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汉彪见他说得还有几分理由,将信将疑的,便跟着他走。两人到了新丰楼,沏了一壶茶,刚只倒了一锺喝了,就听见外面伙计喊道:“宋旅长吗?在四号。”说话之间,门帘一掀,进来一个长衣女郎,正是纪丹梅。宋汉彪却不料赵文秀有这样大的魔力,说办到就办到。当时见了纪丹梅,只是张着嘴乐,一刻儿工夫,不知怎样说好。倒是赵文秀从从容容的,从中给他们介绍。从此以后,他们就认识了。认识的时候还不到一个月,宋汉彪已经花了好几百块钱,也是赵文秀给他出的主意。每逢进城,就在平安饭店开一个房间,然后叫纪丹梅来,吃大菜抽大烟,足乐一阵。
这天纪丹梅到平安饭店的时候,宋汉彪另外还约着几个朋友。一个是师部参谋长孙祖武,一个是旅长吴学起,一个是军需孔有方。纪丹梅一进房间。宋汉彪正和孙祖武两对面,躺在**抽大烟。吴学起和孔有方坐在沙发上,拍着大腿,摆脑袋,合唱《武家坡》。吴学起一见纪丹梅,先迎上前去,握着她的手道:“嘿!真俊!
下了台,比在台上还要好看。”纪丹梅出其不意的被一个粗黑大汉拿住了手,倒吓了一跳。孙祖武丢了烟枪,坐了起来,哈哈大笑道:“吴大哥总是这样性急,人家还不认得你是谁,你就和人家开起玩笑来。”宋汉彪也起来了,这才给纪丹梅一一介绍。吴学起道:“老宋,上次你介绍的那个小赵儿,怎么还没有来?他是对我说了,也给我找这一个呢。你知道他家电话,打一个电话催一催罢。他要不来,我不在这里干着急,我要逛胡同去了。”宋汉彪听他这样说,既然邀他来了,只得去打一个电话。
赵文秀原曾和吴学起会过一面,见他那一副样子,不大好惹。若是给他介绍一个坤伶,一见之后,恐怕人家不愿意,所以会面时,含糊答应了,并没有诚意给他介绍,今天宋汉彪在平安饭店开房间,就不敢来。现在宋汉彪打电话到戏院子里一催,不来,又怕得罪了人,想弄点小差使的希望,也不免断了,如此,只得告诉就来。挂上电话,却低头想着,介绍哪一个好呢?这电话重,正在经理室隔壁,忽听有男女谈判之声。有一个女子说道:“这样说,是不成了,咱们再见罢。”赵文秀伸头一看时,是一个十八九的女孩子,穿了一件淡蓝竹布长衫,头上戴了一顶四川软梗草帽,脸子长的倒还清秀,就是鼻梁高一点。这人见过几面的,她在天桥唱戏,还有一点小名,现在很想在大舞台搭班呢。不过她的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不好叫她。让她出去了,自己开了屋后门,绕道抢到她前面去,两人顶头相遇,赵文秀不管她认识不认识,先笑着点了一个头。那女孩子见有人招呼,也就站住了脚。赵文秀道:“瞧你这样子,好象又没有说妥啦。你的戏,很不错,我是看见过的,正用得着你这样一个花衫。可借刚才我不在当面,我在当面,一定给你说好。我姓赵,这里经理是我的亲戚。”那女孩子听他这样说,便笑道:“您现在还能给我去说一说吗?我只要戏码排得后一点,什么我都可将就。”赵文秀道:“那就很好办。你瞧你叫什么名字,一刻我会想不起来了。”那女孩子笑道:“我叫周美芳,赵先生记得吗?”赵文秀道:“对了对了,这样极熟的名字,我会想不起来,该打该打。”
周美芳笑道:“赵先生真客气。只要您和我多说两句话,我就很谢谢了。”赵文秀笑道:“要说请人说话,这里有个人比我还有劲,可借周老板不认得他。”周美芳道:“是哪一位?”赵文秀道:“他也是我的朋友,平常老在一处谈的,他可不是个平常的人,他是个旅长呢。”周美芳道:“他是这样一个人,那就没法子认识了。”
赵文秀道:“怎么没法子?只要您有工夫和我去会他一会,就认识了。他今天正和一个姓宋的旅长,在平安饭店打牌呢。”周美芳道:“哪个来旅长?就是捧纪丹梅的那个人吗?”赵文秀道:“这算被你猜着了。纪丹梅现在也在那里呢,你去不去?”
周美芳听说,低了头将竹布长衫牵了一牵。赵文秀道:“周老板若是愿去的话,回家去说声儿也好,我可以在这里等你。你雇个来回车儿也很快的。”周美芳见赵文秀说的话,无不合她的心意,十分欢喜。当真雇了个来回车儿,回到家去,换了一套绸衣服来。她初见赵文秀,倒好象难为情,赵文秀却毫不理会,又同她雇了车,一路到平安饭店来。周美芳坐在车上,心里可就想着这不是活该!正在为钱逼得没法儿办,现在若和这旅长认识了,还愁什么?不多大一会儿工夫,两辆车,便停在平安饭店门口。赵文秀和周美芳下了车,便向饭店里走。走到楼梯当中,赵文秀停住了,对着周美芳轻轻的说道:“无论如何,你别说是在天桥唱戏的。你就说向来在京外唱戏,现在回京来搭班,还没有说妥呢。”周美芳笑道:“我正想这样说呢。
就怕不能撒谎,所以没跟您提。”赵文秀笑道:“你敞开来撒谎罢,他们是不懂的。
可是还有一层,你那个名字,在天桥用过没用过。”周美芳道:“我在天桥出台的时候,名字叫小玉铃。后来在家里学戏,就用的是现在这个名字。原是为着天桥的名字不能用,才改的。”赵文秀笑道:“那就好,算是一点儿破绽也不露了。”商议已好,两个人便到宋汉彪开的房间里来。吴学起见宋汉彪拉着纪丹梅坐在软榻上,卿卿我我的说话,急得他只爬耳挠腮。现在见赵文秀带着一个漂亮女子进来,不由龇嘴一乐,便道:“嘿!小赵儿,这是你给我介绍的朋友吗?”赵文秀笑了一笑,回头对周美芳道:“这就是吴旅长。”周美芳心里想着的吴旅长,也不过是个赳赳武夫罢了。倒不料是这般一个长大黑汉,一见之后,未免愣住了。吴学起笑道:“咱们一回见面,二回就熟啦,别害臊,请坐罢。”周美芳一想,自己干什么来的,怕什么?这样一想,就对吴学起嫣然一笑。吴学起哪里见得这个,便拉着她问长问短。孙祖武笑道:“嘿!吴大哥,你真不客气,这位来了,咱们都没有交谈,你就先和她好上了。以后有这种好事,还敢请您加入吗?”吴学起笑道:“我是一时大意,把你们耽误下了。”于是牵着周美芳的手,一一给她介绍。
纪丹梅知道周美芳是天桥的角色,很瞧她不起,只是和宋汉彪说话,不大理她。
宋汉彪横躺在**抽烟,纪丹梅便伏在床沿上,拿着十几根取灯,在烟灯边摆字。
宋汉彪笑道:“这么大人,还是淘气,你给我烧两个泡子罢。”纪丹梅笑道:“我烧泡子,很费烟。弄的不好,就给烧焦了,这事我办不好。别抽烟了,坐起来咱们谈谈罢。”说时,在衣袋里掏了一阵,掏出一面粉镜,一叠粉纸,对着烟灯的光,就照着镜子,将粉纸向脸上扑粉。在她扑粉的时候,无意之间,粉纸里面,忽然落下一张字纸,宋汉彪眼快,伸手便捡来一看,原来不是别物,乃是一张当票,当了什么东西,那是看不出来,当的钱,却是七两二钱银子。宋汉彪轻轻将她的衫袖一扯,笑道:“你掉了东西了。”因把当票,给她看道:“这是你的吗?”纪丹梅一把抢了过来,便向袋里一塞。笑道:“怪寒碜的,你别嚷。”宋汉彪道:“我看那上面的日期,是今天送去的呢,你有什么急用,这样等不及?”纪丹梅道:“我们有什么等不及,还愿意吗?可是欠人家的,人家真等不及呢。”宋汉彪道:“你既然早知道要和我会面的,为什么不等着和我见了面再说呢。”纪丹梅道:“我原知道旅长会帮我的忙,可是我不好意思说。”宋汉彪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这样好的交情,还在乎吗?”说时,拉了纪丹梅的手,让她把身子就过来,却对着她耳朵,轻轻说了两句话。纪丹梅夺了两手,向怀里一藏,对宋汉彪笑着呸了一声。宋汉彪就爱这个调调儿,当时哈哈大笑。坐了一会,他一声不响,掏了两张十元的钞票,塞在纪丹梅手里。纪丹梅在家里就料定了可以和宋汉彪借钱。不料自己还没开口,人家的钱就送来了,这真是痛快极了。因此,她便专门陪着宋汉彪说话。
那个周美芳也是和吴学起纠缠在一处,因就乘机向吴学起道:“我是由京外回来搭班的,他们都不很大理我。您能够抽出一点工夫,再捧我一捧吗?”吴学起道:“你无论哪个班子里,我都会去捧你。”周美芳道:“哪有那么容易,无论哪个班子都能去哩?我现在想搭春明舞台那个班子,他们排挤得很厉害,不让我搭上呢。
您能不能给我想个法子?”吴学起道:“班子有的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到春明舞台去露?”周美芳道:“这自然有原因的。因为春明舞台有的是钱,能照着数目给包银。而且在那里看戏的,多半是有些身份的人,只要能搭个周年半载,自然就会红起来。”吴学起笑着将大腿一拍,啪的一声响,笑道:“这话有理,非在春明舞台露一露不可。露了本事,人家都说好,这名声就算打出来了。”周美芳笑道:“你知道这不就结了。”他们这两对人情话绵绵,赵文秀可就不敢搭腔,只是有一句,没一句,找着孙祖武孔有方两人说话。吴学起突然的对赵文秀笑道:“小赵儿,我派你一个差事,你可愿干?”赵文秀听了这句话,真觉得吴旅长是十二分痛快,连忙站了起来,眯着两眼笑道:“随便吴旅长派我什么差事,我都从命。我虽然不懂军事,在学堂里也学过兵式操,先生也给我们讲过一些军事学,军佐的事,总担任的下。”吴学起把头一摆,微笑道:“你别犯官迷了,哪里有这样没人干剩下来的军佐,让你当去?我是派你去说合一件小事,不是叫你去当差事,你可听清楚了。”
赵文秀碰了这一个大钉子,不异喝了三斤花雕,浑身火烧一般,觉得是站着不好,坐下来也不好。孙祖武究竟是个识字的人,觉得赵文秀很难堪,便笑道:“吴旅长是跟你开玩笑的。也许他真有事托你,你给他办得好好儿的,他自然就会给你差事。”
吴学起道:“这话算我承认了。我来问你,你不是和春明舞台的经理是亲戚吗?你给周老板帮个忙,给她来一分儿怎样?你可别推诿,我全知道了,你们那儿的经理,是前后台一把抓,他也能请角儿的。”赵文秀这才定了一定神,把脸上的颜色,转白了一点,也笑道:“我要能说上,还不说吗?可是我的话不灵呢。请吴旅长问一问周老板就知道。依我说,莫如吴旅长把经理找着当面,只要一提,事准成。”吴学起道:“我又不认识那个经理是张三李四,怎样能够找他?”赵文秀道:“那我倒可以介绍。就说吴旅长是我的朋友,要找他谈一谈,他一定会见您的。”吴学起笑道:“嘿!我是你的朋友?可给你露脸。得!看在周美芳的情分,就那么办罢。
咱们是哪一天见面?”赵文秀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我这就去找他来,您看怎样?”吴学起走过来,用他的大巴掌,拍着赵文秀的肩膀道:“好小子!这样办,算你有出息,这朋友算咱们交上了。”赵文秀被他骂了,心里虽然一阵难过,面子上倒也不好怎样反对,只当“好小子”那三字没有听见,便笑道:“我这就去。若是要快一点,最好借您汽车我坐一坐,就是车外边站着的两个护兵,也得跟了去。这样办,敝亲他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来得快了。”吴学起道:“好!我全依你,快去快来罢。”就吩咐饭店里伙计,把护兵叫来,告诉了他这话。
于是赵文秀坐着站了两名护兵的汽车,向春明舞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