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舍那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人”的评价,与李有才“极具才干”的评价,两个截然不同的评价让清矍老者眉峰微挑,眼底露出几分好奇。
同为于阀外务执事,对一个人的评判竟然如此相悖,倒让他生出几分兴味来。
李有才此刻却稍有些尴尬了,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身旁的易舍,生怕易舍对他生出不满。
易舍任外务执事多年,他却是刚刚坐上外务三执事的位置。
虽说他年纪比易舍大,可论资历、论威望,实是远远不及,所以真没底气和人家唱反调。
这位身着藏青锦袍的清矍老者,就是于阀外务大执事东顺,乃当代于阀第一家臣。
关陇八阀里,于家凭着“陇右粮仓”的美誉跻身其间,农业与畜牧业便是于阀的根本。
而东顺掌管于阀所有粮田、桑田、果园与牧场的统筹、管理、监督与核算,手里攥着的就是于家的命脉。
于家传承近三百年,子孙如今近万人,为何要将如此重任托付给一个外人?
这么多的于家子孙,就没一个可堪大用的?那当然不是。
原因在于一个如此庞大的家族,俨然是一个没有立国的小国。
它要想长久持续下去,就必然要走各个封建王朝一样的路:重用朝臣而非宗室。
家臣即便权倾一时,篡位的风险终究有限。
虽然数遍古今并非没有,可概率上比宗室子弟的威胁小多了。
一旦是宗室子弟把持要职,篡位的阻力就没那么大了。
为争夺权力自相残杀的事儿就会频繁发生,于家的基业恐怕连一百年都撑不住。
就像如今的阀主于醒龙,因为身子孱弱,曾一度重用过他的胞弟于桓虎,结果如何呢?
若于桓虎是一位家臣,在他拥有反叛实力之前,还是能拿得掉的。
可是这人是他的胞弟,是长房二脉的房头儿,那就拿不掉了。
现在二人只能表面大哥二弟的,私下争得激烈,最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东顺收回思绪,目光落在易舍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哦?易执事何出此言?”
易舍摇摇头,就把之前他去迎嗣长子于承业灵柩时发生的事对东顺说了一遍。
当着索家出身的少夫人的面,这杨灿竟然一口咬定索家与嗣长子的死有关,非要阀主彻查!
索家和于家两姓联姻,本就不比寻常人家联姻一般简单,他又毫无证据,却如此发难,这,不是莽撞又是什么?”
“咳……”
李有才小心翼翼地堆笑道:“易执事,他是年轻人嘛,血气方刚的,难免行事急躁了些。
不过现在杨灿已经是长房大执事,与少夫人相处得倒还融洽。
他寻了些商户合伙做西域通商的生意,还特意给少夫人留了干股。
少夫人也是投桃报李,把自己的贴身丫头许给了他做妾,一团和气嘛。”
易舍闻言,只是轻嗤了一声,不屑地道:“那不过是他还没蠢到家罢了!
当初那般莽撞,不计后果,应该也是想着公子已死,少夫人未必还能留在于家。
如今他兜兜转转的居然到了少夫人门下,不赶紧修复关系,难道就不怕少夫人给他小鞋穿?
至于说少夫人赐了贴身丫头给他,也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
少夫人如今怀着嗣长子的遗腹子,等生下来纵然是男丁,也是‘主少国疑’。
杨灿是阀主任用的,他这个长房执事的位子,短时间内就算少夫人也动不了。
少夫人权衡利弊,不想两败俱伤,便只能施恩笼络,这也不能证明什么。”
“哈哈,易执事说的是,李某思虑简单了些。”
李有才尬笑,端起茶来遮脸,心中暗骂,蠢货,老夫大你十余岁,你当训孙子呢,一点也不知敬老!
东顺听着二人对话,面上不置可否,心里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对杨灿真的一无所知吗?
身为统管于阀所有农畜牧业的大执事,杨灿曾负责长房的农牧事务,他又怎会没听过这个名字?
只不过此前未曾见过真人罢了。
此刻听易舍说完杨灿旧事,联想到索家与于家微妙的合作关系,再想到杨灿借此从一个濒临被辞退的幕客,一跃成为长房二执事的履历,心中便已明白:
这杨灿哪里是莽撞人,分明是借“孤忠”之名,赌了一把最险也最有效的棋。
可惜易舍竟不能看透这层关节,还在为自己的“明察秋毫”而沾沾自喜。
东顺暗自摇头:小易办事能力尚可,可在人心算计上,终究差了火候,难堪大用。
再想到阀主于醒龙这些年来提拔的人,何有真顶着家臣的名头,实家贼也。
他贪墨走私十余载,真就把于家当成了他自己的摇钱树。
易舍呢,又是这般目光短浅。
李有才还好些,却又太过惜身,说个话都如此的谨小慎微,这真是……
东顺暗忖着,目光又落在李有才那张上足了肥料的大冬瓜似的胖脸上。
东顺含笑问道:“哦?李执事也不妨说说,为何你觉得这杨灿是年轻一辈里难得的人才呢?”
李有才先是飞快地扫了易舍一眼,见对方没露出明显的不悦,这才定了定神,斟酌着词句,将杨灿的事迹一一说了出来。
杨灿任长房二执事时,管着六庄三牧,改良了旧耕犁和水车,治张云翊一人而慑六庄三牧。
威震之后便是恩抚,以共同经商的手段,招揽了庄牧人心。
现如今他又顺利安置了归附的鲜卑部落,成功举办了‘酬农宴’和‘秋狩大演兵’……
为了不得罪易舍,李有才只是客观陈述事实,连半句带有主观立场的夸赞都没有。
但这也够了,他对杨灿的看法和立场,已经非常明晰。
东顺听了,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倒也是个有闯劲儿的年轻人。
莽撞些嘛,也无所谓,总不能要求他这个年轻人,像你我一样老成吧。”
说罢,东顺便漫不经心地道:“今晚吃酒时,把这年轻人叫来吧。
如今阀中人才凋零,对这些年轻有为的后辈们,我们还是该多接触一下,栽培一番嘛。”
……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地笼罩下来。
书房廊下,家仆提着灯杆,将一盏盏灯摘下,点亮了,再挂回去。
光晕在廊下次第亮起,在青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勉强驱散了几分深秋的凉意。
阀主书房外的廊道上,青石板缝里还嵌着些许干枯的草屑。
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无声地落在地面,又被偶尔掠过的晚风卷起,轻轻碰了碰廊柱,才再度归于沉寂。
杨灿身着一袭青色执事袍,衣料挺括,不见半分褶皱。
时间已经很长了,他始终双手交迭,自然垂在身前,指尖微微收拢,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即将出鞘的长枪。
这样恭谨的态度,至少书房门前的侍卫,是全都看在了眼里的。
书房内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时而低沉,时而拔高。
杨灿不用细听也能猜到,此刻在里面“述职”的人,定是业绩不佳,连解释都没能让阀主满意。
忽然,“吱呀”一声轻响,书房的门开了。
一个墨色长衫的中年人狼狈不堪地走出来,脸颊涨红,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油汗,被廊下的灯一照,显得额角闪闪发亮。
他的脸上满是难堪与窘迫,与杨灿眼神儿一碰,便躲闪开去,同时又有一些幸灾乐祸。
他的上一位进去“述职者”,就是因为业绩不佳,遭了阀主训斥。
阀主火气未消,他便承受了更多的斥骂。
此时阀主已经快要爆炸了,阶下这位小兄弟……,你就自求多福吧。
这人只匆匆扫了杨灿一眼,便脚步仓促地转身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那书房里的压力就会追出来似的。
守在门下的侍卫对杨灿微微颔首:“杨执事,可以进去了。”
杨灿缓缓点头,抬手理了理衣襟,拾步迈入书房。
书房内的光线比较昏暗,没点太多的灯。
于醒龙坐在桌案后面,宽大的座椅将他的身影衬得有些消瘦。
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着,显然刚动过气。
桌案上放着一口紫檀木小匣子,纹理细腻,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匣子里整齐码着一颗颗鹌鹑蛋大小的药丸,色泽深褐,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管家邓浔站在桌案旁,手里端着一碗温水,神色恭敬。
于醒龙皱着眉头,拿起几颗药丸,快速嚼开,苦涩的药味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接过邓浔手中的碗,仰头一连喝了几口温水,才将药渣顺了下去,随后长长地吁了口气。
直到这时,于醒龙才抬眼看向来人,一见进来的是杨灿,脸色便缓和了几分,眼中也露出了笑意。
“坐!”他指了指桌案侧面的一把椅子,声音有些沙哑。
秋收之后,于醒龙几乎每天都要接见前来“述职”的属下,从清晨到日暮,要说上太多话,这几天嗓音一直都是哑的。
这一次次述职,能让他高兴的事不多,不过此刻看到杨灿,他心里就愉悦了起来。
自从杨灿接手六庄三牧,所做出的一系列成绩着实亮眼,桩桩件件都合他的心意,这让他那颗烦躁的心,也稍稍熨贴了几分。
“火山啊,你这段时间做得很好,老夫对你很满意。”
于醒龙的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眼神也柔和了些:“怎么,这次是正式回返山庄了吧?
丰安庄那边,拔力部落的安置事宜都处理得如何了?”
“回阀主的话……”
刚在椅子上坐下的杨灿立刻起身,双手垂在身侧,腰杆依旧挺直。
他先是简明扼要地汇报了拔力部落安置与拆分的进度,言语条理清晰,没有半分拖沓。
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兴奋,便开始讲起“酬农宴”与“部曲大演兵”的事来。
他说起“酬农宴”时,百姓们如何围着他,一遍遍念叨阀主的恩情,言语间满是感激。
说起开宴时,流水席从丰安堡一直排到庄子外头,百姓们抢着入座,喧闹声、笑声能传出去好几里地。
他又说起八庄四牧两千多名部曲兵大演武时的场景,骑兵策马奔腾,马蹄踏得地面震颤,步兵列阵整齐,长枪如林,那股雄壮威风的气势,仿佛能冲破云霄……
杨灿越说眼睛越亮,原本沉稳的神色已经完全被兴奋所取代,讲到激动处,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于醒龙坐在桌后含笑听着,偶尔,他会侧过头,与侍立在一旁的邓浔交换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带着几分了然和几分耐人寻味。
“酬农宴”的一些细节、“部曲练兵”的那些实况,他早已通过密报知晓得一清二楚。
杨灿此刻说的话,显然有些不尽不实。
他把“酬农宴”的规模夸大了几分,说流水席从丰安堡排到庄子外头,酒水像不要钱似的供应。
可实际上,宴席虽然热闹,却远没到这般夸张的地步。
他说演武时有六百名骑兵、一千八百名劲卒,杀气冲霄,可骑兵的真实数目最多四百。
而且八庄四牧十二支队伍,在联合演练中闹出的混乱和乐子却也不少。
哪有像杨灿说的这样,简直是早就统一指挥下的一支百战老兵了。
明明是在夸张与卖弄,杨灿脸上却还要摆出一副谦逊的、有些保守的姿态,难免让于醒龙心中发笑。
但于醒龙并没有揭穿他的意思,反而觉得更加愉悦了。
如果杨灿刻意掩饰“酬农宴”上百姓们对他的感激,刻意降低八庄四牧联合演习的威风,那才说明此人心思深沉,对自己有所保留,恐怕是包藏了祸心。
可现在,杨灿唯恐说的村民们对他不够敬爱,唯恐联合演练不够威风凛凛,这反而让于醒龙对他放下心来。
邀功请赏嘛,老夫不介意啊。
于醒龙从来不怕手下人有往上爬的野心。有野心的人,才更有冲劲,才会更想做出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