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华皇宫之外的朱雀大街上,临近皇城,本就是达官贵人的府邸所在。又因朱雀之名,成了太子赫连觞麾下群臣聚集的所在。
而这处原本是楚国权力里中流砥柱的地方,但随着赫连觞的死亡,如今也成了章华台这场风雨里,最为风雨飘摇的所在。
一处精美壮阔府邸之中,年过半百,审理过赵锐与茯苓一案的理学大家,章华令孟喜正在府邸之中,望着天井之下四水归明堂的哗哗雨帘出神,许久忽一声叹息,悄然夹在雨声之中消逝。
人到暮年,回首往事,花甲老人并非多是释怀,也总有一番唏嘘。
作为太子党的最早一批文臣,这些年孟喜跟在赫连觞身边,谈不上左膀右臂,但也是算的上是心腹嫡系。
如今赫连觞身死,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本就不安。今日朝堂之上新帝对鸩姬楚倾的处决迟迟不定,让这位花甲老人和太子党的臣子,皆胆战心惊。
天井作为一宅之要,财禄攸关,收据天雨入庭。可人世的风雨,又岂是这般轻易。自古夺嫡之后,朝堂之上都免不了一番杀戮,新帝若坚决开杀,自己这般太子的亲近之臣,自然首当其冲。
自己老之将至,死则死,可家中还有一个孙女,却是怎么也放心不下。
自己孙女本就命苦,早早没有母亲与父亲,连奶奶也没,是自己这孤寡老人一手带大。及笄之后,自是出落的亭亭玉立,出身理学大家她,端庄贤淑,品行挑不出一丝毛病。自然是不愁婚嫁,可惜岁羽宫前一见误终生,苦害相思至今。
若是因自己之故,遭受牵连,入了妓籍,九泉之下该如何去见自己早逝的孩儿。
一旦入了妓籍,就算如北渝洛阳皇城的花魁一般名动天下又如何,仍旧一介玩物而已。十四岁初潮经人世,便要开始接客侍奉。洛阳皇城花魁如洛阳牡丹一般,一代风华胜一代,可却鲜少有人活过三十岁。
无他,**过胜,便折阳寿。
男子这般,女子亦然。
老人在眼泪婆娑间回首往事,一名下人冒着风雨快步跑到孟喜面前,拱手喘息道:“老……爷……,有客……”
孟喜最重礼法,见下人这般不顾仪态失礼,怫然不悦,冷道:“有客通报便是,如此匆忙,成何体统。”
“不是……老……爷。”青衣小厮顾不得失礼,顺气之后,大声完整说一句话,道:“人已经进来了。”
天子脚下,有人擅闯朝中大臣府邸,孟喜身形一震,几乎以为是新帝已安耐不住,派遣前来抄家之人,顿时面无人色。
然而府中安静异常,久久不见大部人马的抄家喧闹之声。
震惊之后,孟喜忽冷静下来,正想开口问来者是何人。
却忽有穿堂风惊了风雨,一阵湿冷冰寒之意透骨袭身,只见走廊尽头,不知何时已踏进一个冰冷身影。
来者赤足持伞,一袭红裙悄然出现在走廊上,落在孟喜眼中,却比见到抄家人马更为惊愕恐惧。
“鸩姬楚倾……”
对于这个一手拨动楚国风云,最后一刀刺死赫连觞,终究风云的阴毒女子。曾与她有过不小过节的孟喜,由衷恐惧,老迈的身体经历几场虚惊之后,扶着走廊上的栏杆,强装硬声道:“鸩姬楚倾,你为祸宫廷,竟还敢擅闯大臣府邸,你可知……”
回家路过,突然出现公主殿下瞥了一眼外强中干的老人,打断道:“我不是来找你的,你孙女在哪里。”
楚倾冷漠的声音里,带浓浓的疲倦,似是走了很长路的旅人,手中雨伞入内后早已收起,当成拐杖驻地。
骤然听楚倾口中说起自家孙女,孟喜脸色更怒,“我孟氏千金,又岂会和你鸩姬楚倾有所瓜葛,你若再不离去,我便……”
楚倾最烦酸儒书生,不耐烦打断道:“去告诉她一声,就说我楚倾想见她,若她不愿相见,本公主立即离去。”
一连被人打断,孟喜脸色阴晴不定,但终究不敢激怒女子,冷声道:“你寻我孙女,所谓何事。”
本就脾气不好的公主殿下道:“女儿家之间闺**,入得了你这满脑四书五经的道德圣人耳中吗?”
这番讥讽,孟喜脸色更是难看,正要发作将人轰出。却见走廊另外一侧,快步走来一丫鬟,对着楚倾端庄施礼后,才道:“我家小姐得知凉凰公主前来,特来相邀一见。”
楚倾微微有些意外,道:“带路吧。”
鸩姬入府,福祸不定,孟喜脸色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有阻拦。
楚倾身后,无言的剑客如影子一般,无声跟随。
楚倾在丫鬟的带领下,绕过前堂回廊转入后院之中,一处简单别致的幽雅庭院便出现眼前,随着雨声涟涟,越发显得文雅幽静。
楚倾将手中纸伞靠在墙边,轻声道:“女子闺中,你就不要入内了。”
身后的人,没有出声。楚倾也没等他回答,独自走入小院。
龙钰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呢喃道:“又是关于他吗?”
雨声依旧,不见回答。
小院之中布局简单,入眼庭中有一颗高大树木拔地而起,遮挡风雨,树下有一处供人栖息的小亭,亭中有人等候。
楚倾走入亭中,眉眼婉约的闺中小姐,带着浓浓江南女子的款款风情,起身道:“见过凉凰公主,冒昧相邀,还请公主见谅。”
楚倾看着她,未出声。
她的没如江南水色调,入眼便让人心生清幽宁静,与世无争。
女子亦抬头,看着她。
她如灿烂红梅,与雪争艳,美的让人惊心动魄。
风雨中,小亭内,两人陌生的女子,初见相见。
过了许久,楚倾缓缓道:“孟文心。”
婉约女子惊愕,随后苦涩一笑,水磨声般温软道:“我以为,只有我知凉凰公主,没想到凉凰公主亦知我。”
楚倾在小亭一侧坐在,望着雨水淋湿的大树,道:“我今日本就是为你而来。”
孟文心道:“不知道凉凰公主有何指教。”
楚倾没有回答,而是道:“有吃的吗,我有些饿了。”
本就准备好待客糕点的孟文心,轻轻将盘子推到楚倾面前,公主殿下也不客气,直接把整个盘子端起抱在怀中,开始吃起点心。
楚国文人讲究精致典雅,都是小碟之中只装一样糕点。但楚倾盘碟之中,各色点心都有,五颜六色,装饰的煞是好看。
此为五彩团碟,楚国春节之际,会特地将各色糕点装在一大碟之上,意喻阖家团圆。如今年关刚刚过,楚人都是用团碟待客。
孟文心偷偷用余光打量着楚倾,这位西凉公主往日的故事落在深闺小姐的耳中,皆逃不过机智无双,美艳绝伦。
可如今相见,眼前的女子,红色衣裙上沾染的血迹已经泛黑,像是一片片怎么也磨不去的肮脏污迹。鬓角发丝凌然不堪,虽不掩倾城国色,但看着终究狼狈。脚下更是赤足不着鞋履,白皙的玉足沾满泥泞。而她的吃相从不讲究,因而有几分难看。
眼前她,已不复故事里的完美模样,一眼看去,更像是一个无家可归,在雨中走了许久,饿坏的可怜人。
楚倾吃了几块糕点,才缓缓转头看着她,凌然深邃双眸如旧,让孟文心心中一凛。
楚倾闻着亭中熟悉的药香,问道:“你也学医吗?”
孟文心下意识捏着腰间药囊,如被人看穿心事一般神色窘迫,尴尬道:“粗通药理而已,比不上公主殿下妙手神医,能医治铮皇子身上令楚国群医都束手无策的寒疾。”
为了一心人,便学一门医吗?
楚倾黯然垂下眼眸,叹道:“医书枯燥,难为你也能读的进去。”
孟文心低着头,没有说话,着实有心惊胆战。对于她而言,朝堂之上夺嫡之争离他终究太远,鸩姬楚倾也好,西凉凉凰也罢,那些身份都不是孟文心在意。
她最在意的,只有她是赫连铮未婚妻这个身份。
虽然婚约已经解除,但孟文心心中,依旧带着几分小妾自卑感。甚至小妾都谈不上,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单相思罢了。
“文心雕龙,倒是好名字。”
前方,忽又传来楚倾的声音,孟文心抬头才发现,楚倾不知道何时已经走出了小亭,正站亭中大树下,轻轻摸着那被雨水打湿的树干。
文心雕龙,龙者又是指谁,答案呼之欲出。
楚倾三言两语,便将孟文心心事一一挑出,心绪纷杂间,更本不知道如何回应楚倾。
她只是普通世家的闺中小姐,心思终究单纯,而楚倾似在岁羽宫前一刀刺死赫连觞之后,连她自己或许都没感觉到,她身上有些东西悄然改变着。
而在孟文心眼中,此刻眼前的女子无疑是整个楚国最为恐怖的女人,身上那在血腥权谋厮杀中浸染的彪炳之姿,令人望而生畏。
她未回答,楚倾却自顾自的继续道:“这颗是梅树吗?”
楚倾的话,似乎总是饱含着深意,不知道如何回答的孟文心只能点头道:“恩。”
楚倾却没有在意身边女子的心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道:“本公主在西凉的沐雪宫中,也有一颗梅树。”
“文心的草园,怎么比的上公主殿下的宫廷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