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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醉金迷004(2 / 2)

到了家中,正好魏太太在这里等候消息。他一见便笑道:“东西已经买得了。不过我有点抱歉。我嘴快,我见着老范,把你买二两的事情也告诉他了。”魏太太道:“他一定是说我有钱办黄金储蓄,没有钱还债。”她是坐在陶太太屋子里谈话。陶太太坐在床沿上结毛绳。便插嘴道:“老陶实在嘴快,你没有摸清头绪,怎好就说出来呢?人家魏太太挪用的这笔款子,根本是难作数的。”

陶伯笙点了支纸烟,坐下来吸着,望了魏太太道:“这话怎么说,我更不懂了。”魏太太坐在陶太太**,将自己的旧绸手绢,缚着床栏杆,两手拉了手绢的两角,在栏杆上拉扯着,像拉锯似的。

她低了头不看人,似乎是有点难为情。笑道:“反正是老邻居,我的家事,瞒不了你们,说出来也不要紧。今天老魏由机关里回来,皮包里面带有六万元,据他说,是公家教他采办东西的款子。我等他到厨房里去了,全数给他偷了过来。当时,他并没有发觉。我就立刻上银行找陶先生了。我一走,他就晓得钱跑了腿,打开皮包来,看到全数精光,这家伙沉不住气,气得躺在**。我由银行里回来。我不等他开口,就把储蓄黄金的事告诉他了,并说明是黄金要涨价,要办就办。而且今天有陶先生站班登记,这个机会不可失。他才说事情虽然是一件好事。但这是公家买东西的钱,明天要把东西买回去。没有东西,就要退回公家的钱。无论数目大小,盗用公款这个名义承担不起,而且有几件小东西,今日下午,就非交卷不可。我看他急得满脸通红,坐立不安,退回了他一万元。他为了这事,到处抓钱补这个窟窿去了,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回来,想必钱还没有弄到手,若是真没有法子的话,我定的这张储蓄券,那就只好让给旁人了。你以为我自己真有钱吗?”

陶伯笙道:“原来如此,那也难怪你不能还老范的债了。你有机会,最好还是见了他把这话解释明白。他那个人,你知道,就是那顺毛驴的脾气。”魏太太听了这话,心里就有了个暗认识。范宝华在陶伯笙面前,必定有了些什么话。明日有机会见着他,还是解释一下吧。当时怕人家夫妻有什么话说,自告辞回家。

到了家里,老妈子已带了两个孩子睡觉去了。魏端本屋子里,电灯都不曾亮起。自己卧室里,电灯是亮着的,房门却是半掩的。心里暗想,自己真也是大意。家里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的被褥,也是一点物资,若来个溜门贼,顺手把这东西捞去了,眼见得今晚就休想睡觉。

心里想着,将门推开,却见魏先生横倒**,人是和衣睡了。自言自语地道:“这家伙倒是坦然无事。我何必为了那六万元,和他着急半天。”走到床边,用手推他两下,他倒也不曾动。听他鼻子呼呼有声,弯腰看他一看,还嗅到一股酒气味。淡笑一声道:“怪不得他宽心,还是喝了酒回来的。没出息,着急!就会醉了睡觉,今天算让你醉了完事,明天看你怎么办?”

说着话,又推他两推,就在这时,看到被手将被向上一掀,拖出那皮包来。皮包拖出来了,魏端本也一翻身坐了起来。将手按住了皮包,瞪了眼笑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里面的钱不能动。”

魏太太听说皮包里有钱,益发将两手抓住了皮包,两手使劲向怀里一夺。赶快跑着离开了床边。魏端本坐在**望了她道:“你看是可以看。不过你看了之后,可不许动那钱。”魏太太听了这话,料着钱还是不少,便将两手紧紧地抱在怀里,将两手拍了两拍问道:“这里面有多少?”他笑道:“十五万,又够你花几天的了。”

魏太太将身子一扭道:“我不信。”于是把皮包放在五斗桌上,将身子横拦了魏端本的来路,以免他前来抢夺,掀开了皮包,每个夹层里,都伸手向里面掏摸一阵,掏出好几叠钞票。直把皮包全搜罗完了,这才点一点放在桌上的数目,可不就是十五万吗?于是笑嘻嘻地问道:“你这家伙,在哪里弄来了许多钱?”魏端本道:“这个你可千万动不得。这是司长私人的钱。要我代汇到贵阳去的。不信,你搜搜那皮包的夹页里面,还有司长亲笔写的汇款地点。上午那五万元公款,被你扯用了,我还没有法子填补,幸好这笔款子来了,明天上午,我先扯用一下,把公家的款子补齐。到了下午,我必须把这款子给司长汇出去。若是把这款子动用了,司长那个杂毛脾气,我承担不起,只有打碎饭碗。”

魏太太道:“我不信。假如那五万元的漏洞没有补起来,你不会自由自在地,喝了酒回来睡觉。”魏端本道:“你以为我是在外面饭馆子里喝的酒吗?我回来了,你又不在家。我叫杨嫂打了四两大曲,买了两包花生米,在隔壁屋子里自斟自酌的。为什么如此?也无非是心里烦闷不过。你必定说,皮包里带那些个钱,为什么还要烦闷。这个理由,说出来了,你也会相信的。正由于那皮包里的钱不少,可是这钱是人家的,一张钞票也……”

<!--PAGE10-->魏太太早是把那些钞票,缓缓地塞进了皮包。魏先生说到这里,钞票是各归了原位。她不容他把话说完,两手拿起皮包,对魏先生头上,远远地砸了过去。魏先生看到武器飞来,赶快将头一偏,那皮包就砸在他肩上,砸得他身子向后一仰,魏太太沉着脸道:“钱全在皮包里,我没有动你分文。你不开眼,你以为我也像你这样看到这样几个钱就六魂失主吗?这十来万块钱也不过人家大请一次客,什么了不得。”魏端本在**将皮包拿起来,缓缓地扣上皮包钮扣,淡淡地笑道:“十来万块钱请一次客,好大的口气。我们部长昨日请两桌客,也不到十……”

魏太太像饿虎攫羊的样子,跑到魏先生面前,把那皮包夺了过去,向肋下夹着,带了笑瞪着眼道:“无论怎么样,这里面我要抽出两万元来。我老实告诉你,我欠人家两万元,明天非还不可。”魏先生沉住了脸,不作声,也不动,就这样呆呆地不动。

魏太太夹着那皮包,也是呆呆地站着。但她在两分钟后,忽然省悟过来,假如这些钱有一部分是丈夫的,他不会这样为难。这完全是司长的款子,大概没有什么疑问。这样的钱,拿来用了,他自然负着很大的责任。这就先向魏先生笑了一笑,把那板着的面孔先改去,然后走到床沿,挨着丈夫坐下,将皮包放在怀里,轻轻地拍着道:“我知道这里面的钱,不是你的。可是这样大批的款子,稍微挪动个两三万元,也不是办不到的事情。我是个直性子人,心里这样想着,口里就这样说出来。若是你真为难的话,我难道那样不懂事,一定把它花了。我也知道现在找一分职业不容易。若为了扯用公款,把你的饭碗打破了,我不是一样跟着受累?我就只说一句话,试试你的意思,你就吓成这个样子。拿去吧,皮包原封未动,在这里。”说着,把皮包送到魏端本怀里来。

他和夫人之间,向来是种带勉强性的结合。一个星期,也难得看到夫人一种和颜悦色的语言。太太这样无条件将皮包退还了,先有三分不过意,便也放出了笑容道:“假使是我的钱,我还有不愿意和你还债的吗?你怎么又借了两万元的债呢?”魏太太道:“你就不用问了。反正我不能骗你。假如我骗你的话,我应当说欠人三十万,二十万,决不说欠人两万。”魏端本道:“你的性格,我晓得。你不会撒谎,而且我是让你降服了的,你伸手和我要钱,根本就是下命令,只要我拿得出来,不怕我不给。你又何必撒谎呢。”魏太太伸手掏了他两下脸腮。笑道:“你也不害羞。你说这话,还有一点丈夫气吗?”

魏先生伸手握住太太的手,另一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抚摩着。笑道:“佩芝,你凭良心说我这是不是真话?我对你合理的用钱,向来没有违拗过。可是你总是那小孩子脾气,当用的要用,不当用的也要用,手里空着,立刻就向我要钱。不管我有没有,不给不行。”魏太太趁了他抚摩着手,斜靠着他的肩膀,将头枕在他肩上。因道:“你说吧。我手上空着,不要钱怎么过下去?我不和你要钱,我又向谁要钱?老实说,你若不给我钱花让我受窘,除非是有了二心。”

<!--PAGE11-->魏端本笑道:“又来了。怎么能说到有二心三个字上去?”魏太太鼻子哼了一声。因道:“我就猜着你这十五万元,不是司长的,是你要寄回老家去的。”她提到老家两个字,就让魏先生吓一跳。因为他的老家,虽在战区,并没有沦陷,还可以通汇兑。尤其是他家里还有一位守土夫人。魏太太对于这个问题,向来是恨得咬牙切齿,除了望战事打到魏先生老家,将那位守土夫人打死。第二个愿望也就想魏先生把老家忘个干净。因之魏先生偶不谨慎提到老家,很可能的,接上便是一场夫妻大闹,闹起来魏先生有什么好处,最后总是赔礼下台。这是她自行提到老家,魏端本料着这又来了个吵架的势子,便立刻止住了道:“太太,不要把话说远了。这个钱若不是司长的,二次敌机来了,让我被炸弹炸死。”

魏太太道:“别赌这个风凉咒了,美国飞机炸日本,炸得他已无招架之功,自己都吃不消,还哪里有力量炸重庆。我也相信这钱是你们司长的,可是你们和司长跑腿的人,无论什么事总要揩上一点油。”魏端本道:“假如是司长那里有一笔收入,经过我的手,可以揩油。假如司长有票东西由我代买,我也可以揩油。现在是司长要我代汇一笔款子出去,连汇水多少,银行都在收据上写得清清楚楚,我怎么可以揩油。”

魏太太对于他这种解释,不承认,也不加以驳回,就是这样头枕在丈夫肩上半睡半不睡地坐着。魏先生还握着夫人的手呢,她的手放在先生怀里,也不移动了。魏端本唉了一声道:“接连地熬了这许多夜,不是打牌,就是看戏,大概实在也是疲倦了,就说不花钱,这样的糟蹋身体,又是何苦。佩芝,佩芝,你倦了,你就睡吧。”说着轻轻地摇撼着她的身体。她口里咿唔着道:“你和我把被铺好吧,我实在是倦了。把枕头和我叠高一点。”她说着,更显得睡意蒙眬,整个的身子都依靠在魏先生身上。

他两手托着魏太太的身体,让她平平地向**睡下,然后站起来,将枕被整理一番,但魏太太就是这样横斜地睡在**,阻碍了他这顶工作。魏端本摇撼着她道:“床铺好了,你起来脱衣服吧。”她是侧了身子,缩着腿睡在床中间的,这就把身体仰过来,两只脚垂在床沿太年轻貌美,而且十分天真的。自己不能多挣几个钱,让她过着舒服日子,这是让她受着委屈的。尤其是自己原来娶有太太,未免让这位夫人屈居第二位。凭良心说,这也应该好好地安慰她才是。

正这样沉吟着,见太太半抬起一只手来,放到胸前,慢慢的移到大襟上面,去摸纽扣,只摸到纽扣边,将三个手指头拨了两拨,又缓缓地落下来垂直了。魏端本望了她笑道:“你看软绵绵的样子,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喂!佩芝,脱衣服呀。”魏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是没有动。魏端本俯下身子去,两手摇了两摇她的身体,对了她的耳朵,轻轻叫了声佩芝。魏太太依然咿唔着道:“我一点力气没有,你和我脱衣服吧。”魏端本站起来对她看看,又摇了两摇头道:“这简直是个小孩子了。”但是他虽这样地说了,却不愿违反了太太的命令。把房门关上,把皮包放在枕头底下。太太不是说把枕头叠高一点吗?就把皮包塞在枕头是一个弱者了。

<!--PAGE12-->次日早上,还是魏端本先起床,在太太睡的枕头,由枕头下散乱到被里,散乱到太太的烫发出许多来了。立该把皮包打开来,将全数钞票点数了一番,还好,共差两万元。这倒是自己同意了太太的要求的。她并没有过分地拿去。于是将**散乱的票子,一齐归理起来,理成两叠,给太太塞在枕头p;太太睡得很熟,也就不必去惊动她,将皮包放在桌上,到隔壁屋子里去洗漱口喝茶吃烧饼,准备把这件事情作完,就去和司长汇款了。就在这时,一个勤务匆匆地跑了进来,见着他道:“魏先生,司长要到青木关去一趟,叫你同去。他的汽车就在马路口上等着。他说托你汇的款子,不必汇了,明天再说吧。”

魏端本听说司长在马路口上等着,这可不敢怠慢,手里拿了个烧饼啃着,走到卧室里去,打算叫醒太太,太太已是睁着眼躺在枕头上了。她已经听到勤务的话了,因道:“司长等着你,你就走吧,你还耽误什么?”魏端本道:“我交代你一句话。这皮包你和我好好看着,我的太太,那钱可不能再动。”魏太太皱了眉道:“你不放心,干脆把皮包拿去。”他还想说什么。勤务又在那隔壁屋子里,连叫了几声魏先生。他向太太点点头,扭身就出去了。

第十二回起了酸素作用

魏先生留下这么一笔款子在家里,倒让魏太太为了难。这是他和司长汇出去的款子,必须好好保存,而且还不便把款子放在箱子里,让自己出去。因为钥匙是自己带着的。把钥匙带出去了,他回来就拿不到款子。这没有什么办法,只有在家里守着这个皮包了。她想到昨日买了二两金子,又在魏先生手上,先后拿得三万法币,这二十四小时以内,生活是过得很舒服的。今天在家里看看小说,买点儿好菜,用一顿好午饭吃,这享受也不坏。

她主意拿定了,起床,洗过脸,漱过口,且不忙用胭脂化妆,先叫杨嫂抱着小的男孩子渝儿去买下江面馆的小笼包子。大女孩子娟娟就让她送到屋子里来自己带着。这孩子的衣服又是弄得乱七八糟,穿一件中国红花布长夹袄,却罩在西式童装上,那小孩的头发,又是两天不曾梳理,干燥蓬乱,散了满头。早上起来,小孩子就要吃,又没有好的吃,左手拿了半截冷油条,右手拿了一片切的红苕(即薯)。眼眵鼻涕壳子,全已在小脸上。

魏太太将她的衣服扯了一扯,瞪着眼道:“要命鬼,睁开眼睛,就只晓得要吃。两天没有管你,又不像人了。”小娟娟看到妈妈骂她,把油条和红苕都丢了。两只手在衣服上慢慢擦着,转了两个小眼珠望着妈妈。魏太太咬着牙笑了,摇摇头道:“我的天,你那手上的油,全擦在衣服上了,真是要命。”小娟娟呆了,两手伸开了十指,也不知道怎么是好。

<!--PAGE13-->魏太太原是要给孩子两巴掌,看到她这种怪可怜的样子,叹了口气,在桌子抽屉里,抓了一把字纸,就和娟娟来擦那只油手。把小手上的油都擦干净了,魏太太手上捏的那把纸团,翘起了一个大纸角,纸角楷书字写得端端正正。她心里一惊,这不要是孩子爸爸的公事吧?立刻把捏成纸团的字纸,清理出来一看,不由得连叫几声糟了。这其中除了有两件公事而外,还有一张机关里和一家公司写的合同。一切都已誊写清楚就差了签字盖章。这正是魏端本要拿去给公司负责人盖章的。这时,满合同全是大一块小一块的油迹。而且还折出了许多皱纹,她把这些字纸拿在手上看了看,丝毫没有主意。只得向抽屉一塞,把抽屉关上,来个眼不见为净。原来是想和娟娟洗个脸,换换衣服的,心想,今天魏端本回来,少不得一场吵闹。

娟娟见妈不睬她了,又见原来拿的那片红苕,还在地上,这就弯腰去捡了起来。魏太太抢上前,把那红苕片夺过去丢了,捏着拳头,在娟娟背上,连捶了三四下,骂道:“你还馋啦,几辈子没有吃过东西。”娟娟让妈妈监督着,早就憋不住要哭。这可一触即发,哇哇地放声大哭。魏太太道:“你还哭,都是为你,我惹下祸事了。”

正说着,杨嫂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捧了一只碗进来,便道:“大小姐,不要哭了,吃包子。”魏太太道:“你就只知道给她吃,你看孩子脏成什么样子了。短衣服套着长衣服,中不中西不西,让人看见了笑话。”杨嫂道:“我要作饭,要洗衣服,还要上街买东西,两个娃儿,跟一个,抱一个,我朗个忙得过来?”说着,把那只碗便放在桌上,揭起盖在碗上的那个碟子,露出热气腾腾的一碗小包子。

魏太太早晨起床之后,最感到肠胃空虚,立刻将两个指头钳了只包子送到嘴里咀嚼着。娟娟虽不大声哭了,鼻子还是息率息率地响,杨嫂抱在手上的小男孩,指着包子碗,连叫我要吃,我要吃。魏太太就抓了一把小包子,放在原来盖碗的碟子里,将碟子交给杨嫂道:“拿去吧,给他两个人吃。吃过之后,无论如何,给他们洗把脸,换换衣服。你带不过两个孩子,我们分开办理,你洗一个,我带一个。”

杨嫂很知道这女主人的脾气,看见孩子,就嫌孩子脏,不看见孩子,她也决不会想起的,端了那碟包子,带了两个孩子走了。魏太太叫杨嫂拿筷子来,她也没有听见。魏太太且先用指头钳了包子吃,直把整碗的包子一口气吃尽,她没有将筷子拿来,魏太太也就不问了。

起床后的那盆洗脸水,浸着手巾,还放在五屉桌上。她起身洗了把手,在镜子里看到脸子黄黄的,才想起忘了化妆一件大事。魏太太的人生哲学,是得马虎处且马虎。只有一件事是例外,每天一次化妆,到了下午要出去,照照镜子胭脂粉已脱落大半了,这就必须重新化妆一次。所以她这时吃饱了早点,就立刻要办理这件事。将脸子装扮得匀了,头发也梳理得清楚,这上午就可说没有了事。

<!--PAGE14-->平常有这个悠闲的时候,少不得到街上去转两个圈子,买点儿零碎食物。今天为了皮包里十来万块钱,心里倒有点不自在似的,要出门非得买点东西不可,而钱又是不能动的。有钱不能用,也就懒于上街了。床头边堆了十来本新旧小说。这就掏起一本来,横躺在**翻弄着,随手一翻,就是一段描写恋爱热烈的场面,翻过之后,就继续地向下看去。

杨嫂可就在床头打搅了。她道:“今天还没有买菜,上午吃啥子?”魏太太看着书,鼻子里随便哼了一声,杨嫂又道:“上午吃啥菜?”魏太太不耐烦了,将横躺在**的脚一顿道:“哎呀!人家一看书就细乱。啰!在我这衣服袋里掏三千块钱去买,把晚上的都办了。”说着,将手摸摸小衣襟。

这位杨嫂,很知道女主人的脾气,见她脸朝着书页,又已看入了神,是不必多问话的。就弯着腰在魏太太衣袋里摸出一把钞票。点清了三千元留下,其余的依然给她塞回衣袋里去。因道:“太太,我去买菜,只能带一个娃儿喀。留下哪一个?”魏太太依然是眼睛对着书页,答道:“你把娟娟带去,她会走路的。把小渝儿鞋子脱了,放在**玩。请你费点神,把娟娟换一件衣服。脸盆手巾在这桌上,拿去给她擦把脸。上街,也别弄得小孩子像叫化子一样。行不行?”她说是说了,但没有监督杨嫂去执行,两只眼睛,依然是对了小说书上注视着。

她看了几页书,觉得有小孩子在脚边爬动。抬起头来看时,小渝儿并没有脱鞋子,还拿了带泥腿的板凳,在枕头边当马骑呢。魏太太说了句真糟糕,她也没有起身。因为这段小说,正说到男女两主角已有恋爱九分成熟的机会,她急于要看这个结果是不是很圆满的,就分不开身来了。

约莫是半小时,有人在门外问道:“魏太太在家吗?”她听出了这声音是胡太太,立刻答应道:“我在家呢。”她同时想到小渝儿没有脱鞋,还带了一只小马在**,这就把人和马,一齐抱下床来。胡太太是熟人,也就走进屋子来了。

魏太太一看自己床单子上皱得像咸菜团似的,那大大小小的黑泥脚印,更是不必说。便笑道:“你看看我们家里弄成什么样子了,和你那精致的小洋房一打比,那真是天差地远。”胡太太笑道:“这也是你的好处,一切事情不烦心,总是保持了你的青春年少。我是柴米油盐什么事都要管。这还罢了,我们那位胡先生,还只是不满意,总说我花钱太多。今天上午,又大大地吹了一场。”说着把手上的那个皮包放在桌上,不用主人相请,两手按住膝盖,坐在桌边那张独不被东西占领的椅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魏太太看她满脸的脂粉,却掩不住怒容,她说是和丈夫生了气,那必是真的。胡太太本是张长圆脸,但因为长得很胖的缘故,两腮怒容,只觉两块腮肉,更向下沉着。她两只青果型的眼睛,本是单眼皮,今天两条眉毛不曾画,眉角短了许多,而眼睛四周,还带了一圈儿微微的红晕。这和平常那洋娃娃似的欢喜面孔,可差得多了。便一面收拾着床铺和屋子,一面问道:“我知道,你胡先生的经济,全部交给你管,你还有什么带不过去的。”

<!--PAGE15-->胡太太摇了两摇头,又叹了口气道:“他把全部的经济交给我,不把他那颗心交给我,那有什么用呢?”她说着,把桌上的皮包取过来,打开皮包,取出一盒子烟来。她本来和魏太太一样,不打牌是不吸纸烟的。魏太太看到她这时拿着烟盒,赶快取过一盒火柴递上。可是这东西,她今天也预备得有,嘴角上街着纸烟,立刻又在皮包里取出火柴盒来擦着火柴,将烟点着了。女人平常不大吸烟,忽然自动地吸起烟来,那必是心里极不安定的时候,魏太太自己就是这样,料着胡太太必是这样。这就向她笑道:“你这话必定有所谓而发吧?”她说这话时,已把另一张椅子上的衣服袜子之类,很快地收拾干净,将那椅子移得和胡太太相并了,然后坐下。

胡太太右手按了手皮包,放在膝盖上。左手两个指头夹了烟卷,放在红嘴唇里吸着,一支箭似的,喷出一口烟来,先淡笑了一笑,接着又叹上一口气。因道:“你看我们这位胡先生,这样大的年纪,又是这抗战年头,他竟是糊涂透顶,还要在外面和那些当暗娼的女人胡混。花钱我不在乎,一个有身份的人这样胡闹,不但是有辱人格,若沾染了一身毛病,那不是个大笑话?”她说着话,又喷出一口烟。

魏太太道:“我倒是听到人说,重庆有暗娼,晚上在校场口一带拉人。那个地方,你们胡先生也肯去,那怪不得你生气。”胡太太却不由得笑了,因摇摇头道:“倒不是那一类的暗娼。我说的是一种下流女人,冒充学生,冒充职业妇女,朝三暮四,在外面交男朋友。”

魏太太听了这话,心里就明白了,胡先生是在外面交女朋友,并不是嫖暗娼。因道:“你得有充分的证据吗?”胡太太道:“那一点假不了。没有充分的证据,我何至于气得这个样子?啰!我这里就有一封信。”说着,她手是颤巍巍地伸到怀里去摸索着,在怀里摸出一封粉红色的洋信封,交给魏太太。

她接过来时,觉着那封信还是温暖的,分明是揣在胡太太贴肉小衣口袋里的。见那信封上,是钢笔写的字。因望了她笑道:“我可以看吗?”说着,把这信封颠了两颠。胡太太道:“我正是要你看。”

魏太太抽出里面一张洋信纸来,上面还有钢笔写的字,笔画虽很纯熟,可是笔力很弱,当然是位女人的手笔,信上这样写:“敬:昨晚由电影院回寓,在窄小破旧的楼上,孤独地对了一盏电灯,我加倍地感到寂寞。窗子外正飞过几点雨,那没有玻璃的窗户,糊着薄纸,漏了不少窟窿。在那窟窿里送进一阵阵的寒风,那是格外的凄凉,回想到你我在一起的时候,你给予我的温暖,徒然让我增加感触,我不由得掉下几点泪。我是个薄命的女人,二十多岁,让我丧失了他,成了一只孤雁。家乡在沦陷区,正成了既无叔伯,终鲜兄弟的那个悲惨境遇。白天,有那吃不饱肚的工作,让我鬼混一天,到了晚上,我一个少年孀妇,向哪里去?幸遇到了你,随时给予我许多帮助,我是感激的。可是我有点不知足,这只能解决物质上我眼前一些困难,我在社会上,依然是孤独,凄凉,悲惨的呀。自然,你会想到这一点的,你是常到这小楼上来温暖我。可是,第一,我怕呀,人言可畏呀。第二,这始终还是片刻的温暖而已。你既然同情我,爱我,你就得救我到底。我今天在你当面,几次想把我的心事说出来,怯懦的我又忍住了。回寓之后,形单影只,风凄雨苦,受到这分凄凉,我不能再忍了,我不能不说了。我伸出了待救的手,你快救我呀。你有约会,不必写信,还是打电话吧,快得多呀。最后,我告诉你,我永久是属于你的,你能救我,我也只要你救,快回音吧!芳上。”

<!--PAGE16-->魏太太把信看过,依然塞进信封里,交回给胡太太,因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照信上说的,是个有工作的寡妇。信倒写得相当流利。”胡太太将那信捏在手上,还是颤巍巍地塞到长衣怀里去。因道:“这女人是老胡的旧部下,他根本混蛋,上司可以和女职员作这下流的事吗?谁还敢出来当女职员呢。不过这个贱女人原也不是好东西,到处找男人。她丈夫大概就是为了她胡闹气死的。你看看这信,她说她永远是老胡的,她愿意作老胡一个外室。这是鬼话。老胡是个什么美男子,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有什么地位。一个简任职公务员而已。她就是想骗老胡几个钱,我真气死了。太欺侮人。”说着嗓子一哽,落下两行泪。但她也不示弱,立刻将手绢擦干眼泪。她又取出纸烟来吸。

魏太太笑道:“既然你知道她是个骗局,你就不必生气了。你是怎样发现这封信的呢?”胡太太道:“我早就知道有这件事了。我质问老胡,他总是绝口否认,还说我吃飞醋。有一次,他和这下流女人同去看话剧,让我知道了,我要到戏馆子里去截他,不幸走漏了风声,让他们逃走了。因此,我也更进一步,随时随地,找他们的漏洞。他们通信地点是在机关里,机关里我不能去,他们觉得是保险的,可是我也有我的办法,告诉我那个大女孩子,常常假装到机关里去玩,教她暗下留意她爸爸私人来往的信件。只要像是女人笔迹的信封,就偷了拿回来给我看。总共只试验三次,就把这封信抄到了。”

魏太太笑道:“你大小姐今年多大?”胡太太笑道:“十四岁了,她什么不晓得。她先偷得那桌子抽屉的钥匙,藏在身上。那钥匙本有两把,老胡掉了一把,他并不介意,照常地锁。他就没想到别人会开。”

魏太太笑道:“我还要问,你大小姐有什么法子在她爸爸当面去开抽屉的锁呢?”胡太太听到这里,脸上有了得意之色。眉毛扬起来笑道:“这孩子就是这样得人疼爱。她陪着她爸爸下了班了,重新由大门外走了回去,对勤务说,丢了手绢在办公室里。人家当然让她去找。自然,她不能每次都说丢了手绢,她总可借了别的缘故,一人再回办公室去。这次找到了赃物,她就是由找手绢找出来的。你想,我看到这封信就是大肚子弥陀佛我也忍耐不下去吧。信是昨日下午得着的。偏是昨晚上他到一点钟才回家来。这还不是温暖那个下贱女人去了吗?昨晚夜深了我不便和他交涉。今早起来,我把这里的话质问他,他还咬口不认。我掏出信来,当面念给他听。”

魏太太抢着问道:“那就没有可抵赖的了。”胡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就是这样令人可恨,他若承认了,我只要他和那下流女人断绝关系,我也不咎既往,和平解决。你猜怎么样?他比我还强硬,他说这是我捏造的信,伸过手来,要把信抢了去。我真急了,扯着他的衣服,要和他讲理。他一掌把我推开,帽子也不戴,就跑出门去了。他料着我不敢到机关里去找他,先避开我。其实,我怕什么?哪里也敢去。打破了他的饭碗,那是活该。我有办法,我不依靠他当个穷公务员来养活我,等他回来再办交涉不迟。隔壁赵先生和他同事,负责把他找回来答复我一个解决办法。我也只好饶了他这一上午,反正他飞不了。可是我一个人坐在家里,越想越闷,越闷越气,邻居们叫我出来走走。我想那也好。对于这种丈夫,犯不上为他气坏了身体,我是得乐且乐。”

<!--PAGE17-->正说到这里,杨嫂送着娟娟进来了。她身上的衣服,虽然还是短的套着长的,可是小脸蛋已经洗干净了,便是头上的头发,也梳清楚了。胡太太拉着她的小手,拖到怀里,摸了她的童发道:“孩子你的命运好,得着一个疼你的爸爸。”魏太太道:“她爸爸疼她,那也是一句话罢了,为什么家里不多雇一个人专带孩子,两个孩子全弄得这样拖一片挂一片。”

杨嫂听了这个话风,流弹有射到自己头上的可能,便抱起小渝儿要走。魏太太笑着叹口气道:“唉!提到小孩子脏,你就赶快要走。这不怨你,我怪你也没用。胡太太在这里吃饭,快去预备,两个孩子都留在这里吧。”胡太太道:“不,我请你出去吃顿小馆。”

魏太太道:“你还和我客气什么。我的家境,你知道,我也不会有什么盛大的招待。不过在我这里吃饭,我们可以多谈一点。”胡太太今天的情绪,需要的就是谈。便道:“那也好。”说着,点了两点头。这样,两位太太就更是亲密地向下谈。

最后,胡太太为了集思广益起见,也就向魏太太请教,要怎样才能够得着胜利?魏太太笑道:“你问我这些,那我的见解,比你就差得远了。不过隔壁陶太太倒是御夫有术的人,她随便老陶几日几夜不归,她向来不问一声到哪里去了。她说,作太太的,千万不和先生吵,越吵感情越坏,这话当然有理。可是我这个脾气,就不容易办到。火气上来了,无论是谁,我也不能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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