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楚帝大咧咧的笑着,丝毫不像一位帝王。“今日是铮儿大喜的日子,放怀开饮便是,何苦想那么多。”
受到感染的赫连铮心中一宽,举杯与楚帝对碰,帝王家的无奈,尽在杯酒之中,饮下咽喉。唯有白子麟心中依旧沉重,比起赫连铮甚至楚帝,他更明白自己究竟培养出了怎么一位妖孽。
当初三王之乱,太子以一敌二,仍然笑到最后。若不是汐公主起兵勤王,而他兵力不足,没有更进一步举兵逼宫,否者楚国早已江山易主。
在那之后,楚帝更是心死,四个儿子,只剩两人,一人更有绝症在身。楚国王位早以别无他选,便把楚国大权全部交出。
如今他看似高高在上,其实已经被架空。而这位帝王,似乎更喜欢这样,乐的做一位有名无实的王者,这点就算是君臣多年的白子麟也不明白。
门外,陆鹤龄看着天空中的微雨,年纪大了眼睛发花的他,眯起眼睛才能勉强看的清。三年前,也有这样一场小雨,刚刚经历丧子之痛楚帝,便在这雨中独自哭泣许久。陆鹤龄虽然是太监,但年纪大了,也知晓人老之后,最喜欢的就是夸耀自己的儿孙。
哪怕对儿孙的喜爱各自不同,但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为了偌大家业,兄弟相残,父母心中又该是如何的心痛。
陆鹤龄清楚的记得,那位仁心帝王,在雨中喃喃自语,说不出的自责。“倘若朕早早舍了这个位子,他们就不用争个你死我活,也许就能换一个合家安乐吧。”
只是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从哪之后,这位楚帝便立二皇子为太子,让出大权。这几年,除了与几位贵妃娘娘,便是陪自己所剩无几的孩儿享受天伦。
至于二皇子……楚帝已经许久没有召见他,也没有唤他觞儿了。
都说帝王家无情,但帝王也是人,又怎么能真的无情。
这时小楼大门咯吱轻响,从里面打开,陆鹤龄急忙回过神来。门口白子麟淡淡吩咐道:“陛下喝多了,你们扶陛下到偏殿休息吧。”
陆鹤龄应声说好,叫几位宫女随同入内,见喝醉的楚帝正瘫在桌上,姿势十分不雅。陆鹤龄也不意外,比起普通人对帝王的敬畏,他们这些随身服侍的太监反而更加明白帝王也是人的道理,而眼前的帝王甚至比寻常老父亲还要更加孤苦一些。立即小心搀扶着他到偏殿休息。
白子麟等他们走后,关上正室大门,内中只有他与赫连铮这对许久未见的师徒。白子麟重新在位置上坐下,楚帝不在,许多不合时宜的话,也全然托出。直接问道:“小铮,凉凰公主此人是否能够信任。”
白子麟希望能在悄无声息中暗中治愈赫连铮,自然不想发生任何意外,如今楚国,除了楚帝与他,就只有一手导致如今南楚新局面的楚倾知道真相。”
对于楚倾,赫连铮仍是信任,立即笑道:“倾儿虽然喜欢胡闹,但对于这些事一向敏感而锐利,在楚国她也没有相熟的人,应该不会四处张扬。”
应该?
白子麟轻轻皱眉,听出赫连铮话中的不确定,觉得在太子回京之前,有必要与那位西凉公主见上一面。只是他没有心里的决定告知赫连铮,而是单刀直入,“你喜欢她。”
赫连铮早已习惯自己师尊的洞察先机,也并未隐瞒,轻轻点头。
白子麟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御花园的寒冬萧瑟,许久道:“她并非良配。”
赫连铮只是点头,“我知道,那又如何。”
白子麟转头看着他,长叹道:“如果为师说你们之间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结果,你信吗。”
赫连铮不明白从未见过楚倾的白子麟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如同预言一般的判定之语,只是他心中的坚持不容外人质疑,微微不悦道:“就像师尊和大姐吗?”
白子麟默然无语,只是叹息。
不知是在叹他的痴,还是她的傻。
“你觉得,楚国应该要有一个怎么样的王。”白子麟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个无比凸凹,却又仿佛隐藏许久的问题。
赫连铮握住瓷杯的手下意识紧握,“二哥文武兼备,会是一个好王。”
“那你知道,太子想成为怎么样的王吗。”白子麟问道,仿佛冤魂徘徊不去。
赫连铮不知,也不想回答。
白子麟继续道:“当年读史书时,对于从古至今的帝王,你们兄弟四人欣赏各种不同。只是四人之中,唯有太子欣赏秦始皇与隋炀帝两位暴君,或许说也只有他敢欣赏。”
赫连铮不敢看白子麟期待的目光,低头道:“二哥胆色,从小便是如此。何况除去名声,论起功绩,秦始皇一统天下,改革同文,隋炀帝开凿大运河,贯通南北,都是利在千古的丰功伟绩。”
白子麟有些怒其不争,寒声道:“可你有没想过,这两位帝王。名垂千古,却是一世骂名,更连累一个王朝为他殉葬,你要楚国也重蹈覆辙吗。”
赫连铮小声辩解道:“二哥也未必然会如此,何况不是还有师尊辅佐。”
白子麟长叹一声,“当年三王之乱,太子调我出京,你觉得太子如今还会听我的吗。如果太子登基,必定以一统天下为目标,九国烽火刚休,百姓休养生息没几年,天下又要重归战火。”
重提旧事,赫连铮心中也是一阵凄凉,“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九国乱战之后是三国割据,早晚必定一战,若能结束这长久分裂的局面,未必不是好事。”
白子麟苦心教诲道,“对于王者,一统天下,自然是青史留名的丰功伟绩,但对于百姓真是如此吗。九国之前天下百姓八百万人,一场兵火大乱,只剩三百万老弱。这触目惊心数字的下的无数百姓的怨灵哀嚎哭泣,从小养尊处优的你听不到。但作为一位帝王,你认为他的职责是开疆拓土带来的烽火狼烟,还是布泽天下创造的安居乐业。”
面对白子麟的敦敦教诲,赫连铮终于抬头,没有回答。
白子麟目光闪动,希冀道:“太子选择了前者,为师希望你以楚国百姓为重,选择后者。”
“但是师尊,我……”赫连铮欲言又止。
白子麟双袖交相一挥,似乎要抹去莫大尘埃,以示尊重。随后身体微屈,双膝跪地,贵为丞相,他一人之下更是太子和赫连铮的授业恩师,可谓恩宠不尽。这轰然一跪,以师跪徒,只为心中宏愿。
儒家天地君亲师,赫连铮对他一向敬重,哪里敢受,连忙伸手去扶。
见过九国乱战下凄惨百姓的丞相白子麟却是挣开他的手,郑重道:“今日这一跪,不是以师尊的身份,也不是以丞相的权利,只是以楚国百姓的身份向铮皇子问一句。
儒圣白子麟缓缓抬头头,眼中尽是摄人的锋芒,一字一句的咬牙说出口,声音不大,却在赫连铮耳边如天雷炸开。
“三殿下可愿意为帝。”
阴沉的天空,冬雷闪动,随着楚倾的到来,南楚这个天下第一国,迎来了久违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