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后,章华台中,起了淡淡的晨雾。
凌晨的天,朝阳未出,天地尚在沉睡,街道无人。一辆孤单的马车在这昏沉暮霭中前进,竟如幽灵鬼魅一般。
似乎她本就不属于这里,只是在人间飘零游**。
可谁又能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一生,终究要去何方,停在何处。
人生更多的,是在茫茫迷雾中摸索前进,不迷失自己已是艰难。
驶出云梦居的马车,走过与来时相反的街道。
她曾从西而来,今日往北而去。
马车在北城门之前停下,少女掀起车帘,看着这陌生的城头。
暮霭沉沉楚天阔,今日走出这座城的自己,未来就一定是自由吗?
人之一生,明明在过往之中丢弃遗失了太多,身心已空**,但步伐却为何,越发沉重。
少女走下了马车,缓步走在苍凉的薄雾之中,此去经年,到了最后,原来自己也会不舍这座曾经困着自己的城。
晨雾中前方的一点烛光,微微照亮了一方小桌,带着丝丝温暖。
少女走向了那道温暖的烛火。
烛火处,是一处卖晨食早点的小摊贩,店家是一个精神抖擞的老人,正在准备开摊。看见大清早居然还有人客,愣了一会,道:“客要吃东西,得在坐一会,这天都没亮透,老头儿火都没起呢。”
老人虽说楚国官话,但却带着浓重的西凉口音,人到暮年,很多事情都变得固执,这家乡的口音,更是无论如何都改不了。
少女坐在烛火边的桌椅上,看着那摇曳的火光,淡淡道:“不妨事,我也不着急出城。”
店家老头笑道:“姑娘若要出城,可来的太早了,还要很长一会,这城门才会开。”
少女看了那紧闭的城门一会,轻声道:“我要走,门自然会开。”
女子声音不同楚国姑娘的温婉,带着一股别样的清冽,虽是悦耳,但总让人感觉到几分冷意。
老店家约摸着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只是上了岁数,眼神逐渐不好,透过薄雾,盯着烛火边姑娘看了一会,才认出这是上次在章华府衙之外遇到的西凉人客。
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但老店家对少女印象极深,他乡遇故知,只是欢喜,至少有个可以说家乡俚语的人,忍不住用西凉话笑道:“原来是姑娘,还认得老头不。”
少女微微惊讶,随后抬头看了老店家一会,也笑道:“原来是店家。”
老店家见少女认得自己,显得很开心,点火后趁着锅中冷水沸腾的时间,问道:“姑娘这么早,是要出远门吗?”
“是啊。”少女勉强笑道:“去很远的地方。”
“姑娘是西凉来,这是打算回家吗?”
少女摇了摇头,“不回西凉,打算去北渝走走。”
老店中看了一眼晨雾中的北城门,心想也是,若走西凉,走的是西城门才对。随后看着烛火下的少女,老人有些心疼念叨道:“去那么远的地方,家里人不担心吗?”
一身白衣如雪的少女愣了愣,随后轻声叹道:“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老店家听着,心里又多了几分心疼,唉声道:“也是,若是家里还有个人,哪舍得让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在外面到处奔波。”
“对啊。”楚倾看着那遥远的西方,缓缓道:“若我娘还在,我何至于到处漂流。”
老店家叹息里又多了几分关于生死的感慨,往小灶下填了几根柴火后道:“北渝路途漫漫,姑娘这一走,以后还回来吗?”
少女点头道:“和一个朋友约好了,十年后回来了。”
虽然身子骨硬朗,但暮年之人对于生死早有准备,老店家毫不忌讳道:“那老头儿,怕是等不到姑娘再回来的那天了。”
暮年的老店家自认对生死已是悲观,不曾想风华正茂的少女却更伤感道:“岁月不堪三年记,十年更是生死两茫茫。谁能知晓以后呢。”
老店家坐在磨得光滑的小凳子上,拨动着小灶里的柴火,旺盛的火苗将老人沧桑黝黑的脸颊照出一片通红,“姑娘应该不到二十岁吧。”
白裳少女轻声道:“还有几年。”
看着灶火的老人,眼中似也有很多往事随着火焰晃动。
那般平淡,却又那般耀眼。
“十年的时光,对于姑娘现在,是一半的人生,你自是觉得漫长。但老头儿已经快度过六个十年了,这世间的光阴,只有经历过,你才会觉得它是如此的快。”
少女安静在桌边的烛火沉默着,似乎被老人的话,牵动了什么。
老店家没有去打扰烛火边的少女,只是看着已经沸腾翻滚的小锅,自作主张的给沉默的少女,下了一碗扁食。
扁食熟的极快,等老人家捞起端到少女面前的时候放下,她依旧在静静出神着。
一碗扁肉在这冰冷而昏沉的天地间,在这微暖烛火旁,渺渺升起白色热气。
然后老店家看到了少女身后,不知道何时出现,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的持剑少年。
他就这般默默在身后,看着烛火旁的少女。
不敢靠近,不愿离去。
老店家认得这个佩着双剑的如玉少年,便笑道:“小伙子,你也吃扁食吗?”
少年想说自己不饿,但看着四方小桌子只有少女一人,不知为何,轻轻点头。
老店家随手拿起一块破布,擦了擦一条长凳,放到了少女身边,招呼道:“过来坐吧。”
少年看着她身边的小凳,凳子很普通,就只是几块不值钱的木板拼接而来。普通的小凳因为在岁月里经历过了太多人来人往,边角凳面都十分的圆润光滑,在烛光下,莹莹发光。
少年在隐明宫时,说过她的身边,已没有位置。
但现在……
他走了过去,坐到了少女身边。
微弱的烛火旁,不在只有她一个人。
少女轻轻抬头,看着那忙碌的老店家,问道:“老人家,你能告诉我,活了那么久,到了最后,到底为什么活着。”
这个问题太大,老店家愣了愣,觉得这个是书院里老夫子才能说的透的大道理,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学识渊博的官宦千金,为什么要问自己。
人老没了啥力气只会煮扁肉的老店家扯不出什么大道理,撒了一把扁肉在锅里,约莫觉得少年年轻力壮,胃口好,不自觉的便多放了一些。
老人看着在滚烫热气中翻腾的扁肉,眼睛里那平凡的光芒在这一刻显得异常深邃,缓缓开口道:“在老头看来,人生就和这碗扁食一样,刚刚出锅的时候扁食热腾腾的,大家都吃不快,因为烫嘴。所以大家都觉得小时候长得慢,想着快点长大,等到你吃着吃着长大了,感到温度正好的时候,这个时候人生的酸甜苦辣滋味,就都来了。”
“人生的这些滋味,不都好,也不都差,味道也很复杂,要你一点点用心的去体会,都这些滋味你都尝边,习惯了,知道好坏了,终于活出了一个明白。才发现……这个时候,扁肉冷了,汤也凉了,碗里已经没剩多少东西了。”
老人家的眼角微微有泪光闪动,他在煮扁食,也在道人生,“于是你心里开始焦急了,就像老头儿一样,一起过了四十多年的媳妇走了以后,越发急着让儿子一个个讨上媳妇,过上安生日子。”
“可他们都觉得很早,可以再等几年。”
“几年对于他们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来说或许很长,但已经六十多个年头的老头我来说,就是那一眨眼的事情罢了。”
“别嫌老人唠叨,催着赶着,年轻人觉得自己的时间很多,可以不急,但老头我真感觉自己没多少时间了。”
“再等几年,可老头我还有几个几年……”
老人家说完,捞起来了锅里的扁肉。
一碗扁肉的时间,他便说完一生。
原来人的一生,真的很短,很短……
他端着那碗扁肉,放到了少年面前。却看见少女依旧没有动筷子,眼前的扁肉在凌晨薄雾中,也不在蒸腾热气,不由道:“姑娘快吃吧,这会日头都没出来,楚国这天气湿冷的紧,不吃就凉了。”
少女伸手在瓷碗底边探知温度,感受那粗糙瓷器的触感,突然声音悲切茫然道:“我的碗里还有很多扁食,但却已经凉了,我也尝不出味道了。”
烛火下,少女说着。
突然的……
少年把自己面前的那碗扁肉推了过去,刚刚出锅的扁肉在冷风薄雾热气蒸腾,一如少年的心。
炽热依旧。
她对烛火下的少女道。
“你吃我这碗,不冷不热,正温。”
老店家煮是这是一碗扁肉,也是一场人生。
少年推过去,是一场人生,也是一碗扁食。
少年温柔轻声道:“你要加醋吗?”
少女破颜一笑,眼中却隐约有泪光。
“女儿家,也不是什么醋都吃的。”
然后她拿起了一把汤匙,开始吃着面前的温暖扁食。
这一次,她没有加醋。
而少年,则拿过她那碗发凉的扁肉。
微弱摇晃的烛光中,暮霭沉沉的楚天里。
少年吃着少女冰冷的过去。
少女尝着少年温热的如今。
在一张桌子上,静静的品味着对方。
扁食算不上美食,但少年想着,人间至味是清欢,但愿余生。
清欢渡……
少女吃完热气腾腾的扁食,放下汤匙,也许是因为美食,也许因为少年。
少女原本苍白冰冷的脸色,变得有些红润温色,声音也不再那般冷漠,而多了几分沾染着人间烟火的脉脉温情。
她轻声道:“店家,多少钱。”
老店家对于这个同乡好说话的富家小姐,打心眼里喜欢,忙摆手道:“姑娘这说的什么话,一碗扁食能有几个铜子。不提你今日与我这老头子说了这么多话,就普通西凉同乡人远行,在老头子这吃东西,老头也是决计不收的。”
少女很是开心,笑容越发温和,“那就谢谢店家了,我今日离楚,无人相送,这碗扁食就当为我践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