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前脚走,后脚几乎是同时,太后宫里就得到了消息。
皇帝当然是瞒着宫里人走的,只有御前少数人知道,但是太后自然有她的消息渠道。在宫里当了多年的女主人,即便是现在换了一批后辈后妃,御前也换了一代人,可是太后想要知道的事情,基本还是能迅速知道。
“娘娘,是不是要赶紧知会大爷那边,让安排人手保护好陛下?”心腹宫女焦急地低声问。
大爷,是太后身边亲近人对太后的侄子的称呼,也就是简国公府的世子,在皇帝登基之后掌管了一支禁军。
皇帝微服出巡,虽然必定有安保的安排,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安全问题自然要慎之又慎,就算是再派几百上千的禁军去保护也不为过。
太后坐在宽大的书案前头,以手支额,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眉心的皱纹也没有展开。
案上笔墨的香气浅浅淡淡飘进鼻端,几个大字端正稳妥,墨迹还没干透。以前是被先帝命令写字修养脾性,现在没人迫着了,太后反而自发喜欢上了这个事情,安安静静的不费心神,只要专注地把一横一竖写好就是了,简单,直观,点滴的功夫都在里头。
“娘娘?”宫女试探着提醒她下决定。
太后微微睁了眼睛,问:“往哪个方向去的?”
“往西边。”
“那就是去黄叶山了。”
太后十分笃定。
宫女一愣,继而惊愕:“……不可能吧?”
那不过是个小丫头,还没长开呢,可从没听说过皇上有这方面的喜好啊。无论是以前在东宫时,还是现在,宠幸比较多的几个姬妾都是身形窈窕眉眼艳丽的那种,连个清秀挂的都没有,何况是个小丫头,又怎么入得了皇上的眼。
太后也想不出所以然,可是,却能确定儿子必定是去那里了。
自从上回一起用膳,见了儿子和那小丫头之间的情形,她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儿子以前也是见过那小丫头的,当时可没有什么,如今却……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没什么面上的动静,但是以她对儿子的了解,儿子的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呢。
现在竟然还亲自去了。
“最近宫里头有什么特殊的动静?”太后询问。
宫女细想,“……也没什么,不过是些鸡毛蒜皮争风吃醋的小事,也不值得一提。说特殊谈不上,不过要说好笑的事情,倒是那个萧修媛最近一直闷着头练唱曲子来着,然后到处堵截盼着偶遇皇上,昨儿可巧被她有幸堵着一回,让她到皇帝跟前献了个丑——还真是献丑,皇上一支曲子都没听完就把她撂原地跪着,宫里头都传遍了,她臊得没脸出门。”
太后听了却没笑,直起身子哼了一声,“那就是因为她了。”
必定是她勾起了皇帝的心思,使得皇帝耐不住,去了西边。
太后吩咐宫女:“给她降成采女,搬到最远的角落住着去吧,以后没有旨意召见,宫里什么宴会朝拜都不用她参加。”
宫女凛然,这还是太后在皇上登基以来,头一次插手新一辈嫔妃的事情,而且一出手就这么狠。
从修媛降成了采女,是连降三级,九品采女是嫔妃最底层的存在,而且以后不许她参加宴会和见驾的话,就等于是打入冷宫了。
“是。”
宫女又提醒:“……娘娘,皇上那边,还派不派人护着?”
太后脸色沉了沉:“不必。他愿意出宫随他去,做了皇帝,他自能随心所欲行事。可要是连自己的安全都护不住,考虑不周的话,只靠着脑袋一热就胡乱行事,那我护得了他一时,难道能护他一世?他自己的安危,自己护着就是了。若真是有什么不测,皇族之中子弟还有很多,找个合适的嗣位!”
宫女听得胆战心惊,也不敢再说什么,更不敢劝。知道是皇帝早就伤了太后的心,而且是彻底伤了。
简国公府的四爷,太后最喜欢的一个嫡亲侄子,婴孩时候因为顽疾不能治愈,病得差点夭折,是太后抱进宫里日夜照料,靠着太医院和宫库里的金贵药材把命给捡回来的。太后亲手养了半年多,从还不会爬的小婴儿把孩子养到蹒跚学步,跟亲生的没什么两样。
上个月在边疆互市上,四爷跟几个戎术贵族起了争执,打伤了人家,引起那贵族部众哗变,事情很快平息,但是边疆的官员狠狠参奏了一本,皇上竟然下旨让四爷在互市上公开被执行杖刑,结结实实打了二十军棍,当场腿上肉就被打烂了。军中官职撤掉,还遣到最偏远艰苦的营里去当大头兵,不许服侍的人跟着。
四爷身边缺医少药的,伤势没好利索又恶化,高烧昏迷,浑身溃烂,病得差点命都没了,等简国公派了亲信医官去救治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条腿坏了根基,以后是个瘸子了。就这样,皇上还追究简国公抗旨私下派医官去照顾儿子的罪过,说什么军中无父子,简国公身为主将竟然为了一个普通兵卒抗旨,乏了简国公三个月的俸禄小惩大诫。罚俸事小,敲打是真,朝野上下都知道这是皇上在借题震慑简国公府,警告母族。
这个月,皇上连番动作,将西北和北疆的军队连番换防,武将也换了一批,简国公账下的参将倒有一多半是京城新派过去的。这是分简国公府的兵权呢。而简国公升任北疆主将,也不过是皇上登基之后的事情,将位上才坐了几个月,就被这么敲打防备着。
而原本因为皇上原配妻子病重不能打理后宫,一直管着宫中事务的太后,也在那个时候被分了权,皇上让两个妃子协理后宫,亲口叮嘱太后好好休养身体。看似孝顺,是为母亲身体着想,可在那个时机提拔协理后宫的妃子,谁能不多想?
原本,先帝逊位,皇上登基,是母子两个一起协力的结果。
谁想到几个月而已,生死危机解了,一直悬在太后头上的那把剑没了,皇上又成了一把新的剑。
而皇上在打压母族简国公府的同时,却是极力在提拔妻族。
原配太子妃一直缠绵病榻,皇上登基的大喜事也没有让其身体好起来,而且日益沉重。皇上大封了后宫,嫔妃们都在册封礼上拿到了册宝,唯有皇后还没有拿到象征身份的金册和凤印,也因为病重没有参加册封礼。皇上口头许了后位,大力提拔皇后娘家,宫里人也都称呼皇后为皇后,但是,立后的圣旨其实一直还没写。皇上说,要等皇后身体好了,给她办一个盛大的立后典礼。可谁都知道,皇后好不了了,熬不过今年冬天。
但皇上的许诺和提拔,还是让皇后一族十分振奋,鞠躬尽瘁地为皇上卖命,并帮着打压简国公一系的勋贵老臣。
朝中局面复杂,宫女也不懂太多,只是想着这几个月以来的各种变化,替太后感到不值而已。
都说宫里女人只要熬死了皇帝,熬成了太后太妃,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福薄的孤寂余生,福泽深厚的尊荣不断,颐养天年。作为帮着皇帝登基的太后,按理说本该大功告成,坐享尊荣了,可谁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呢。
九龙御座上走了一个阴晴不定的薄情丈夫,又坐上去一个城府很深的寡恩儿子。
这一辈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
熬到头也就是死的那天吧。
别说太后,就是太皇太后,现如今不也是熬着么。皇后虽然要死了,但不用在深宫里熬,说不定也是福气呢。
宫女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抓紧去办贬萧修媛的事情去了。
……
馨宜这天难得睡了个懒觉,因为昨天晚上山里刮风,吹开了没拴好的窗子。窗户拍在墙上,啪嗒一声很大的响动,惊醒了馨宜。等白鹤从隔壁过来关了窗,馨宜就睡不着了,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合了眼,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
听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馨宜在**懒了一会儿,又翻了几页书,才慢悠悠起床,洗漱吃饭。
“清修”的日子没人打扰,她有大把时间可以自己安排,最近身子好了一些,她重新提起画笔画菩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住在庵里亲近神佛,她觉得自己的画技又上了一层楼,比之前画得更有灵性了。
而且速度非常快,以前三天能画完的佛像,现在只要两个半天就能完工了。这天她吃过饭就给昨天画了一半的稿子填色,悠闲而专注。
皇帝一进庵堂后院的门,就看见简朴的小房子窗户大开,日光透过窗纱,将临窗提笔的少女照得清清楚楚。
她低着头涂涂画画,根本没察觉他的悄然靠近。离得近了,可以看见她素净的脸上眉目如画,小扇似的眉毛浓密地垂着,笔墨颜料的香气伴随着少女独有的体香透窗而来,在周遭草木清气中添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你是什么人!”
李姨娘从新修的跨院端着甜汤过来,见到一个陌生男人站在窗前,惊得差点把托盘给扔地上。
她的惊呼让馨宜抬头。
馨宜愣住,认出了隔窗的人,但是脑袋没有反应过来。
因为按常理来说,那人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怎么了?”
“什么事!谁啊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