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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一夕殷勤08(1 / 2)

范先生是架了腿坐在仿沙发的藤椅上。口里衔了一支纸烟,两手环抱在胸前,脸子板着一点笑容都没有。吴嫂忍住胸口那份气岔,和悦了脸色,向他道:“先生,要不要泡茶?”范宝华道:“你随便吧。”吴嫂手提了壶,呆站着有三四分钟,然后用很和缓的声音问道:“先生,你还生我的气吗?我们是可怜的人吗!”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就硬了,两包眼泪水在眼睛里转着,大有滚出来的意味。

范宝华觉得对她这种人示威,也没有多大的意思,这就笑着向她一挥手道:“去吧去吧。算了,我也犯不上和你一般见识。”吴嫂一手提着壶,一手揉着眼睛走向厨房里去了。范宝华依然坐着在抽烟,却淡笑了一笑,自言自语地道:“对于这种不识抬举的东西,决不能不给她一点下马威。”就在这时,李步祥由天井里走进来,向客堂门缝里伸了一伸头,这又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范宝华一偏头看到他的影子,重声问道:“老李,什么事这样鬼鬼祟祟的。”他走了进来,兀自东张西望,同时,捏了手绢擦着头上的汗。然后向范宝华笑道:“我走进大门就看到你闷坐在这里生气,而且你又在骂人不识抬举。”范宝华笑道:“难道你是不识抬举的人?为什么我说这话你要疑心?”李步祥坐在他对面椅子上,一面擦汗,一面笑道:“也许我有这么一点。你猜怎么着,今天一天,我坐立不安。我到你家里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

范宝华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和我商量吗?”李步祥抬起手来搔搔头发道:“你的金子是定到三百两了,可是黄金定单,还在万利银行呢。这黄金能说是你已拿到手了吗?你没有拿到手,你答应给我的五两,那也是一场空吧?”范宝华道:“那要什么紧,我给他的钱,他已经入帐。”李步祥道:“银行里收人家的款子,哪有不入帐之理?他给你写的是三百两黄金呢?还是六百万法币?”范宝华道:“银行里还没有黄金存户吧?”李步祥道:“那么,他们应当开一张收据,写明收到法币六百万元,代为存储黄金三百两。你现在分明是在往来户上存下一笔钱,你开支票,他兑给你现钞就是了,他为什么要给你黄金?若给你黄金的话,一两金子,他就现赔一万五,三百两金子,赔上四百五十万。他开银行,有那赔钱的瘾吗?”

范宝华吸着纸烟,沉默的听他说话。他两个指头夹了烟支放在嘴唇里,越听是越失去了吸烟的知觉。李步祥说完了,他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那不会吧?何经理是极熟的朋友,那不至于吧?”李步祥道:“我是今天下午和老陶坐土茶馆,前前后后一讨论,把你的事就想出头绪来了。那万利银行的经理,他有那闲工夫,和别人买金子,让人家赚钱,他倒是白瞪着两眼,天下有这样的事吗?开银行的人,一分利息,也会在帐上写得清清楚楚,我不相信他肯把这样一笔大买卖,拱手让人。”

范宝华将手指头向烟碟子里弹着烟灰,因道:“哟!你越说越来劲,还抖起文来了。你说不出这样文雅的话,这一定是老陶说我把这笔财喜拱手让人。”李步祥咧开了厚嘴唇的大嘴,嘻嘻地笑着。

范宝华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顿一顿脚道:“这事果然有点漏洞。我是财迷心窍,听说有利可图,就只想到赚钱,可没有想到蚀本。”李步祥道:“蚀本是不会蚀本,老陶说,一定是万利银行想买进大批黄金,一时抓不到头寸,就在熟人里面乱抓。你想,他明知道这二日黄金就要涨价,他凭什么不大大地买进一笔,就是他没有意思想作这投机生意,你在这个时候,几百万的在他银行存着,他为什么不暂时移动一下。你相信你存进去的几百万,他会冻结在银行里吗?你又相信他作了黄金储蓄,不自己揣起来,会全部让给别人吗?”

范宝华道:“你和老陶所疑心的,那一点不会错,不过何经理斩钉截铁地和我说着,他不应该失信。纵然他有意坑我,一位堂堂银行的经理,骗我们这小商人的钱,见了面把什么话来对我说?”李步祥笑道:“我们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样想着,明天你不妨向何经理去要定单,看他怎么说?你可不能垮,你要垮了,我们的希望那就算完了。”

范宝华是点了一支纸烟夹在手指上的。他把两只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听了这话,把手回到前面,把那截纸烟头子突然地向身边的痰盂里一扔,又把脚一顿,唉了一声道:“不要说了,说得我心里慌乱得很。”李步祥看他的颜色,十分不好,说了声再见,一点头就走了。

范宝华满腹都是心事,也不和他打招呼,兀自架腿坐在椅子上吸烟。那吴嫂不知就里,倒以为主人还是发着她的气,格外地殷勤招待。在平常,范宝华到了晚上十二点钟总要出去,到消夜店里去吃顿消夜。今天晚上也不吃消夜了,老早地就上楼去安歇。他这晚上,在**倒作了好几个梦,天不亮他就醒了。

他睁着眼睛躺在**,到了七点多钟,再也不能忍耐了,立刻披衣下床,就走出了门去。他为了要得着些市场上的消息,就在大梁子百货市场的旁边,找了家馆子吃早点。这座位上自有不少的百货商人看到了他占着一副座头,都向他打个招呼,说声范老板买金子发了财。范宝华正是心里十分不自在,人家越说他买金子发财,他心里越不受用。怀着一肚子闷气,端了一杯茶,慢慢地呷着,还另把一只手托了头,只管对着桌上几碟点心出神。肩膀上轻轻地让人拍了一下。接着一股子脂粉香味,送到鼻子里来。

他回头看时,是个意外的遇合,乃是袁三小姐。便站起来笑道:“早哇!这时候就出来了。”她也不等人让,自行在横头坐下,两手抱了膝盖,偏了头向范宝华笑道:“我是特意找你来的,你怕我找你吗?”他坐下笑道:“我为什么怕你呢?至少,我们现在还是朋友呀。”

袁三先叫着茶房要了一杯牛乳,又要了一份杯筷,然后向他道:“既然还是朋友,我就不必客气了。老范,人家都说你在前日,抢买了大批黄金,你真有手段,这又发了整千万的大财吧?”范宝华提着茶壶,向她杯子里斟着茶,笑道:“黄金储蓄是做了一点,可是我为这件事,还大大的为难呢!”于是就把万利银行办手续的经过全告诉了她。然后向她笑道:“我越想越不是路数,恐怕是上了人家的当。”

袁小姐笑道,哼一声,眼珠向他瞟着道:“假如现在我们还没有拆伙,我和你出点主意,就不会让你这样办。我用钱是松一点,但是我也不会白花人家的。不过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还可以帮你一点忙。索性告诉你,我今天起这个早,就是特意来找你的。”范宝华道:“我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哇,莫不是老李告诉你的。”

这时,大玻璃杯子,盛着牛乳送来了。她用小茶匙舀着牛乳慢慢的向嘴里送着。因微笑道:“你小看了袁三了。我路上有两个熟人,也是在万利做来往的。那何经理是用对付你的手腕,一般地对付他们,说是可以和他们抢做一批黄金储蓄,把人家的头寸,大批地抓到手上足足地作上一批黄金储蓄,那可是他的了。”范宝华道:“你怎么知道万利银行会这样干?”

袁三笑道:“已经有人上了当,明白过来了。人家比你做的还十分周到呢。万利收到他款子的时候,还开了一张临时收据,言明收到国币若干,按官价代为储蓄黄金,一俟将定单取得,即当如数交付。收据是这样子说的,照字面说,并没有什么毛病,可是昨天那储蓄黄金的人,和银行里碰头时,他们就露出欺骗的口风了。第一就是这次黄金加价,外面透露了风声,财政部对于黄金加价先一日的储户,一概不承认,定单大概是拿不到了。若一定要储蓄,只有按三万五千元折合。老范,你这次可上了人的当,那样的一张代存黄金储蓄的收据都没有,你凭着什么向人家要黄金定单。”

他本来是满肚子不自在。听了这些话,脸色变了好几次,这就斟满了一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接着一摆头道:“不谈了,算我白忙了三四天。”这时,正有一阵报贩子的叫唤声音,由大门外传了进来。范宝华起身出去,买了一份,两手捧着一面走,一面看;走回了座位。将报放在桌上,用手拍了报纸道:“完了完了,就是万利银行承认,我作了黄金储蓄,我也没法子取得定单。”

袁三取过报来看时,见要闻栏内,大衣纽扣那么大的字标题:“黄金加价泄漏消息”大题外,另有一行小些的宇标题,乃是某种人舞弊政府将予彻查。再细看内容,也就是外传的消息,黄金加价头一天定的黄金储蓄,一律作废。袁三将报看完,带着微笑,依然放下。望了他道:“老范,我们总还算是朋友,你能不能相信我的话,让我帮你一点忙?”范宝华道:“事到于今,还能有什么法子挽回这个局面吗?”

袁三道:“你存在万利银行的那笔款子,他虽不能给你黄金定单,可是他还能不退回你的现钞吗?你有现钞,怕买不到黄金?”范宝华不由得笑了,很自在地取了一支烟衔在嘴里,划了火柴点着,吸着烟喷出一口烟来。因道:“这一层你还怕我不知道。可是再拿现钞去买黄金,就是三万五千元一两了。”

袁三笑道:“你虽是个游击商人,若论到投机倒把,我也不会比你外行。若是叫你去买三万五千元一两的黄金,我也就叫多此一举了。”范宝华将手指着报上的新闻道:“你看黄金黑市,跟着官价一跳,已跳到了七万二。还有比三万五更低的金子可买吗?”

袁三笑道:“你买金子,钻的是官马大路,你是找大便宜的,像人家走小路捡小便宜的事,你就漆黑了。昨天的黄金,不是加价了吗?就有前两天定的黄金储蓄,昨天才拿到定单的。照着票面,两万立刻变成了三万五,他赚多了。若是到六个月,拿到值七八万元一两的现金,那就赚得更多,可是那究竟是六个月以后的事呀。算盘各有不同,他宁可现在换一笔现金去作别的生意,所以很有些拿到二万一两定单的人,愿以三万一两的价格出卖。在他是几天之间,就赚了百分之五十,利息实在不小。你呢,少出五千元一两,还可以作到黄金储蓄,这比完全落空,总好得多吧?你若愿意出三万元一两,我路上还有人愿出让三四百两。你的意思怎么样?”她说着这话时,将一只右手拐撑在桌沿上,将手掌托了下巴,左手扶了茶杯,要端不端地,两只眼睛,可就望了范宝华的脸。

范宝华道:“照说,这是一件便宜买卖。不过我明明买到了二万一两的黄金,忽然变着多出百分之五十,我不服这口气。”袁三听说,手拿了桌上的皮包,就突然地站了起来。因笑道:“我话只说到这里,信不信由你。扰了你一杯牛乳,我谢谢了。”说着扭身走去。

她走到了餐厅门口回头看来,见他还是呆呆地坐在座头上的,却又回转身,走到桌子边,笑道:“老范,我们交好一场,我不忍你完全失败,我还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假如你认为我说的话不错,在三天之内去找我,那还来得及。三天以后,那就怕人家脱手了。”她说着将皮包夹在肋下,腾出手来,在范宝华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她向来是浓抹着脂粉的,当她俯着身子这样的轻轻地拍着的时候,就有那么一阵很浓的香气,向老范鼻子里袭了来。他昂起头来,正想回复她两句话,可是她已很快地走了。尤其是她走的时候,身子一掀,发生了一阵香风。这次她走去,可是真正地走了,并不曾回头。

范宝华望了她的去影,心里想着:这家伙起个早到茶馆子里来找我,就为着是和我计划作笔生意吗?她有那样的好意,还特意起个早,来照顾我姓范的发财吗?他自己接连地向自己设下了几个疑问,也没有智力来解决。但他竟不信李步祥和袁三怀疑的话,完全靠得住。他单独地喝着茶,看看报,熬到了九点钟,是银行营业的时候了,再不犹豫,就径直地冲上万利银行。

到了经理室门口,正好有位茶房由里面出来,他点了头笑道:“范先生会经理吗?”范宝华道:“他上班了吗?”茶房道:“昨日上成都了。”范宝华道:“前两天没有说过呀。那么,我会会你们副理刘先生吧。”茶房道:“刘副理还没有上班。”范宝华道:“你们经理室里总有负责的人吧?”茶房道:“金襄理的屋子里。”范宝华明知道襄理在银行里是没有什么权的,可是到了副经理不在家,那只有找襄理了,于是就叫茶房先进去通知一声。

那位金襄理还是穿了那身笔挺的西服,迎到屋子外来,先伸了手和他握着,然后请到经理室里去坐。范宝华心里憋着一肚子问题,哪里忍得住,不曾坐下来,就先问道:“何经理怎么突然到成都去了?”金襄理很随便地答道:“老早就要去的了,我们在那里筹备分行。”说毕,在桌上烟筒子里取来一支烟敬客。范宝华接着烟,也装着很自在的样子,笑问道:“何经理经手,还替朋友代定着大批的黄金储蓄呢。”金襄理取过火柴盒,取了一支火柴擦着了火,站在面前,伸手给他点烟,笑道:“那没有关系,反正有帐可查。”这句很合理的话,老范听着,人是掉在冷水盆里了。

第十二回一张支票

根据李步祥和袁三的揣测,万利银行代定黄金储蓄的事,分明是骗局。本来范宝华还不信他们的话是真的,现在听说何经理突然到成都去了,天下事竟有这么巧,那分明是故意的了。站在经理室里,倒足足地发呆了四五分钟。金襄理依然还是不在乎的样子,自己点了一支烟吸着。因道:“范先生也定得有黄金储蓄吗?”他道:“我正为此事而来,曾托何经理代作黄金储蓄三百两。”金襄理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将头一偏,眼睛一瞪道:“三百两?这个数目不小哇。我还不曾听到说有这件事,让我来查查帐看。”

范宝华摇摇头道:“你们帐上是没有这笔帐的。我给的六百万元,你们收在往来户头上了。”金襄理将两个指头,把嘴里抿着的纸烟,取了出来,向地面上弹着灰,将肩膀扛了两扛。笑道:“这非等何经理回来,这问题就解决不了。这事我完全不接头。”

范宝华到了这时,算是揭破了那哑谜,立刻一腔怒火向上把脸涨红了。连摇了几下头道:“不然,不然!这事情虽然金襄理未曾当面,你想,我们银行里的往来户,还能讹诈银行吗?这是何经理当着我的面,恳恳切切和我说的,让我交款子给他,他可以和我在中央银行定到黄金。”金襄理不等他说完,立刻抢着道:“也许那是事实,不过那是何经理私人接洽的事,与银行无关。这事除了范先生直接和何经理接洽,恐怕等不着什么结果。不过范先生的钱若是已经存入往来户的话,那就不问范先生是不是存了黄金,我们只是根据了帐目说话,范先生要提款,那没有问题。”

范宝华笑着打了个哈哈,因道:“我也不是三岁二岁的孩子,在银行里存了钱,我还不知道开支票提款吗?有款提不出来,那成了什么局面?”金襄理笑道:“请坐吧,范先生。这件事我们慢慢地谈吧,反正有帐算不烂。”范宝华站着呆了一会笑道:“诚然,我的款子是存在往来户上,我就认他这是活期存款吧。”说着,又淡笑了一笑,向金襄理点了两点头,立刻就走出万利银行了。

他先到写字间里坐了两小时,和同寓的商人,把这事请教过了,都说,这事没有什么可补救的。你钱是存在往来户上,能向人家要金子吗?他前前后后地想着,这分明是那个姓何的骗人,李步祥这种老实人都看破了,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又回想到袁三说的话,也完全符合。人家都说自己作了一批金子发了大财,于今落了个大笑话,未免太丢人了。袁三说,只要肯出三万一两,还可以买到人家两万储蓄的定单,虽是每两多花一万元,究竟比新官价少五千元,还是个便宜。

他坐在写字台边,很沉思了一会子,最后他伸手一拍桌子道:“一不作,二不休,我非再买足三百两不可。去!去找袁三!”他自言自语地完了,也没有其他考虑,立刻起身去寻袁三。

这是上午十点钟,袁三小姐上午不出来,这时可能还在睡早觉,既出来了,她就非到晚上不回去。范宝华午饭前去了一趟,袁小姐不在家,下午五点钟再去一趟,她依然不在家。可是由袁小姐寓所里出来,却有个意外的奇遇,魏太太却正是坐着人力车子,在这门口下车,出得门来,正好和她顶头相遇,要躲避也无从躲避。只好咦了一声,迎上前道:“巧遇巧遇!”

魏太太看到他,也是透出几分尴尬的样子,笑道:“我们还不能算是不期而遇吧?”范宝华道:“你是来找袁三的?我今天来找她两次了,她不在家。”魏太太道:“什么袁三袁四?我并不认得她。这里二层楼上有我一家亲戚,我是来访他们的。”范宝华看她的面色,并不正常,她所说的话,分明完全是胡诌的。当时也不愿说破,含笑闪在一边,让她走进门去。他也不走远,就闪在大门外墙根下站着。

果然是不到十分钟,魏太太就出来了。他又迎上前笑道:“快到了我约会你的时候了。”魏太太道:“谢谢吧。你这个主人翁一点能耐没有,驾驭不了老妈子。我看她,对我非常的不欢迎,我不愿到你公馆里去看老妈子的颜色。”范宝华笑道:“那是你多心,没有的话,没有的话。你不愿到我家里去,我们先到咖啡馆里去坐坐。”她望着他微笑道:“就是你我两个人?”

范宝华哦了一声算明白了,因道:“我有生意上许多事要和你畅谈一下,也就是我来找袁三的原故。在咖啡座上,也许不大好谈,你到我写字间里去罢。”魏太太道:“你的黄金储蓄定单,已经拿到了?”她问到这句话时,两道眉峰扬了起来。范宝华道:“我正要把这件事告诉你。我兴奋得很,我要把我的新计划,对你说一说。”提到金子,提到了关于金子的新计划,魏太太就不觉得软化了。笑道:“充其量你不过是把写字间锁起来,把我当一名囚犯,我已经经验过了的,也算不了一回什么事。”

范宝华笑道:“你知道这样说,这事就好办了。要不要叫车子呢?”魏太太并不答话,挺了个胸脯子,就在前面走着。范宝华带了三分笑容,跟在她后面走。她倒是很爽直的,径直地就走到写字间的大楼上来。这已是电灯大亮的时候,范宝华用的那个男工,将写字间锁着,径自下班了。魏太太走到门边,用手扶了门上黄铜扭子,将它转了几转,门不能开。她就靠了门窗,悬起一只脚来,将皮鞋尖在楼板上连连地颠动了,微斜了眼睛,望着后面来的范宝华。他到了面前,低声笑道:“你那里不还有我几把钥匙吗?”魏太太红着脸道:“你再提这话,以后……”

范宝华乱摇着两手,不让她把话说了下去。他笑嘻嘻地将门打开,让她走进房去。魏太太首先扭着门角落里的电门子,将电灯放亮,但立刻她又十分后悔,人家的写字间,自己是怎么摸得这样熟练呢!电灯亮了,而写字间的布置,多半是没有什么移动,她看了这些,回想到今日又到了这个吃亏的地方,虽然是过去了的事,可是那天的事情,样样都在眼前,不由得这颗心房,怦怦地乱跳。红着脸,手扶了写字台,只是呆呆地站着。

范宝华随手掩了房门,笑道:“田小姐,坐下吧。”魏太太将手抚着胸口,皱了眉道:“老范,我看还是另找个地方去谈谈吧,我在这地方有些心惊肉跳。”范宝华走向前,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不要回想前事,只要你能够和我合作,这个写字间,就是你我发祥之地,将来我们若有长期合作的希望,这写字间还大大地可以纪念一下呢。”说着,他握了魏太太的手,同在长的藤椅子上坐下。

她的脸色沉着了一下,但忽然又带上了笑容,摇着头道:“不要谈得那样远吧。我觉得这物价指日高升的时候,什么打算,没有比巩固了经济基础更要紧的。你作的黄金储蓄,把定单拿到了没有?”范宝华叹口气道:“唉!我受了人家的骗。好在本钱并没有损失,我当然要再接再厉地干下去。”

说到这里,他颇勾起了心事,于是坐到写字台边去,先亮上了台灯。随着抬起两只脚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吸着纸烟,把储蓄黄金落空的事告诉了她。又笑道:“你在袁三门口,看到我出来,必然大为奇怪,以为我们又和好了。我和她合作不了,你放心。”魏太太笑着一摆头道:“笑话!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

范宝华道:“这也不去管它,我今天特地去找她两次,是由于她今天早上在茶馆里找着我,说是有人愿把最近取得的黄金储蓄单出让。当然是两万元一两定着的。现在他愿意少官价五千元,三万一两求现。我想了一想,两万一两,既是落空,能只出三万元买到定单,还是一桩便宜,所以我急于找她把这事弄定妥。”魏太太笑道:“你们又合作经商。看她每天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倒不忘记赚钱。”

范宝华笑道:“这样说:你们天天见面。”魏太太道:“也不过在朱四奶奶那里会过她两次。”范宝华道:“你倒是常去朱家。”她笑道:“常去又怎么样?其实,我也不过去过两三回。”范宝华道:“那么,你在她面前问我来着?”魏太太顿了一顿,笑道:“我也不能那样幼稚吧?”范宝华道:“我想你也不会。不过你今天既是特意去找她,应该是有什么事去和她商量吧?”魏太太将头微偏着想了一想,微笑道:“反正总有点事去找她,女人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范宝华由桌子上抽回脚来,站起来一跳,因道:“我心里本来是一团乱草,不知道怎么是好。你一和我说话,就引起了我的兴趣,什么也不想了。你可以多耽搁一会吗?我开个单子,叫馆子里送些酒菜来,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魏太太对于这个约会,倒不怎样的拒绝,将手皮包放在怀里,两手不住的抚弄着。她眼光望了皮包道:“你以为我家里穷得开不了伙食,天天到你这里混一餐晚饭吃。”

范宝华笑道:“言重言重。”魏太太道:“什么言重呀!你就是这样每天招待我一顿晚饭,让我提心吊胆地跑了来找你,以前,我不过是实逼处此,不能不向你投降。可是这几日,你可以看得出来,我已经因你的缘故,把对家庭的观念动摇了。士为知己者死,只要你永远是这样地对待我,我是愿为你牺牲的。你以为我去找袁三,是对你有什么不利之处吗?那就猜到反面去了。我正和她交朋友,打算在她口里探听出来,你喜欢吃什么?你喜欢女人穿什么衣服。你也认得我这样久了。你看我总是穿了这一件花绸夹袍子,我也应当做两件衣服。以后少不得和你同出去的时候,大家都是个面子。我总不能老是这一套。”

范宝华笑道:“有你这话,我死了都闭眼睛。衣服,那不成问题,你要作什么料子的。我还有两家绸缎店的熟人,我可以奉送你几件,就是裁缝工,我也可以奉送。因为那两家绸缎店,全都代人作衣服的。”魏太太道:“你那意思,以为我可以和你一路到绸缎店里去?你范先生要什么紧,无拘无束,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你没有替我想想,我是什么身份。我哪回到你这里来,不是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我是回去,我心里也扑通扑通要跳个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