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忽然就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馨宜笔尖一抖,幸好笔上墨不多,没有滴下去毁掉画。她低着头把最后几笔给填好,放下笔,这才侧头看去。皇帝就站在她身边,距离不过半尺。他个子高,她抬头,被他的呼吸打在脸上。
这很不妥当。
馨宜挨着椅子和桌子之间的空隙蹭到了椅子那边,跟皇帝拉开距离。
心里不由有些腻烦。她现在可是个小丫头呢,他站这么近,让她恶心了。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警惕地看着他。
皇帝神色很是温和,平易近人的那种,“很喜欢画画?”他又问了一遍。
馨宜说:“喜欢。但是也没喜欢到要在御前露一手的程度。只是这画没画完,看着可惜,就把它补好了,我喜欢做一件事就把它做完,决定了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
皇帝显然听出了弦外之音,笑问:“要是你决定错了呢?”
“做完了才会真正知道是对是错,所以要先做,而不是先更改决定。不然就成了只会想来想去而一事无成的废物。”
皇帝笑出了声:“你知道你此时此刻像什么?像一只炸开了全身刺的刺猬。”
“刺猬看起来扎手,其实没什么本事,刀剑斧头上来,那刺也不算什么了,不过是弱者的可怜的防备和自救而已。强者如果诚心要抓它不肯放过,它刺再多再利,再拼命挣扎也是徒劳。”馨宜冷静地评判道。
皇帝笑意里就多了几分戏谑,“那你这只小刺猬,觉得朕会不会放过你?”
“我不知道。”馨宜如实说,“我家里一众长辈,此时吹着冷风等在外头良久,也不知道。我们都在等待一个未知的命运,是好是歹,都在陛下一念之间。”
“既然明白,还来?”皇帝显然不悦。
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不悦,谢家女眷不请自来,这是在逼他。谁愿意被胁迫呢,何况他是皇帝。
馨宜直视他说:“人活着就是逆天而行,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因为逆势而行的胆魄,因为宁死也要行心中正道的决心。”
皇帝皱了皱眉,“怎么,你们这是行正道?那朕是什么,是逆天逆道的昏君?”
馨宜毫不畏惧地说:“如果陛下非要强迫我留在宫里,恐怕后世真会有人给您一个昏君之名。”
“放肆。”皇帝沉了脸色。
馨宜站得笔直跟他对视,不退。
皇帝冷哼了一声,“你还真以为朕对你有心思?天下美人无数,后宫佳丽如云,你太瞧得起自己。”
“是啊,我才多大,十二岁的小丫头片子,又有什么资格觉得您是被我所迷呢。我也宁愿是我自己会错了意,那您尽管嘲笑我就是了。”馨宜指了指桌上的画,“要么,我揣度着,是陛下看中了我的画工,想命我献几幅画进宫献给娘娘们?”
她倒也没打算强硬到底,一切就是随机应变。
皇帝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片刻,呵呵地笑了。
也听不出来那笑是怒还是真笑。
馨宜闭嘴,安静地站着。
皇帝笑了半晌,自己停了,然后转身走回了大书案那边去,坐下了。
他靠在椅背上,有些懒散的姿态,目光射向馨宜。
馨宜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给自己加个油,抬脚走了过去,在书案前头提着裙子跪下,给皇帝磕了一个头。
“臣女若是之前有冒犯陛下的地方,臣女诚心给您道歉赔罪,请您宽宏大量原谅。今天进宫虽然是奉命,但是,臣女自己本来也想见您一面,跟您说一说心里话。”
“你说。”
“多谢陛下。臣女想说的是,臣女只是陛下万千子民之中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因为陛下和历代先皇治国有方,天下安定,臣女才能在家安安稳稳地绣花画画,才对未来的一生充满期待,觉得能过上更好的日子。臣女盼着生活幸福的心,跟陛下盼着江山永世稳固的心,都一样,是人对美好的期盼和追求。不知道陛下觉得臣女哪一点入了眼,多谢您赏赐了那么多东西下来,还几次召见,跟臣女闲谈说话,这所有一切都会成为臣女未来一生之中不可取代的记忆,等以后我老了,如果身边有了可爱的晚辈,如果皇上不介意,臣女会跟孩子们说起这段往事,让他们结结实实羡慕我这个老太太,原来看起来不怎么起眼,却是跟陛下说过话的人呢。”
说着,馨宜脸上露出了温柔的向往的微笑。
皇帝的嘴角却抿得紧了些,静静地看着她。
馨宜又拜了一拜,“陛下请原谅,臣女恐怕不能侍奉左右。现在因为年纪小不能侍奉,以后,长大了因为臣女有想过的日子,想游遍天下,而不是困居深宫。臣女想做陛下治下的一个很普通的很幸福的小妇人,也盼着陛下能够永世安稳、长命百岁,把这天下长长久久河清海晏地坐下去,做一个千古明君,让万民后世敬仰。陛下喜欢臣女画的佛像,臣女会一直画下去的,为陛下祈福,为陛下的江山祈福。”
她抬起头来,看向皇帝。
皇帝的目光很悠远,看着她,却又仿佛没看她。他的神色也是神秘莫测的,不喜不怒,似悲似笑,隔着一层纱似的。
馨宜摸不准自己这番话引发了对方怎样的情绪,不过,她今天进宫,本就是做好了打算,不管如何,都会把该说的话说出来,该做的事情做完。
她自顾站起,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香囊。
皇帝看到那香囊,眼神动了动,视线渐渐清明,继而直起了身子。
“这是什么?”他终于开口。
馨宜上前两步,将香囊放在了书案上。
一只松香色的,浅青丝线滚边,绣着两朵盛开的玉兰花的香囊,缀着浅栗色的绦子。
“陛下,这是臣女从山里回来之后,这两日赶工出来的。虽然是赶制,但一针一线都认认真真没有马虎,是要献给您的小礼物。这不值什么,您愿意留着也好,赏人也好,只要您肯收下,臣女就心满意足感激涕零了。”
她说完了退后,站到了原来的位置,低眉顺眼,带着浅浅的微笑。
皇帝看着她,她垂着眼睛,不像刚才那样直视了。因此,他只能看到她半垂的眼睑,和浓密得像是小扇子一样的长睫毛,那么安静,动也不动。
鸦鬓雪肤,眉目如画,她只是比记忆里的青涩稚嫩,依稀还是那个人。
只是皇帝知道,仿佛相似好像……而已,她不是那个她。他无声无息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叹息。
他伸出手,将那个香囊拿了过来。
松香色绣着玉兰花的香囊,他上辈子也有,也是她给绣的。她以前给他绣了很多东西,香囊,扇套,寝衣,书屏……都是贴身和触手可及的东西。她绣工很好,但是不耐烦刺绣这件事,只有给他绣东西的时候才能坐得住。
指腹在绣线上摩挲,皇帝发现了不同。
这个针脚……和她上辈子的类似,但是不一样,似乎是另一种针法。他不懂刺绣的各种针法,不过,她的东西他是熟悉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而且这个配色……也不一样。
上辈子,香囊的绦子是茜桃色的,不如这件端庄,却多了几分**脂粉气。她却非要他带在身上,他也笑着在内宫里带了几回,后来就放在了卧房里,因为茜桃色在男人身上带着实在是不好配衣服。他要上朝要见臣工的,弄得配饰颜色太脂粉气有失君体。她也知道这只是闺阁玩笑,没有坚持要他一直带,笑过闹过就罢了。
而眼前这一只香囊,中规中矩,款式配色都挑不出错,他就是挂在身上召见臣子也没什么。只是……
“你想朕带着这个在身上么?”皇帝问道。
馨宜欠了欠身子,恭敬回答:“这是臣女酬谢陛下的心意,说到底是臣女的心思,与陛下无关,所以陛下也不必觉得困扰,要留就留,要丢就丢,更不必问臣女想不想让陛下带身上。对于臣女来说,您能让我将它放在桌上,就是天大的宽容和恩赐了,也是您已经容谅了臣女的不敬,臣女万分感激。”
皇帝弯起唇角笑了。
果然是不一样的。
重来一世,他都不是那个他了,她又怎么还能是以前的她呢。
阴错阳差,她没有上辈子那些经历,就成不了那个她。他早就荣登大宝,也失去了跟她联手的机会。
人生有得有失。
要是再重来一次,他问自己,选什么?
不用想他就知道答案。他当然选这一回,提早荣登大宝。
失去的追不回来,那就不追了吧。
皇帝将香囊放在了书案上。
说道:“你家那些女眷难得进宫一回,去给太皇太后磕个头再走吧,前些日子太皇太后还念叨她们来着。”
其实是念叨谢家老夫人,说起以前进宫朝见闲谈时的旧事。那是拐着弯敲打他,让他别惦记萧馨宜了,国事为重,不要做那些太闲的事情。太皇太后身体大不如前,倒还心明眼亮的,宫里的风吹草动还能知道。皇帝对祖母倒是没什么抵触,她只是在做她身为太皇太后该做的事情,规劝子孙而已。
他登基之后,很少去太皇太后宫里吃饭了。国事忙,太皇太后也没有再找他。宫变的事,老人有心结,子孙相残她谁也帮不上,谁也恨不起来,皇帝明白得很。祖孙间的情分,也就到这一步了。
至于太后那里……
太后说过,他要是死在出宫微服的路上,宗室里再扶持一个新皇帝……这话他后脚就知道了。
和前世一样啊。他狠,她也狠。彼此都凉薄。母子的情分,也早就没了。
“多谢陛下,愿陛下长命百岁,福寿绵长。”
馨宜恭敬拜别,躬身退出。
皇帝淡淡垂下了眼睛,没再看她。
朕,本就是孤家寡人啊……
“丫头,你出来了?!”
御书房的院子外头,老太太一行人还站在原地,早被冬天的冷风吹僵了,一见馨宜出门未免都有些激动,只是碍于不是地方,压抑着声音。
馨宜跨出了院子,身旁还跟着引路的小太监。
“陛下有命,让咱们去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磕个头再出宫。”她给了大家一个出宫再说的眼神,微微地笑了。
大家立刻明白,这是危机解除了!
抑制住激动,大家不动声色地跟着引路的小太监往太皇太后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