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阿瑾恭敬尊令,从地上拾起一把积雪放入石砚中化开,为公主殿下细细研墨。
赫连铮见到这一幕,知晓楚倾短时间内不会下山,也慢慢从刚刚的对话中回过神来,皱眉劝道:“女子如今世道,非一朝而成,也非一世能改。反倒我们吉时将至,是否应该着眼当下,准备下山完婚。”
楚倾或许不在意,但他依然心心念念着这场婚礼。
砚台中积雪化墨,相互交融。雪虽化开,却仍然是泠寒。楚倾提笔沾满这冷雪黑墨,丝毫没有即将大婚的紧张,随意而淡然,“男尊也好,女卑也罢,所谓世道即为人道,女子若不为,万古皆然为卑。若有自强不屈之心,世道又怎么能奈何。虽说天下大势如此,但心若匪石,就算四海江河也不能逆其左右。”
赫连铮心中一动,隐约捕捉公主殿下在坚持什么,脸色一变,肃然道:“你想拖延时间,延误婚典吉时。”
楚倾手中墨笔未停,笑着反问道:“拖延了吉时,莫非本公主就可以不用嫁了?”
两国和亲,势在必行,就算拖延吉时,南楚也不可取消婚典。在楚国的地盘上,楚倾又能如何,到时候自取其辱。这番浅显的道理,赫连铮自然是一想就透,公主殿下也不可能这么幼稚。
他望着这位新婚出逃至此的西凉公主,叹息道:“那你想做什么。”
楚倾自然知晓赫连铮在担心什么,她的笔锋已经在纸上染开,汇行成字,平静道:“放心,决定这场婚礼迟与不迟的,不是我,而在你。”
赫连铮默然不解,无论是为己为国,还是为公为私,他自然都想娶楚倾为妻,又怎么会耽搁婚礼。
两人交谈之间,楚倾已经书写大半,赫连铮不由好奇走到楚倾身边,只见白纸之上已经书写出一段内容。
“凡用针者,虚则实之,满则泄之。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小针之要……”
赫连铮博闻广记,自然知晓楚倾所写是出自医家经典,《黄帝内经》中的用针之法。不由谓然苦笑,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这位奇谋计诡的未来妻子,还是一位医道大家。
突然,他心思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中不由自主的激动跳动起来。炽热的目光看着楚倾所写的内容,他依次往下看,却是越看越心惊。
楚倾纸上所写竟是涵纳医道百学,从古朴神农黄帝针,到各类针法分流,用药之处更是君臣佐使,五欲七情,无所不包。赫连铮只感觉一个磅礴复杂的世界随着楚倾水中笔墨展开,他却一丝一毫的都不抓住,只能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从面前闪过。
临近末尾,公主殿下笔锋突然一停,朝赫连铮看去,恰好赫连铮也朝他看来,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不过只是一瞬,公主殿下便低下了头,逃避开了他的目光,笔锋在宣纸上停顿再三,还是写下了最后一味药引,四个墨迹酣畅的四个字。
“天心海棠”
见楚倾写完,赫连铮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道:“这是什么……”
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声音是这的沙哑和激动,内心是这般渴望。
面对他炽热的目光,楚倾却异常的平静,微微合起的眼眸藏着不为人知的心思,淡淡道:“药方,治疗你寒疾的药方。”
简单一句,落在赫连铮耳边,却是一阵惊雷。西凉公主众多,他最初选择与迎娶楚倾,便是因为她有方法稳定自己的寒疾。
只是他的寒疾被定为不治之症,心中虽有过痊愈的念头,但毕竟只能是奢望。在了禅寺,无因也虽然提出治愈的方法,但他心中记挂着楚倾,记挂着楚国西凉联姻,只能将这份奢求埋藏在内心深处。
如今这份奢望被楚倾一语道破,他又如何能保持震定。
赫连铮极力保持冷静,不可置信道:“你有办法能够治愈?”
楚倾一如既往的自信道:“你的寒疾虽是棘手,但并非绝症,应该说,天下所谓绝症,不过是还没有找到治疗之法罢了。”
赫连铮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冷静了下来,只是看着她,眼神中尽是孤寂,“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治疗的方法。”
楚倾轻轻点头,继续道:“你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到身体的每况日下吧。在西凉时,药物就已经压抑不住你的病情,在这么下去,你活不过两年。”
赫连铮此刻已经明白,楚倾所说的命不久矣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在威胁他,用他的病情威胁他。
“哈哈……”不明所以的冷笑回**四周,赫连铮心中悲凉,只觉得无比可笑。
公主殿下既然早已经知道治疗之法,却讳莫如深,缄口不言,当成筹码雪藏至此。此刻拿出,自然不可能是大婚在即,给夫君一个惊喜,取悦夫家。
这只是一场交易,一场毫无感情的交易。
赫连铮沉吸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的千头万绪,不在多言其他,只是沉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公主殿下轻轻起身,终于不再隐瞒自己的真实目的。小扇在手中一转,扇尖只指赫连铮,泠寒气魄顿时盖过满天风雪。
“解除婚约。”
山中大风忽起,红衣飘扬起伏,风来自远方,人也来自远方。
他留不住风,也握不紧她。
赫连铮看见有雪落在她的眉间,悄然化开,她的双眸璀璨生辉,藏着星辰大海,波澜壮阔。
那是她心中的如画江山。
只是没有他。
她终究,不肯安于这个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