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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过去,海过去(1 / 2)

文/曼森

楔子

2018年夏天,我差点在东京街头赚到第一桶金。

风刃割裂阳光,在名品店高大的橱窗上闪耀出香槟色泽。我站在橱窗下,用小提琴演奏。人们在我面前围成半圈,多数赏来寥寥几眼,然后走开,用来收钱的小提琴盖干净得有些尴尬。

终于有人帅气地打开皮夹想要掏钱,但一条手臂客气地把那人挡了回去。阻我财路的是个双眼细长、脸部轮廓清爽利落的时髦男人,他缓慢地抱起双臂,大言不惭地点评道:“规矩有余,创意不足,不符合任何一国审美,难成气候。”

我惆怅地想,这年头想挣点儿钱怎么这么难呢?

“这是忠言……”男人露出睥睨这世间万物的大气眼神,然后补充了一句,“由加利。”

和风再起,吹过七月的东京。我身后倾斜的大地逐渐归正,我什么都不怨了,也什么都不惦记了,像是破除这执念之后,我就能与自己和解。

一、这就是你,温藤

2008年,世界目光转向中国,无数架飞机抵达北京,邻国旅游业饱经重创,父母将生意重心移回国内,我被送进你的班级读高三。

高三真不是一个吉利的节点,同学们走过高一的青涩、高二的适应,到了高三有些麻木又神经质。

在我转来第一天的英语课上,班主任让我朗读课文,似想探我英文水平。我紧张地抓起书本,刚开口便引得哄堂大笑。我登时出了一手心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班主任。但她没有让我停下来的意思,我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读。

我在同学们毫不掩饰的笑声中读了半篇,最后连老师都忍俊不禁,抬手往下一压:“坐下吧。”

我面红耳赤地坐下,没勇气再抬起头,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一下课,我就趴在桌子上难过地装睡,生怕有人过来与我攀谈。事实证明我想多了,同学们要么出去透气,要么埋头做题,根本不会像小学生那样对转校生充满好奇。

事实上,我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在我报到那天,班主任各种挑剔,裙子太短,刘海太长,头发要扎上去,不要总是突然鞠躬,吓人一跳;正式入学的第一个清早,我踏进教室,见人就打招呼,却被送了好几个“你这么客气,显得我们很无礼,麻烦快点走开”的巨大白眼;早自习,前座女生偷空含冤带恨地用眼睛瞪我,似乎在说:你刚转来,凭什么坐在这里?

想到最后一点,我有些生气。我的位置在两扇窗户之间,严严实实的墙壁堵得人很压抑,哪里好了?我蓦地坐直身体,想解开这个谜团。前座女生没什么研究价值,于是我转过了头。这一转头不要紧,要紧的是往后十年,我都没能转回视线。

秋末天空高远,云絮洁白,坐得笔直的少年穿着学校统一的深蓝制服、白衬衫,他侧头对着窗外,眼角细翘、鼻线高挺,下颌刚刚显出坚毅的轮廓,这个侧颜被我惦记上,少女心事从此变得盛大。毫无疑问,这就是你,温藤。

不久之后我便听说,我的位置空了好久,校草前面的风水宝地,若干女生以各种名义要求换座位都没能得逞。或许因为这个,很多人看我不太顺眼。

又一节可怕的英语课,我尽量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老师倒是没再让我单独出丑,而是要每个小组前后座对话。轮到我和前座女生,我一开口,她便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我毛骨悚然。

教室里乱哄哄的,我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这时身后的你忽然站起来:“老师,我跟她练习。”

我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转过身,那一刻甚至想请求你凭空变出一艘宇宙飞船将我带走。

宇宙飞船当然没有出现,你不急着对话,而是道:“由加利,不要说日式英语,你要尽快纠正过来。”

你小声把我的部分读了一遍,我磕磕绊绊地重复,笑声又起。你一个愤怒的眼神扫过去,把全班都镇住了,之后再没人嘲笑过我的发音。

二、眼泪要给重要的事、重要的人

2017年,一段外国人模仿日式英语的视频在网络上蹿红,我捧着iPad,笑得前仰后合,不免同情起当年的自己来。然后我就有点儿想你,只是一点儿不过是披上衣服,在深夜的大雾里跑去你家的程度。

空气潮湿刺骨,一层水雾罩着暖黄街灯,任我歇斯底里,那一扇紧闭的门也叩不开。我退到路中央,恍然明白除了眼前如文物般被保护着的宅邸,一切都变了。

学生时期的你是一个温柔的人,骨子里有股随遇而安的淡然。女生与你讨论功课,你礼貌地指点一二;男生找你打篮球,你亦能投进几个三分球暖身。

这样优秀的人有恩于我,我不知如何报答。听说温家在这座城市颇有地位,你家世、相貌、功课都是一流,什么都不缺。

最后我灵光闪现,早起捏了些精致的日式饭团,郑重地收进凯蒂猫便当盒里,套上粉嫩的布袋,勒紧袋口,骄傲地带去学校。怎料便当被人看见了,那个同学惊愕地指着我珍视的便当盒吐槽?:“竟然有人带饭上学,太夸张了吧?”

其实这算不上伤害,如果我的情商高一点儿,我可以把准备送给你的饭团先与对方分享,大家开开玩笑,吃点儿东西,或许我能交上朋友。可是那个时候的我总是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但没交上朋友,还羞愤难当,一头扎进座位,把便当盒塞进桌洞最深处,再不好意思拿出来。

好心情被一扫而光,屋漏偏逢连夜雨,下课后,班主任让我跟她去办公室。我无助地走在后面,抓紧时间检阅自己,制服规矩,马尾扎起,最近没有闯祸……等我站在宽敞的办公室里,老师指了指我的头发:“我记得我在你报到的时候告诉过你,不要用太扎眼的发圈。女孩子太注重自己的形象,就没心思学习。”

我被惊得愣在原地,那不过是一个带字母的发圈。我抬手扯下发圈,把头发塞进衣领,这时来办公室送作业本的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由加利,物理老师找你。”

你将我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回教室的路上,我在仪表镜前停下来,拆下制服的飘带绑到头顶。

“你这样更显眼。”

你忽然出声,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你不会等我。我从镜子中看你,不禁苦笑:“显眼又能怎样?根本没人看我,老师也太草木皆兵……”

我猝不及防撞上你的视线,你在看我,用我无法描绘的深邃眼神。

飘带到底给我招了事,这一次是在教室,老师罚我站了一节课。课后趴在桌上偷偷抹眼泪是我的惯用伎俩,可是我自己活该,绑上飘带时其实是在与老师较劲。现实果然没负我,我输了个彻底。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用指骨敲了敲桌面。在这个班里,乐意管我闲事的人只有你。我不想转过一张挂着泪痕的脸,于是没动。一个简单的黑色发圈被丢到我的眼前,我抓在手里,还是没动。

“把脸转过来,我看看。”你又命令道,“由加利!”

我不好再别扭,直起身子,给自己找台阶下似的,一边扎头发一边侧头对着你。

“这不值得你哭……”你耐心得像个长辈,“眼泪要给重要的事、重要的人。”

大概是一语成谶吧,之后我的眼泪全都给了重要的你。

在你跟我对话的时候,我会错觉你是我的朋友,可一旦回到位子上,我们便是普通的前后座,我又回到孤独的状态之中。

午休时,我随人潮下楼,不知不觉和你走到一起。出了教学楼,我发现隔壁举办运动会的小学正在放飞气球,数量众多的气球摇摇晃晃,随风向形成五颜六色的气球带。青空之下,我忽然悲从中来。

年幼时我被父母拎上飞机,那时候不懂离愁,但明白有什么不对,下了飞机还在哭闹,好心阿姨塞给我一只气球,那是我人生记忆的开端。读书后,每逢学园祭,我都要拽上几个气球,一松手,气球轻盈地飘向天空,无根无依,多像我。

在邻国时,我没被欺负,没被歧视,甚至被特殊关照,可就是因为太客气了,我知道自己是外人。可终于回到家乡,我还是外人。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拦住你的脚步:“你等我一下。”我逆着人流跑回教室,取了便当盒,“温藤,你愿意和我一起吃吗?”

三、我是独木难支,我不想输了又输

2016年,《现在,只想爱你》上映十周年,人们或许更熟悉它的另一个名字—《天国森林》。当年催泪造势的这句“一生一次的吻,一生一次的爱”,不管在任何时候看到,心头都会像被什么攫住,停跳几秒。

没有奇迹,不用期待反转,悲剧就是悲剧。剧中的女主角孤独、古怪,无望地喜欢着男主角。是喜欢吗?孤独的人需要陪伴,所以才有了喜欢,真是狡猾啊!

我也需要陪伴,想要紧紧地抓住一个人。

我们一起吃了饭团,说了很多关于未来的话。回到教学楼后,你去洗便当盒。那是初冬,稀薄日光不足以照亮整个走廊,我努力看清你走向我的每一个细节。忽然我就觉得世界之门大开,我不必畏首畏尾,我要敞开胸怀去拥抱世界。这一刻来得莫名其妙,可它的的确确到来了,因为我的身后不再空无一人。

所以当再有集体活动,没人算上我的时候,我便自己挤上去:“什么?什么?也告诉我一下。”回头看见你对我鼓励一笑时,我知道我做对了。

渐渐有人跟我搭话:“你的名字很有辨识度哎!”或者:“你的英语口音改得很快,是不是班长教的?”

其实你没有教我,是我自学的。你的履历太漂亮,我铆足劲想要与你并肩,却不想越过你的肩头看到了另一人。

那是冬季篮球友谊赛,我风尘仆仆赶到篮球馆,马上就要开始比赛的你刚好看过来,于是招手把我叫过去。我在第一排负责看管你的衣服,不知夹在哪里的手机滚落下去。我赶紧弯腰去捡,夏普翻盖手机,电池没有摔掉,我与掀开的屏幕面面相觑。

屏幕上有两张笑脸,一个是你,另一个……在没有美颜的年代,脸蛋毫无瑕疵,瞳仁灵巧,笑容自信,又有些俏皮。

我的指尖顿时发凉。我还不了解你,我以为可以慢慢了解,不想出现这么大的漏洞。我抓回手机,抱着你的衣服正襟危坐。可我又觉得这衣服烫手,想要逃走。这时,啦啦队下场,潮水般涌向各个方向。一个女孩直奔向我,一屁股在我身边坐下,眼里闪着咄咄逼人的光泽:“由加利,你头上的发圈是我的。”

两张面孔在我的脑海里重叠到一起,太尴尬了,这太像兴师问罪,而我怎么看都是无理的那个。

这个发圈,我从未怀疑过它的出处。你是班长,我擅自幻想你准备了一打,给全班女生备用。

我抬手拆发圈,这时身边的女孩激动地跳了起来:“哥!你往哪儿打呢?!”刚开场你就失手,球被对方抢走了。

女孩吼完,转脸笑嘻嘻地对着我?:“你还真想把发圈还我啊!”她亲昵地推我一把,“我叫温姣。”然后她突然凑近我,小脸上挂着失落,“由加利,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事关温姣的分毫,转天去问你,你别过头:“罚你自己想起来。”

我什么都没想起来,但这并不影响温姣与我交好。温姣在这所学校读高一,之前去参加芭蕾舞比赛,所以没来上学。很多女孩小时候都学过芭蕾舞,我也不例外,不过家长把孩子塞进芭蕾舞班只为训练形体,几乎没人把它当回事,温姣却一路杀进国家级比赛,并且这只是她的爱好。

要有多坚韧,才能把爱好做到这个地步?她同你一样,内心清醒自持。

温姣的生活就像一出永不停歇的歌舞剧,热热闹闹,异彩纷呈,全校都倾慕这个灵气十足的小姑娘。但她喜欢黏着我,总是跑来教室找我,直到被你批评这样会影响我学习,她才有所收敛,但偶尔我还是能听见有人在教室后门小声喊:“由加利!由加利!”我回过头,就能对上一双古灵精怪的大眼睛。

有时被你逮到,你会先我一步赶她,她气不过:“由加利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我赶紧捂脸,你“无情”地怼她:“她也不是你一个人的。”

枯燥的高三生活终于有了色彩,我以为只要数着日子往前迈进就是了,没承想真正的女主角还未登场。

圣诞晚会,学校无端关照归国子女,把吕晴的独唱换成由加利的小提琴独奏。

吕晴的名字经常和你的名字出现在一起被编排,所以我自然是知道她的。可她在另一幢教学楼的双语班,我们从未打过照面,她没来找过你,你也没提起过她,想来那些只是同学们的杜撰,直到这件事发生后,她现身了。

明眸皓齿的女孩子,像九十年代的港星,笑容完美无缺。她穿着苏格兰裙,裹着半身皮草穿过冬季冰雪覆盖的操场,再爬上五楼,只为跟你借一本空白笔记。大家心知肚明,她只是想过来看看由加利是何方神圣。

我也是在这时候才知道,那些传言并非全都杜撰,你和她是青梅竹马,实打实的那种。不过温姣保证:“我和我哥都不喜欢她!”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眼下重要的是吕晴将矛头指向我。平时大家对吕晴的评价并不好,“温藤后援会”的会员们将她当作公敌,可一旦女神有被赶下神坛的趋势,便会成为全民同情的对象。公敌由她变成了我,所有人都等我出丑,而我……我仅仅是会拉小提琴的水平。

似乎全校只有你和温姣期待我的表演,圣诞节当天下午,我穿着曳地长裙候场,肩上披着你的羽绒服。我一直在颤抖,又冷又紧张。说实话,这个丑,我出不起。吕晴是众星捧月,我是独木难支,我不想输了又输。

冰冷指尖忽然被人轻轻握住:“别怕,你是林赛·斯特林。”我转头,看见了你眼里的星星。

那是我学琴生涯最没有痛苦的一场演出,除了你之外,我更想表演给温姣看。之前她百般要求,可我由于羞怯,就是不肯拉。

只是,那一天温姣没有出现,我候场时没有看到她,下场时也没能等来她献花。散场后,联系不上她的你有些着急,我换了衣裳陪你去找。

最后我们得到了她的死讯,却没找到她的尸体。

四、可是不会的,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2015年,“东方之星”沉没,手机推送了这条新闻。一开始,我反应不过来这是怎样的一个事件,直到我想起温姣。那个怕水的姑娘,在冰冷的河水里沉睡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