还堆了十几件衣服,这也不能就睡下去。先把皮包在枕头下拿出来,将这些致富的东西,都送到皮包里去,再把皮包放到箱子里。至于这些衣服,对它看看,实在无力去对付它,两手胡乱一抱就向箱子里塞了去。虽然它们堆起来,还比箱沿高几寸,暂时也不必管了。将箱子盖使劲向下一捺,很容易地盖上,就给它锁上。随着把小箱子往大箱子上压下去,算把这场纷扰结束了。
<!--PAGE14-->不过有了这场纷扰,她神经已是兴奋过度,在**躺下去却睡不着了。唯其是睡不着,不免把今天今晚的事都想了一想。范宝华来势似乎不善,可是他走的时候,却有些同情,可能他先是受着洪五的气话,所以要来取赃。他后来说是躲开一点的好,那不见得是假话。你看洪五到朱四奶奶家去,她都很容忍他,确是有几分流气。避开也好,有几百万元在手上,什么事不能做,岂能白白地让他拿了回去?
她清醒半醒的,在**躺到天亮。一骨碌爬起来,就到大门外来,向街上张望着。天气是太早了,这半岛上的宿雾,兀自未散,马路上行人稀落,倒是下乡的长途班车,丁丁当当,车轮子滚着上坡马路,不断的过去。在汽车边上,悬着木牌子,上写着渝歌专车。她忽然想到歌乐山那里,很有几位亲友,屡次想去探望,都因为怕坐长途汽车受拥挤,把事情耽误了。现在可以不必顾到汽车的拥挤,保全那些钱财要紧。
她忽然有了这个念头,就把杨嫂叫了起来,告诉要下乡去,一面就收拾东西。好在抗战的公务员家属,衣服不会超过两只箱子。她把新置的衣鞋,全归在一只箱子里,其余小孩子衣服打了两个大包袱。把隔壁陶太太请过来告诉她为了魏端本的官司,得到南岸去找几个朋友,恐怕当天不能回来,只有把两个孩子也带了去,房门是锁了,请她多照应一点。陶太太当然也相信。请她放心,愿意替她照顾这个门户。
魏太太对于丈夫,好像是二十四分的当心,立刻带了两个孩子和杨嫂雇着人力车出门去了。雇车子的时候,她说的话,是汽车站而不是轮渡码头,陶太太听着,也是奇怪,但她自己也有心事,却没有去追问她。她的行为,是和魏太太相反的,除了上街买东西,却是不大出门,在屋子里总找一点针线作。恰是这两天女工告病假走了,家事是更忙,她没有心去理会魏太太的家事。
这天下午,李步祥来了。他也是像陶伯笙一样的作风,肋下总夹着一个皮包,不过他的皮包,却比陶伯笙的要破旧得多而已。他到这里,已经是很熟的了,见陶太太拿了一只线袜子用蓝布在补脚后跟。那袜子前半截,已经是补了半截底的了。站着笑道:“陶太太,你这是何苦?这袜底补了再补,穿着是不大舒服的。你只要老陶打唆哈的时候,少跟进两牌,你要买多少袜子?”陶太太站起来,扯着小桌子抽屉,又在桌面报纸堆里翻翻。
李步祥摇摇手道:“你给我找香烟?不用,我只来问两句话,隔壁那位现时在家里吗?”陶太太道:“你也有事找她吗?她今天一早,带着孩子们到南岸去了,房门都上了锁。”李步祥道:“我不要找她,还是老范问她。她若在家,让我交封信给她。这封信就托你转交吧。”说着,打开皮包,取出封信,交到陶太太手上。
<!--PAGE15-->她见着信封上写着“田佩芝小姐展”七个字,就把信封轻轻在桌沿上敲着道:“你们男子汉,实在是多事。人家添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定要把她当作一位小姐。原来她只是赌钱,现在又让你们教会了她跳舞了。生活这样高,人家家中又多事……”李步祥拱拱手道:“大嫂子,这话你不要和我说,我根本够不上谈交际。这封信我也是不愿意带的。据老范说,这里面并不谈什么爱情。有一笔银钱的交涉,而且数目也不小。本来这封信是可以让老陶带来的,老陶下不了场,只好让我先送来了。谁知道她不在家。”
陶太太摇了两摇头道:“老陶赌得把家都忘了,昨天晚上出去,到这时候还是下不了场。输了多少?”李步祥道:“我并不在场赌,不知道他输多少。其实这件事,你倒不用烦心,反正你们逃难到四川来,也没有带着金银宝贝。赢了,他就和你们安家,输了,他在外面借债,偿还不了,他老陶光杆儿一个,谁还能够把他这个人押了起来不成?”
陶太太道:“这个我怕不晓得,但这究竟不是个了局吧?就像你李老板,也不是像我们一样,两肩扛一口,并没有带钱到四川来的,可是你夹上一只皮包终日在外面跑,多少有些办法,就说买黄金吧,恐怕你不买了二三十两。每两赚两万,你也搞到了五六十万。你看我们老陶,搞了什么名堂?……就是认到一班说大话的朋友。谈起来就是几十万几百万,谁看到钱在哪里?说他那个皮包,你打开来看,你会笑掉牙。也不知道是哪家关了门的公司,有几分认股章程留下,让他在字纸篓里捡起来,放在皮包里了,此外是十几个信封,两叠信纸,还有就是在公共汽车站上买的晚报。夹了那么个东西,跑起来多不方便。”
李步祥笑道:“我倒替老陶说一句,夹皮包是个习惯。不带这东西,倒好像有许多不方便。不但信纸信封,我连换洗衣服手巾牙刷,有时候都在皮包里放着的,为的是要下乡赶场,这就是行李包了。陶老板和我不同,他有计划将来在公司里找个襄副当当。我老李命里注定了跑街,只要赚钱,大小生意都做,不发财倒也天天混得过去。”
他这种极平凡的话,陶太太倒是听得很入耳。便问道:“李老板,我倒要请教你一下,你这行买卖,我们女人也能作吗?”李步祥摇了两摇头道:“没有意思,每天一大早起来,先去跑烟市。在茶馆楼上,人挤着人,人头上伸出钞票去,又在人头上抢回几条烟来,有时嗓子叫干了,汗湿透了,就是为了这几条烟。再走向百货商场,看看百货,兜得好,可以检点便宜,兜不着的就白混两个钟点。这是我两项本分买卖,每天必到的。此外是山货市场,棉纱市场,黄金市场,我全去钻。”
<!--PAGE16-->陶太太笑道:“你还跑黄金市场啦?”李步祥摇着头笑道:“那完全是叫花子站在馆子门口,看人家吃肉。可是这也有一个好处。黄金不同别的东西,它若是涨了价,就是法币贬了值,法币贬了值,东西就要涨价了。”
陶太太笑道:“什么叫法币贬了,什么叫黑市了,什么叫拆息了,以前我们哪里听过这些,现在连老妈子口里也常常说这些。这年月真是变了。我说李老板,我说真话,就是你刚才说的几个市场都得带我去跑跑,好吗?”李步祥揭下了头上的帽子来,在帽子底下,另外腾出两个指头搔着和尚头上的头发,望了她笑道:“你要去跑市场,这可是辛苦的事,而且没有得伯笙的同意,我也不敢带你出去跑。”
陶太太靠了桌子站着,低下头想了一想,点头道:“那就再说吧。希望你见着伯笙的时候,劝他今天不要再熬夜了,第一是他的身体抵抗不住。第二是家里多少总有点事情,你让我作主是不好,不作主也不好。”李步祥道:“这倒是对的,伯笙还没有我一半重。打起牌来,一支香烟接着一支香烟向下吸,真会把人都熏倒了。”
陶太太道:“拜托拜托,你劝他回来吧。”李步祥看她说到拜托两个字,眉毛皱起了多深,倒是有些心事。便道:“好的好的,我去和你传个信吧。现在还不到四点钟呢。我去找他回来吃晚饭吧。若是我空的话,我索性陪他回来,说不定还扰你一顿饭呢。”说毕,他盖着帽子走了。
陶太太听他说到要来吃饭,倒不免添了一点心事,立刻走到里面屋子里去,将屋角上的米缸盖掀起来看看。这在今日,她已是第二次看米缸里的米了。原来看这米缸里的米,就只有一餐饭的。陶太太看看竹簸箕里的剩饭,约莫有三四碗。自己带两个上学的孩子,所吃也不过五六碗,所差有限,于是买好了两把小白菜,预备加点油盐,用小白菜煮一顿汤饭吃。这时李步祥说要送陶伯笙回来,那就得预备煮新鲜饭了。米缸里现放着舀米的碗,她将碗舀着,把缸底刮得喀吱作响,舀完了,也只有两碗半米,这两碗半米,若是拿来作一顿饭,那是不够的。
她站在米缸边怔了一怔,也只好把这两碗半米都盛了起来放在一只瓦钵子里,端了这个钵子,缓步地走到厨房里去。他家这厨房,也是屋子旁边的一条夹巷。这里一路安着土灶、条板、水缸、竹子小橱。但除了水缸盛着半缸水而外,其余都是空的,也是冷冷清清的。为了怕耗子,剩的那几碗饭,是用小瓦钵子装着,大瓦钵子底下还放了两把小白菜。这样,对了所有的空瓶空碗,和那半缸清水,说不出来这厨房里是个什么滋味。
她想着出去赌钱的丈夫,无论是赢了或输了,这时口衔了半支烟卷,定是全副精神,都注射着几张扑克牌上。桌子面上堆着钞票,桌子周边,围坐着人,手膀子碰了手膀子,头顶的电灯,可能在白天也会亮起来。因为他们一定是在秘密的屋子里关着门窗赌起来的。屋子里烟雾缭绕,气闷得出汗,那和这冰冰冷的厨房,正好是相反的。
<!--PAGE17-->她想着叹了一口气,但也不能再有什么宽解之法,在桌子饭。这两件事是很快地就由她作完了。她搬了张方竹凳子,靠了那小条板坐着,望了那条板上的空碗,成叠地反盖着。望了那反盖的大钵子底上放着两把小白菜,此外是什么可以请客的东西都没有了。她将两手环抱在怀里,很是呆呆地同这夹道里四周的墙望着。
她对于这柴烟熏的墙壁,似乎感到很大的兴趣,看了再看,眼珠都不转动。她不知道这样出神出了多久,鼻子里突然嗅到一阵焦糊的气味,突然站起来,掀开锅盖一看,糟了,锅里的水烧干了,饭不曾煮熟,却有大半边烧成了焦黄色。赶快把灶里的柴火抽掉,那饭锅里放出来的焦味,兀自向锅盖缝里钻出来,整个小厨房,都让这焦糊味笼罩了,她也管不着这锅里的饭了,取一碗冷水,把抽放在地面上的几块柴火泼熄了,还是在那方竹凳子上坐着。
她想着在没有烧糊这锅饭以前,至少是饭可以盛得出来。现在却是连白饭都不能请人吃了,厨房里依然恢复到了冷清清的,她索性不在厨房里坐着了,到了屋子里去,把箱子里的蓄藏品,全都清理清理,点上一点。这让她大为吃惊,所有留存着的十几万元钞票,已一张没有,就是陶伯笙前几天抢购的四两黄金储蓄券,也毫无踪影。在箱子角上摸了几把,摸出几张零零碎碎的小票,不但有十元五元的,而且还有一元的。这时候的火柴,也卖到两元一盒,几百元钱,能作些什么事呢?就只好买盒纸烟待客吧?
她靠着箱子站定,又发了呆了,然而就在这时,听到陶伯笙一阵笑声,李步祥也随了他的声音附和着。他道:“你有那么些个钱输掉它,拿来作笔小资本好不好?”陶伯笙笑道:“没有关系。我姓陶的在重庆混了这么多日子,也没有饿死,输个十万八万,那太没有关系,找一个机会,我就把它捞回来了。喂!陶太太哪里去了?”当他不怎么高兴的时候,他就把自己老婆,称呼为太太的。
陶太太听了这口气,就知事情不妙,这就答应着:“我在这里呢。”她随了这话,立刻跑到前面屋子来。她见丈夫在一晚的鏖战之中,把两腮的肌肉,都刮削一半下去了,口里斜衔了大半支烟卷,人也是两手抱了西装的袖子,斜靠了桌子坐着的,不过他面色上并不带什么懊丧的样子,而且还是把眼睛斜看着人,脸上带了浅浅的笑容。他道:“我们家里有什么菜没有,留老李在这里吃饭,我想喝三两大曲,给我弄点下酒的吧。”
陶太太笑道:“那是当然,李先生为你的事,一下午到我们家来了两回了。”陶伯笙摸着桌子上的茶壶,向桌子这边推了过来,笑道:“熬夜的人,喜喝一点好的热茶,家里有没有现成的开水?我那茶叶瓶子里,还有点好龙井,你给我泡一壶来,可是热水瓶子里的水不行,你要给我找点开的开水。”
<!--PAGE18-->陶太太并没有说没有两个字,拿了茶壶,赶快到里面屋子里去找茶叶。小桌子上,洋铁茶叶瓶,倒是现成的,可是揭开瓶盖子来看时,只是在瓶底上,盖了一层薄薄的茶叶末。她微微地叹了口气,拿着茶壶,就直奔街对过一家纸烟店去。
这家纸烟店,也带卖些杂货,如茶叶肥皂蜡烛手巾之类。他们是家庭商店,老老板看守店面,管理帐目并作点小款高利贷。少老板跑市场囤货。少老板娘应付门市。有个五十上下年纪的难民,是无家室的同乡妇人。老老板认她是亲戚,由老老板的床铺整理,至于全店的烧茶煮饭,洗衣服,扫地,完全负责。所享的权利有吃有住,并不支给工钱。她姓刘,全家叫她刘大妈,不以佣工相待,也为了有这声尊称就不给她工钱。刘大妈又有位远房的侄子老刘,二十来岁,也是难民,老老板让他挑水挑煤挑货,有工夫,并背了个纸烟篮子跑轮船码头和长途汽车站。虽然也是不给工资,但在作小贩的盈余上,提百分之十五。哪一天不去作小贩,就不能提成,所以他每天在店里忙死累死,也得腾出工夫去跑。全家是生产者,生意就非常的好。他们全家对陶太太感情不错。因为她给他们介绍借钱的人,而且有赌博场面,陶伯笙准是在他家买洋烛纸烟。
陶太太走到他们店里来,先把手指上一枚金戒指脱下来,放在柜台上,然后笑道:“郑老板,我又来麻烦你了。朋友托我向你借一万块钱,把这个戒指作抵押。”那位老老板正在桌子上看帐,取下鼻子上的老花眼镜,走到柜台边来。他不看戒指,先就拖着声音道:“这两天钱紧得很,我们今天就有一批便宜货没钱买进。”他口里虽是这样说了,但对于这枚戒指,并不漠视,又把拿在手上的眼镜,向鼻子尖上架起,拿起那枚戒指,将眼镜对着,仔细地看了一看,而且托在手掌心里掂了几掂。
陶太太道:“这是一钱八分重。”老老板摇了两摇头,他在柜台抽屉里取一把戥子,将戒指称了约莫两三分钟,将眼镜在戥星上看了个仔细。笑道:“不到一钱七呢。押一万元太多了。”陶太太道:“现在银楼挂牌,八万上下,一八得八,八八六十四,这也该值一万二千元。人家可不卖,郑老板,你就押一万吧。”他沉吟了一会子,点了头道:“好吧。利息十二分,一月满期。利息先扣。”
陶太太看看这老家伙冬瓜形脸上,伸着几根老鼠胡子,没有丝毫笑容,料着没有多大价钱可讲,只好都答应了。老老板收下戒指,给了她八千八百元钞票。陶太太立刻在这里买了二两茶叶,一包纸烟。正好刘大妈提了一壶开水出来,给老老板泡盖碗茶。便笑道:“分我们一点开水吧?”郑老板道:“恐怕不多吧?现在烧一壶开水,柴炭钱也很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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