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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醉金迷002(2 / 2)

魏太太听了,心下不大谓然,心想:难道我会生孩子,就不会带孩子。只是这个女佣工,却是自己放纵惯了的,家交给她,孩子也交给她。另换个人,就不能这样放心,只得把这句话全盘忍受了,只当是没有听到。

果然,杨嫂抱着牵着,把两个孩子送进来了。大孩子五岁多,是个女孩,小头发蓬着像个鸡窠。上身穿了白花洋纱质,带裙子的童装,在这上面,罩了件冬天用的,骆驼绒大衣。大衣不但是纽扣全没有了,而且肋下还破了个大口,向的膏药状。条光腿,那全不用说,都沾遍了泥点。小的这个孩子,是个男孩,约莫是两岁,他倒完全过的冬天。身上的一套西北蓝毛绒编的挂裤,已记不清是哪日起所穿,胸襟前袖口上,全是结成膏片的脏迹。袖口上脱了毛线,向下挂着穗子。那张小圆脸儿,更不成话,左腮一道黑迹,连着鼻子嘴横抹过来,涂上了右腮。鼻子着下半截。一只脚穿了鞋袜,一只赤脚。

魏太太皱了眉头道:“我的天!怎么把孩子弄得这样脏。”杨嫂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将男孩子交给主妇,扭身就出去了。她好像认为小孩子这样脏,乃是理所当然。魏太太叹了口气把男孩子放在**,自己舀了盆热水来,给两个小孩子洗过手脸,顷刻之间,找不到日用的脚盆,和两孩子洗了脚,这又找不到脚布。看看床栏上,还有就也遇事从简了,将脸盆放到地板上,换下来两日未曾洗的一件蓝布罩衫,取过来给孩子擦了腿脚,将箱子五屉柜,全翻了一阵,找出十几件小孩儿衣服,挑着适当的,给他们换上了。因对了孩子望着道:“这不也是很好的孩子,交给杨嫂,就弄成那个样子。”有人笑答道:“可不是很好的孩子吗?孩子总是自己带的好。”

看时,是隔壁陶伯笙太太呢。她总是那样干净朴素的样子,身上穿了半旧的阴丹士林罩衫,她会熨烫得没有一丝皱纹。头上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个辫环。脸上略微有点粉晕,似乎仅是抹了一层雪花膏。立刻起身相迎,笑道:“你这位管家太太,也有工夫出来坐坐?”陶太太笑道:“谈什么家,无非是两间屋子。”

<!--PAGE10-->魏太太屋子里,本来也就秩序大乱,现时和孩子一换衣服,又把面前两把椅子占满了。她只得将衣服抱着一堆,立刻送到桌底下去,口里连道请坐请坐。陶太太坐下来笑道:“打算带孩子出去玩吗?”魏太太道:“哪里也不去。我看孩子脏得不成样子,给他收拾收拾。”魏太太道:“是的,住在这大街上,家里一寸空地也没有,孩子没个透空气的地方,健康上大有关系,若是再不给他弄干净一点,更不好了。”

魏太太一面拿鞋袜给孩子穿,一面谈话。因道:“我是太笨了,横针不会直竖,孩子的鞋帮子,我也不能做。什么都买个现成的,就是现成的吧,也赌疯了,不给孩子装扮起来。这门娱乐太坏,往后我要改变方针了。”陶太太微笑道:“若是摸个八圈,倒也无所谓,打唆哈可来得凶,我一径不敢伸手。”

魏太太心想:她不走人家的,今日特意来此,必有所谓,且先装不知,看她要些什么。因道:“我家成日不举火,举火就是烧饭,热水也没有一杯。你又不吸香烟,我简直没法子招待你。”陶太太道:“不要客气,我有两句话和你商量商量。你不是和胡太太很要好吗?我知道她手边很方便。我有一只镯子。想在她手上押借几万块钱。这件事我不愿老陶知道。他是个好面子的人,他知道押首饰,又要说我丢了他面子了。我想请你悄悄地去和胡太太商量一下。她若认为可以,我再去找她。”

魏太太笑道:“你手上也不至于这样紧呀!”陶太太叹了口气道:“你哪里知道我们家的事?你不要看老陶三朋四友,成天在外面混,他是完全绷着一个面子。作了人家公司一个交际员,只有两万元夫马费,吸香烟都不够。我们也就是图这个名,写户口册子好看些,免得成了无业游民。两个孩子都在国立中学,学膳费是不要的,可是孩子来信餐餐抢糙米饭吃,吃慢了,饭就没有了,得饿着。大孩子的学校离重庆远,在永川,每餐饭还有两碗没油的蔬菜,八个人吃。第二个孩子在江津,常是一餐饭吃一条臭萝卜干。而且每餐只有两碗饭,只够半饱。两人都来信,饿得实在难受,希望寄一点钱去,让他们买点烧饼吃。大孩子还不断地有点小毛病,不是咳嗽,就是闹湿气,要点医药费。我怕孩子太苦了,打算每人给他两三万块钱。你别看老陶上了牌桌子不在乎,那都是临时乱拉的亏空。真要他立刻掏出一笔现款,他还要去想法子。他也未必给孩子那样多钱,东西我也不戴出来,白放在箱子里,换了舍不得,出几个利钱押了它吧。”

魏太太没想她托的是这件事。笑道:“进中学的孩子了,你还是这样地疼。”陶太太皱了眉道:“前天和昨天连接到两个孩子的来信诉苦,我饭都吃不下去。我们那一位,倒是不在乎,照样的打牌。魏先生就不像他,我看见他回家就抱孩子。”

<!--PAGE11-->魏太太道:“他呀!对于孩子也就是那么回事,见了抱抱,不见也就忘记了。说起打牌,我倒要追问一句,昨晚上的局面,陶先生又不怎样好吧?”陶太太摇着头苦笑了一下,接着又点了两点头道:“不过昨晚上这场赌是他敷衍范宝华的,可以说是应酬,连头带赌,还输了三万多。听说那个姓范的要作一笔黄金生意,叫老陶去和他跑腿。老陶就听场风是场雨,高兴得了不得,昨晚上有两个穿西服在一处打牌的就是帮忙可以买金子的人。老陶为他们拉拢,在馆子里大吃一顿,又到我们家来赌钱。听说原来是要到一个女戏子家里去赌的,他们一面赌钱,一面还要开心。因为那个女戏子不在家,就临时改到我家来了。我们作了买金子的梦,一点好处没有得到,先赔了三万元本,人熬了一夜,累得七死八活。我的那位还是很起劲,觉也没有睡,一大早就到老范那里去了。”

魏太太道:“那倒好,我和胡太太抵了那个女戏子的缺了。”陶太太不由得脸上飞红,立刻两手同摇着道:“你可不要误会。你和胡太太,都是临时遇到的。”

魏太太虽然听到她这样解释了,心里总有点不大坦然,这话只管老说下去,却也没有味。便笑道:“好赌的人,有场合就来,倒不管那些,我是个女男人,谁要对我开玩笑,谁预备倒霉,我是拳头打得出血来的人。”陶太太不好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笑着。

那杨嫂正走了进来。问道:“饭作好了,就吃吗?没得啥子好菜咯。”陶太太笑道:“你去吃饭,我晚上等你的回信。”说着,大家一齐走到隔壁屋子里来。看那桌上的菜,是一碗豆腐,一碗煮萝卜丝。魏太太皱了眉道:“又买不到肉吗?炒两个鸡蛋吧。”陶太太道:“我为老陶预备了很多的菜他又不回来吃,我去给你送一点来。”说着立刻走了。

魏太太坐在桌子边,捧着一碗平价米的黄色饭,将筷子尖伸到萝卜丝里拨弄了几下,然后夹了一块煎豆腐,送到鼻子尖上闻了一闻,将豆腐依然送回菜碗里,鼻子哼着道:“唔!菜油煎的,简直不能吃。”杨嫂盛着小半碗饭来喂孩子。便笑道:“你是比先生考究得多咯,你不在家,先生买块咸榨菜,开水泡饭吃两三碗。你在家,他才有点菜吃。”

魏太太还没有回答这句话,陶家女佣人端了一碗一碟来,碗盛的是番茄红烧牛肉,碟子盛的是叉烧炒芹菜。她放到桌上,笑道:“我太太说,请魏太太不要客气,留下吃,家里头还多咯。”魏太太看那红烧牛肉烧得颜色酱红,先有一阵香气送到鼻子里。便道:“你们家里的伙食倒不坏。”刘嫂道:“也就是先生一个子吃得好。太太说先生日夜在外面跑,瘦得那样,要养一家子,让他吃点好饭食。他自己挣的钱,自己吃,天公地道,骑马的人还要和马上点好料呢。太太自己,硬是舍不得吃,餐餐还不是青菜萝卜?”

<!--PAGE12-->魏太太说着话时,夹了块牛肉到嘴里尝尝,不但烧得稀烂的,而且鲜美异常。因道:“你太太对你们主人,真是没有话说。你们先生对于太太,可是马马虎虎的。”刘嫂道:“马虎啥子?伺候得不好,他还要发脾气,我到他们家年是年(谓一年多也),没看到太太耍过一天。”

魏太太道:“你们太太脾气太好了,先生成天在外交游,你太太连电影都不看一场。”刘嫂道:“还看电影?有一天,太太上街买东西转来晚一点,锁了房门,先生回来,进不得门,好撅(骂也)一顿。我要是她,我都不受。”

魏太太笑道:“你还想作太太啦?”刘嫂红着脸道:“这位太太说话……”她一笑走了。魏太太倒也不必客气,把两碗菜都下了饭,但到这时,许多在个性相反的事情,继续向她逆袭着,她心理上的反映,颇觉得自己有过分之处。

吃过了饭,呆呆地坐着。看着两个孩子在屋子里转着玩。有人在外面叫了声魏太太。她问是谁,那人进来了,是机关里的勤务,手上拿着一个小篾篓子。魏太太道:“你找魏先生吗?他过南岸去了。”勤务笑道:“是我和魏先生一路去的。他今晚不能回家,让我先回重庆。这是带来的东西。”说着将小篾篓放到桌上。魏太太道:“他说了什么话吗?”勤务在身上取出一封信,双手交上。

魏太太拆了信看,是日记簿上撕下来的纸片,用自来水笔写的。信这样说:

芝:公事相当顺手,今晚被主人留住黄桷桠,作长谈,明日可回家午饭,请勿念。友人送广柑十枚,又在此处买了咸菜一包,由勤务一并先送回,为妹晚饭之用。晚饭后,若寂寞,带孩子们去看电影吧。晚安!

本上

她把这信看完,心里动**了一下,觉得有一股热气上冲,直入眼眶,她要流泪了。

第六回一切是撩拨

女人的眼泪是最容易流出来的,很少例外。不过魏太太田佩芝个性很强,当她眼泪快流出来的时候,她想到面前还有个勤务,她立刻用一种极不自然的笑容,把那要哭的意味挡住。因向勤务道:“魏先生也是小孩子脾气,怕重庆买不到广柑,还要由南岸老远地带了回来。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我没有什么事,你走吧。”那勤务看到她的颜色极不自然,也不便说什么,敬着礼走了。

魏太太在没有人的时候,把魏先生那张信纸拿着,又看了一看。杨嫂由外面走进来笑问道:“太太,朗个的?说是你不大舒服?”她笑道:“刚才还吃了两碗饭,有什么病?”杨嫂道:“是刚才那个勤务对我说的。”魏太太忽然省悟过来,笑道:“我有什么病?不过我在想心思罢了。”

杨嫂看她斜靠了桌子坐着,手托了半边脸,眼光呆定了,望着那两个在床边上玩的孩子。杨嫂走近两步,站在她面前,低声道:“我说,太太,二天你不要打牌了,女人家斗不过男人家喀。你要是不打牌的话,我们佃别个两间好房子住的钱都有了,住了有院坝的房子,娃儿有个耍的地方,大人也透透空气。有钱吃一点,穿一点,比坐在牌桌上安逸(舒服也)得多。输了就输了,想有啥子用,二天不打牌就是。”

<!--PAGE13-->魏太太扑哧一声笑了,站起来道:“我受了十几年的教育,倒要你把这些话来劝我。陶太太托我和胡太太商量一件事,还等了我的回信呢。你看着两个孩子,我半点钟就回来。”杨嫂笑道:“怕不过十二点?”魏太太道:“难道我就没有作回正经事的时候?打水来我洗脸吧。”杨嫂看她这样子,倒也像是有了正经事,立刻帮助着她把妆化好。她还是穿了那件挂在床里壁的花绸衣服,夹了只盛几千元钞票的皮包,匆匆出门而去。这也是普通女人的习惯,在出门之前,除了化妆要浪费许多时间而外,还有许多不必要的琐事,全会在这时间发生,以致真要出门,时间是非常迫促,就落个匆匆之势。

这里到胡太太的家里,路并不算远,魏太太并没有坐车子,步行地走去。下百十步坡子,走到一条伸入嘉陵江的半岛上。这里是繁华市区,一个特殊的境界,新式的欧洲建筑,三三两两间隔着树立在山冈上下,其间有花木,也有草地。房子有平房,也有楼,每扇玻璃窗透出通明的电灯光线,这光线照着,让你可以看到穿着上等西服的男子,或满脸脂粉的烫发女郎,在这一丈长三尺宽的石板坡子上来去,因为这个地方对于战都的摩登仕女是太合理想的。到热闹街市很近,一也;房屋决不拥挤,有办法美化,二也;半岛是很好的石质,随处有极坚固的防空洞,三也。唯一的缺憾只是地不平,无论上街的坡子怎样宽大,车辆不能到门口,找不到轿子的时候,就得步行。但这点缺憾倒是百分之九十几的重庆人所能忍受的。因之这半岛上拥了个真善美新村的雅号,住着一二百家有钱阶级与有闲阶级。

魏太太不但是羡慕这里,而且也羡慕这里居民的生活。她每次到这里来,就发生一种感慨,论知识,论姿色,而且论年岁,都比这里的多数妇女强几倍。然而自己就住在冷酒铺后面的吊楼上。因此,不愿到这地方来。今天来了,她倒另有一番感想,假使自己把输了的钱都来作生活用途,自也有这个境况。

她正这样想着,身后一阵嬉笑之声。回头看时,三四支电筒,闪着白光,簇拥一群男女走下来。听那些人口音,有说北方话的,有说下江话的。有人道:“今晚上我不能跳得太夜深,明天上午九点钟,我有要紧的事。”有个女子问道:“什么要紧的事,是买金子吗?”那人笑道:“买金子,九点钟才去,那才是外行呢。今天晚上就要到银行门口去排班。”那女子道:“你廖先生买金子,还用得着排班吗?我知道范宝华就在和你合作。”这句范宝华让魏太太特别注意,原来这位小姐,也是老范的熟人。这就缓缓地开步,让过他们,随在后面走。那男子道:“袁小姐几时看到老范的?”她道:“不用得遇着他,我也知道他的行动。不过他买他的金子,他发他的财,我袁三小姐并不眼热,我也不会再敲他的竹杠。”那男子哈哈一笑。

<!--PAGE14-->魏太太这就明白了,这个女子就是和老范拆了伙的袁三。听说她长得很漂亮,可惜看不到她的面貌。她一路想着,一路跟他们走,这倒巧了,他们所到的地点,就是胡太太家紧隔壁的一所楼房。借了他们手电光,直到胡家门口。

胡家的房子,是五六间洋式平房周围绕着细竹篱笆,屋檐下亮着雪白的电灯,照见篱笆里两棵红白碧桃花,开得像两丛彩堆。花下一片青草地毯,绿油油的。这和自己家里打开吊楼窗户就看到人家高高低低灰黑色的屋脊,真不可同日而语。她在篱笆门下叫了声胡太太。檐下的洋式门推开了,看到门里面又是灯火通明的,有人伸头问了一问。魏太太道:“我姓魏,来见胡太太,有几句话商量。”这报告完毕,胡太太早是由门里抢了出来,迎上前挽着她的手臂笑道:“这是哪阵风吹来的。请到里面坐。”她牵着魏太太由侧面的小门里进去。

魏太太由正屋窗子外经过向里看着的时候,见那里是座小客厅,灯光下坐满了的人。主人将客引到自己卧室里让座,首先就问:“吃了晚饭没有?”魏太太道:“我已经吃过饭了,你家有什么喜庆事情?”胡太太道:“什么喜庆也没有,我们是随人家热闹。隔壁刘家今夜跳舞,到他家去跳舞的人我们有一大半是相熟的,在没有跳舞之前就到我家来谈天。我怕你是来邀我去凑局面,所以我请你到房里来谈话。”

魏太太因把陶太太所托的事细细地说了。胡太太丝毫不加考虑,因道:“叫她拿来就是了。现在银楼挂牌的金价是四万到五万。我照三万一两押她的。小事,我也不要什么利钱。可是日子久不得。金子跌了价,也许不值三万,那我就倒出利息了。”

魏太太笑道:“我虽不买金子,可是这好处我晓得,金子只有往上涨,哪有向下落的道理。”胡太太道:“照你这样说,有金子的人都不肯向外卖出了。你是好朋友,我也不必瞒着你。我现在作一笔生意,请你看几样东西。”说着,她把玻璃窗上的幔布先给掩盖起来,然后找开穿衣橱,取出白铁小箱子来。她将背对了窗户,捧着白铁小箱子朝了电灯,然后向魏太太招了两招手。

魏太太会意走了过去。她将小铁箱的锁打开,掀开盖来,黄光外射,让魏太太吃了一惊。里面有四只金镯子,两串金链子,十几枚金戒指。因道:“这都是你收买的吗?”胡太太笑道:“若是我收买的,我就不给你看了。明天早上,我就送进银楼。”

魏太太道:“你怕金子会跌价,所以趁这个机会卖了它。我劝你可别作这种傻事。”胡太太将小箱子锁好,依然送到衣橱子里去。笑道:“我并不傻,我是替人家代劳的。我有两家亲戚,住在歌乐山。他们看到金子能卖到四万几一两,黄金储蓄呢?可只要两万元一两。于是他们脑筋一转,有了办法,决定把金子拿到银楼去换现钱。这笔现钱分文不动,拿去买黄金储蓄券。六个月到期,凭了储蓄券去兑现金。那么现在卖掉一两金子,六个月之后,就变成二两金子了。这样现成的好买卖,为什么不做。他们有了这个动议,惊动了两家太太小姐们,连老妈子也在其中凑热闹,各把首饰拿出来,带到城里来换。他们知道我们认识一家银楼,托我去和他们换掉,而且还托我们胡先生到银行里去买储蓄券。所以今天晚上我这衣橱子倒成了交易所了。”

<!--PAGE15-->魏太太道:“也许这里面有一大半是你的吧?”胡太太将衣袖子向上一卷,露出了右手臂上套着的金镯子,笑道:“我的还在这里。假使我有那富余钱的话,就买了黄金储蓄券了,哪里还会等着今日。”魏太太嘻嘻地望着她笑道:“也许你早就买得可观了。”胡太太也只笑了一笑。

魏太太道:“这几个月来,也偶然听到有人说买金子,买黄金储蓄券,真正干得起劲的人,也还不多,为什么这个礼拜以来到处都听着是买金子的声音?”胡太太点点头道:“这个我有点研究,可以告诉你,第一是黄金的黑市,涨到了五万上下,现在花二万元买一张储蓄券,六个月兑现,对本对利,比在银行里存大一分的比期,(川地商家习惯半月一交割,十五或三十一日必须结帐。故每月三十一及十五谓之比期。银行因此习惯而有半月存款之例谓之比期存款。普通半月存款亦谓之比期存款。但依存款之日起息,半月一结,则不必固定十五日或三十一日。)还要合算。你拿十万元到银行里存大一分,到七个月头,利上加利,才有十九万几,还不到对本对利呢。这不是买黄金储蓄券更合算吗?所以黄金黑市越涨价买黄金储蓄券的人越多。第二是官价和黑市相差一半,政府卖黄金也好,卖黄金储蓄券也好,那都吃亏太大了。非把官价提高不可。提高多少现在虽不知道,但是总不会和黑市相差一半。等到黄金官价定高了,兑现的日子就不能对本对利了。据报上登载,就在这几日财政部要宣布新官价。大家要抢便宜,所以这几日买黄金的人发了狂,这些买三两五两黄金储蓄券的算什么?那些买黄金期货的,一买几千两,也雪片似的向四行送着支票,那才是吓人呢。第三,还有个原因,说政府看到卖黄金是太吃亏,要不卖了,因此要想发财的人更是着急。”

魏太太笑道:“你说这话,我算明白了。既是卖黄金吃亏,政府又何必卖,马上就可以停止,还等什么?”胡太太道:“为的是法币要回笼。”魏太太道:“什么叫法币回笼?”胡太太道:“法币发得太多了。这叫通货膨胀。通货膨胀,钱不值钱,东西要涨价,这叫法币贬值。政府不愿法币贬值和东西涨价,要把市面上的法币收回去,这就叫回笼。让法币回笼的办法很多,不一定是出卖黄金。譬如抽税,发公债票,抛售物资都可以。”

魏太太走近一步,将手拍了她肩膀道:“真有你的,你也没有学过经济,怎么晓得这样多?”胡太太笑道:“这还用得着学呀!我们家里每天晚上来些摆龙门阵的客人,无非就谈的是这些。听过三回五回,也许你还不明白。等着你听到二三十回,甚至五六十回,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魏太太道:“那么你们府上贵客满堂,也许又是在开经济座谈会了。”胡太太道:“那倒不是。他们今天都是到刘家去跳舞的,时间未到,先到我家来坐坐。我不是说了,这些人我们认识一大半吗?”

<!--PAGE16-->魏太太道:“跳舞还有时间不时间,反正是大家趁热闹。”胡太太道:“自然是这样的,不过人马未曾到齐,大家就得等上一等,尤其是几位女明星没有到,大家必须等着。”魏太太道:“是哪几位女明星呢?舞台上和电影上的女明星我很少看到她们的本来面目。”胡太太挽着她的手道:“你随我来吧,也许她们来了。”她随着女主人走出门时,隔壁那客室里的欢笑声,已经停止。那边洋楼里,留声机用扩大器放着音乐片子,响声由窗子缝里和门缝里传播了出来。胡太太笑道:“他们已经开始了。你看,很有趣的。”

魏太太关于摩登的事,什么都玩过,就是不会跳舞。这原因第一是由于她没有朋友引带学习,第二是她参加的社交,是不大高贵的场合,没有跳舞的机会。心里倒也想着,重庆城里半公开的跳舞,到底是怎么一种场面?这时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自也愿意去见识。顺便看看范宝华那个离婚夫人,长得是怎么漂亮。心里如此,随着胡太太,已走进了刘家。

这屋子倒是纯欧化式的,进了大门,就是个门廊,壁上的衣架帽钩,悬挂了不少的帽子和杂物。门廊过去,一条宽甬道,左边一所小客厅,已是坐满了人的。左边有个垂花门的大敞厅,家具全搬空了,只屋子角上,留有一张小圆桌,桌子放了一架留声机,旁边堆了二三十张话片。一位穿西服的少年,弯了腰在那里伺候话匣子。那头屋角,有个扩大器安在墙上。全屋电灯通明,照着七八对男女,在光滑的地板上溜着。在垂花门外面,乱摆着大小椅子,不舞的人,男女夹杂坐在那里。

胡太太带她进来了,随便地向人点着头,不知道谁是主人,也没有人来招呼。两人自走向那小客厅里去。一个头发梳得乌油淋淋的西服少年,迎向前对胡太太脚底下望着,笑道:“怎么穿便鞋来的?”胡太太笑道:“我今天没有工夫。”那人笑道:“为什么不来?今天有几张很好的音乐片子呢。”说着,将右手扬起来,中指按住了大拇指,对胡太太脸上遥遥地一弹,拍的一声响,自走开了。魏太太看她脸上时,略带微笑,并没有对这人感到失态。

这小客室里,只有一套沙发,四个锦垫,人都坐满了。两人走进去,复又退出来。这时,一段音乐片子放完,舞伴放开了手,分别向舞厅四周站着。魏太太心想,就是这么个局面,这会有什么很大的乐趣吗?说到男人,那还罢了,搂抱着女人那总是占便宜的事。说到女人,让男人抱着跳舞,这也会有趣味?跳完了,连个好好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她以一个外行的资格,站在那垂花门边,向舞场上的几位女宾身上打量着。其中有个瓜子脸的女人,后脑披着十来股纽丝卷烫发,穿件大红银点子的旗袍,胸前高挺了两个乳峰,十分惹人注意。正好有个西装男子,将她向一位穿制服的人介绍着,称她是袁三小姐。她伸出手来和那人握着。远处兀自看到手指上银光一闪,这无须说,正是她手上戴了一只钻石戒指了。魏太太这就知道她是范宝华的离婚夫人。这样的全身繁华,可知老范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

<!--PAGE17-->再看看其他的女宾,虽不是个个都像袁三那样华丽,可是穿的衣服,全是很时髦的,戴金镯子那太不稀奇,手指上圈着钻石戒指的,就还有三位。尤其是各位女宾穿的皮鞋,漏花帮子的,绊带式的,嵌花条的,重庆鞋店玻璃窗里的样品,这里全有。袁三穿的是双朱红绊带式的高跟鞋子,套在白色丝袜上,那颜色像她那件红色银点旗袍,非常地刺激人的视官。魏太太很敏感地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五成旧的花绸衣服,红不红,灰不灰,白又不白。穿的这双皮鞋又是满帮子,好像军人穿的黄皮鞋。这和人家打比,未免太相形见绌了。

她正是这样惭愧着,偏是好几位女宾都把眼光向自己看来。她心想,这必是人家笑我落伍,我还老站在这里作什么。于是低声向胡太太道:“我们走吧。”胡太太也看出了她局促不安的样子,以为她不会跳舞的人对于这种场合,不大习惯。便点点头引了她出去。

转身只走了两步,后面有人叫道:“怎么走呢?胡太太。”她们回过头看时,是位穿西服,嘴唇上留有半圈短胡子的人。胡太太笑道:“我是陪这位魏太太来观光的,刘先生自己没有跳舞?”他笑道:“你若下场子我可以奉陪。魏太太初次来,我没有招待,那太对不起,请到楼下去坐坐。我熬有一点真咖啡,是重庆不大容易得着的,喝杯咖啡走吧。”说着,向魏太太笑着点头。她明白了这是主人,人家所请的客人,都是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自己这副形象,怎好意思加入人家的舞群,便笑道:“对不起!刘先生,我今天有事,改日再来拜访刘太太吧。”那主人有的是凑热闹的女宾,却也不怎样挽留,笑着送到门廊下就止步了。

魏太太再到胡家,他们家的男客已完全走了,主人让到小客室里来坐。重庆非大富之家经过八年的抗战已没有沙发椅。小康之家代替沙发的是柳条和藤片作的沙发式的矮椅子。胡家客室里也有这种陈设,而且椅子上各加阴丹士林布的软垫子。这种布也久已是成为奢侈品的了。客室的另一角放着小圆桌子,上面盖着挑花的漂白布桌毯,魏太太是久有此意,想买两丈极好的漂白布,作两身内衣。也就因为白布既极贵,而且也不大容易买到,把这事延误了,倒不如人家胡太太拿了作桌布。因笑道:“你们家打算在重庆还住个十年八载呢,还是这样新添东西。”胡太太道:“这不算添东西呀?你看我们家,到晚上还有大批人马来到,不能不让人家有个落坐的地方。”

魏太太看围着圆桌的椅子,也是新置的,显然是最近的布置。魏端本阶级相等的朋友,就没有谁人家里能预备一间客室。这胡家的客室,虽然就是这点家具就摆满了。可是墙壁上挂着字画,桌上摆着鲜花瓶,并没有客室里不应当摆的东西,这可知道完全是作客室之用的。因笑道:“胡太太,我很欣慕你。在重庆能过着这样安适的日子,这不是容易的事。”胡太太笑着摇摇头道:“并不安逸呀!我们胡先生也是不住地向我啰唆,老说我花多了钱。往后我也要少赌两场了。”说着,嘻嘻一笑。

<!--PAGE18-->魏太太道:“你怕什么?有的是资本作金子生意。六个月对本对利大捞一笔,你输不了。”胡太太道:“提起这事,我不要说过就忘了。陶太太的事我们怎样办理,她是要现钱,还是要支票?现款恐怕家里没有这样多。”

魏太太道:“你开明日的支票吧。让她自己明日上午把金器拿来。她又没有拿东西来,我带了现款去,倒负有责任。”胡太太对于这个说法,倒好像是赞成的。立刻进屋子去,又拿了个小红皮箱出来,打开皮箱,取出了三个支票本子,挑了其中一个,摸出口袋里的自来水笔,伏在圆桌上,开了张三万元的支票。支票放在桌上,把小皮箱送进房去。再出来,却带了印泥盒和图章盒,在支票上盖了两个章,交给魏太太,笑道:“这决不是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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