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给我离方思佳远一点。”紧接着又是一拳打在我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继续说道,“我不喜欢她身边有‘苍蝇’存在,这句话你懂吧?”说完这话就走了,像个潇洒的侠客。
柚可知道这件事后气得在家跳脚:“谁稀罕跟他家方思佳走得近啊!”她愤愤不平,甚至企图找人把姜昭揍回来。
我拦住她:“算了,小事。”
没想到她私下里还是找到方思佳狠狠骂了一顿。和我青梅竹马的章柚可,天生的急脾气、小炸药,我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她会骂多难听的话。
记得那天方思佳红着眼睛,拿一瓶云南白药把我拉到行政楼昭他会这样过分,我替他给你道歉。他打到你哪里了?我给你上药。”
我总觉得她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于是连声安慰:“没什么事,你干吗这副表情啊?我又没怪你!好了好了,药收回去。”
哪知道我这样一说,她的眼泪就真的掉下来了,一颗颗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落:“我真的很抱歉……”
我完全不记得是怎么哄好她的了,只记得必杀技是撩开衣服露出的确被姜昭揍过的小腹:“好好好,那你上药。”然后摆出一副流氓样,“往这里上。要不我干脆脱掉衣服让你上药?”
她的脸顿时就红了,眼泪也全都止住,之后她咬牙骂了一句:“漆屿,你臭流氓!”
六
我听见了你的声音,却藏着颗不敢见你的心
我觉得不那么假正经的方思佳有点可爱,虽然她又开始追讨我的课后作业了。
人果然是贱,被抛弃过一次以后再次被她气势汹汹地命令“今天必须把作业交上来”时,我心里居然还有点窃喜。好吧,我的小秘密是那些题我都会做,可是我就想空在那里,好让方思佳晚上留下来监管并辅导我。
在明亮的白炽灯下,少女一改往日的冷淡,展露出无害的笑颜。
“你说你怎么这么蠢啊?这种题也不会做。”
“哦?你又想尝尝被关教室的滋味吗?”
“你敢!”她拧了我一把,“真不要脸!”
“不敢不敢。”我仍然嬉皮笑脸,却不经意地旁敲侧击,“一会儿你的姜昭又要来揍我了。”
我是知道她在给姜昭买水打饭,或者送衣服、送伞的,综合起来就知道两人关系不一般。
“别这样说……”可她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哎,反正你别这样说。”
“你喜欢他吗?”我直截了当。
方思佳犹犹豫豫了很久,才小声道:“大概吧。”
是她那奇怪的神情点醒了我什么吗?我竟魔障般忽然问出了这样的话?:“喂,方思佳,你以后想去上什么大学、从事什么职业啊?”
她对话题的转换有些诧异,但还是很快回答:“想去医大,想当医生吧。我一直身体不太好,进过很多次医院,所以一直很想当医生。”
“这么巧?”我笑,“我也特想当医生。”
“真的?”她的眼睛亮起来。
其实那是我刚编造的谎言。
年少的心事总是不易发觉,人生很多事都要在延迟很久以后,你才会恍然大悟,原来那一刻,你心头涌起的那股热血,是名为喜欢的悸动;你最终决意踏上的那条道路,是她想踏上的道路,而你的初衷只是与她同行。
十多年里,我第一次拿出拼命的架势,是在高考之前。
连柚可都觉得我像是着了魔,日常手不离书,挑灯夜战。我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我每一次成绩的进步都是在朝方思佳靠近。方思佳变得爱笑了,不像以前那样死板。她会给我整理笔记,会跟我开玩笑,也愿意在我课间睡着的时候帮我擦黑板,只是她依旧给姜昭送着饭。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在跟姜昭较劲,可我还是输给了他,因为最终方思佳并没有去医大。
姜昭成绩不理想,没有参加高考,在四月就被单招到了C市的一所职业类学校,距离医大有一整条地铁线的距离。我没想过,后来方思佳会把第一志愿改到C市的一所师范。
那一年我们十八岁,站在走廊的尽头,穿白色棉布裙的女孩子拿着录取通知书,脸上却毫无笑意。
“不是想当医生吗?你的成绩怎么会录取不上?”我朝她走去,格纹地砖的走廊空旷又宽敞,我们身边是盛夏干燥的空气,“为了陪姜昭?”我的语气里已经有了怒意。
她把头抬起来看我的眼睛,与我对望,沉默良久。
“漆屿……”微风掠过后,香樟树上蝉鸣渐起,似乎把她的话语淹没其中,“我跟姜昭是分不开的。”
那种自脚底蔓延上来的冷意让我意外冷静,彼时,从楼梯上跑来的柚可也叫了我的名字?:“漆屿!快跟我回家啦!”她看见方思佳,就两步上前来,挽住了我的胳膊,“我爸的车都在校门口等着了。”
她这样的举动让我有些愣神。
“快走吧。”还是方思佳先说了话,她偏着头笑笑,“不用管我。”
摇曳的树影里,她勉强地笑着的样子,像相片一样定格。
七
在最深的夜里,你的笑是我要找寻的星星
明知残酷却仍然飞蛾扑火,难道也是人类的天性?
上大学后,柚可千方百计想阻拦我和方思佳联系,但毫无作用。
“你简直是引火烧身,白痴!”这样的责备我听过无数次,可我还是保持着和方思佳的通话,听她抱怨她的新生活,跟她聊聊学校里的新事物。从零零碎碎的谈话里,我知道她并没有跟姜昭交往,但我也知道,她不会跟我交往。
直到那一天,发现端倪的姜昭一路找到我的学校来。
中午的食堂里,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行踪的,冲上来就是一碗番茄炒蛋扣在我脑袋上,吓得一旁的女生连连后退。
“漆屿,我知道你。”他把倒空的盘子顺手扔到地上,“别打方思佳的主意,你永远不可能!”
温热的番茄和蛋花顺着我的脑袋一路滑下来,我捏紧了拳头,刚要发作,方思佳的惊叫就从身后传来:“姜昭!”
她大概是一直跟踪姜昭而来的,见此情景,下意识冲上来,推了姜昭一把。
“你疯了吗?!”
许是没想到她跟踪他来后,还会站在我这边,他彻底黑脸了。
“我疯了?方思佳,我看是你疯了吧!还跟踪我?我打他关你什么事?!”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子?!难道我连跟男生交谈的自由都没有了吗?!”方思佳面露难色。
姜昭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你想要自由?你想抛下我?”
他一开口,方思佳的心就沉了下去。
“等于说我被你毁掉的人生,你不需要再负任何责任是吗?”他狠狠踢了餐桌一脚。
“你吼她算什么本事?冲着我来啊!”
是方思佳难言的表情击中了我的痛点,顾不得擦一擦头上的番茄蛋花,我挥起拳头打向了他的脸。我用了很大的力,始料未及的姜昭连连后退几步,脸霎时肿胀,回神后第一时间就是要以牙还牙,可没想到方思佳冲过来,挡在了我的面前。
“姜昭,你要打就打我吧。”她的眼睛里含着泪,声音很轻、很平静,“是我欠你的。”
眼前的姜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踌躇半晌,他终究还是把拳头收了回去。
“方思佳,行。”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但眼底隐隐泛起了泪光,“就当我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然后他飞快地朝食堂外走去。
彼时,周围的同学开始对这场狗血的闹剧指指点点,窸窸窣窣讨论着到底谁插足了谁的感情,还有人拿着手机开始拍小视频。我抖掉身上的番茄蛋花,轻轻拍方思佳僵住的肩膀:“我送你回去。”
她转过来直直地看我的眼睛,那一刻,好像所有的喧闹静止了下来,我们是聚光灯下唯一的存在。
“我不想再去找姜昭了。”她说。
八
可为什么你听不见我的声音
很多年以后,我都记得那个下午,方思佳默许了我牵她手的举动,我就在众目睽睽下顶着一头蛋花被她带到了理发店里。
“漆屿,对不起。”就连坐在洗头椅上,我也没放开她,她脸红红的,就拉着我的手一边道歉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我有很多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的事情,可是现在,让我任性地做一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吧。”
那天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在黄昏来临时分坐公交车穿越半个城市去城际的江边散心。在紫红色的天幕下,她搭住我的肩膀,浅笑着和我走在河堤上,然后她终于开口讲起了她和姜昭。
“他是我们楼下修车行师傅的儿子,我们很小就认识,但他那时候脏兮兮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跟他玩,可是后来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天我家没人,我被一群男生一路追到家门口,他们非要跟我进家门,不然就不放我走。我特别害怕,是姜昭抄着扳手从修车行上来把那些人打跑的……可是他的背在那次斗殴中被划了一刀,嗯,很深,流了好多血,后来留疤了。”黄昏的风在江边肆虐,把疼痛的心事吹向远方,“他的梦想是当飞行员,也有那个潜质,但你知道吧?身上有那种大面积伤疤是不被允许的……那时候他说他不怪我,他喜欢我,我也觉得那天来救我的他像个英雄,愿意跟在他身边。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地,他就变了,因为失去梦想而越来越自甘堕落,还开始逼迫我成为他理想的样子,做一个清纯干净的乖乖女……到后来,甚至连我跟男生多说一句话或者做一点他觉得不是乖乖女该做的事,他都会生气。”
方思佳已经开始哽咽,她把头慢慢埋了下去。
“我不知道我对他到底是愧疚还是喜欢,可是我真的很累了。漆屿,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会觉得轻松又开心,我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
伴随着她的话语,我走上前去,把她紧紧抱入了怀里。
那是我们的第一个拥抱,也是唯一一个。臂膀感受到她的颤抖,我知道她在哭,于是更加用力:“那就跟我在一起。”
她那时候是点头了吗?她哭起来颤抖得太厉害,我不敢笃定。可没关系啊,我仍记得那一天她认真说出“我不想再去找姜昭了”的样子,是那样明媚灿烂。
尽管她最终食言了。
现在想来,我仍觉得恍惚。
姜昭的电话是在第二天打来的,我替方思佳按了免提,在凝重的空气里听到了他隐忍的哭声:“佳佳,我不该那样子吼你的,也不该胡乱猜忌你,对不起,你回来好吗?”这是他极少有过的脆弱一面,“求求你了佳佳,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没有你啊,我错了好吗?你不要生我气,你不要抛下我好吗?”
方思佳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挂掉这个电话后,我们沉默了很久,头顶的吊扇转啊转,空气却依然黏稠。
“你要去吗?”我问。
她低头不答,所有的选择都是指向疼痛的,她就在这样的沉默里看着窗外的天空泪流满面。
“我下楼买包烟吧。”我起身离开。
那天我在711坐了很久,一直坐到晚上,再回到宾馆的标间时,方思佳已经不见踪影。
她最终做出了选择,在黑暗里,我打开手机,拉黑了她的电话号码。
九
像确定我要遇见你,像曾经交换过眼神
所有的一切都会在时间长河里化成碎屑,我们最终都会走向别人吧?不那么爱也可以在一起,就像我和柚可。
在上一个除夕的团年饭席上,她当着两家家长问出“漆屿,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谈恋爱啊”的时候,她酒劲儿上头的样子像只红眼小狮子,我拉着她坐了下来。
“别闹。”我说。
可后来她还是黏人得很。尽管我们只字不提爱情,却默契地走到了一起。
可我没想过会再遇见方思佳,当我成为一个医生,在最不想见到她的场合遇见她。
去做血透的时候,尽管我戴着口罩,她还是叫出了我的名字:“漆屿?”声音清脆,眼神却有些恍惚,“你真的当医生了,恭喜呢。”
我强忍着泪意,责骂道:“为什么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让我在这种地方跟你重逢!”
怎知她不怒反笑:“没事的,漆屿,我觉得这是解脱。”她看着我,“姜昭的变化我已经完全受不了了,我崩溃过很多次,但我不知道我要怎么才能逃脱现状,直到那天我买了一瓶药,我给他留字条说‘欠你的我来世还吧,我现在想要自由’,我感觉轻松了。”
<!--PAGE10-->她闭上了眼睛,像很多年前她发烧,我守在她床前时看到的样子。
我想我不能告诉她器官衰竭和肺纤维化是多可怕的事情,我只是日复一日做着我该做的事,看着她渐渐枯萎。
方思佳的家人一直守着她,哭哭啼啼骂她傻,还握着主治医师的手说一定要救救她。姜昭也来过一次,眼窝深陷,面色青紫,就守在病房门口,也不进去。
我让护士小妹去告诉他别来了,因为患者并不想见到他。
柚可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方思佳的事情,终于在某天我回家后跟我大吵一架。
“漆屿,你为什么还念着她?!你到底要不要跟我结婚?!”
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请假在家度过这段时间。可越是见不到方思佳,我就越是会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她和我,还有江畔的风。一个星期后,我选择了跟柚可分手。
我再回到医院的时候,32号病床已经空了。那天上午我没有吃饭,在科室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中午带教老师进来休息,我才旁敲侧击地询问:“32号还是没挺过去吗?”
看着老师疲惫的眼神和额角的汗珠,我握紧的拳头轻轻颤抖。
“出院了啊!”他拉开椅子,坐在了我旁边,“买到假药了,简直是中彩票的运气。”
我瞪大了眼睛。
“一会儿中午还会回来做个全身检查,哦,差不多就是现在了,我又该去忙了。”说着,老师看看挂钟,又急急地出去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跟在了他身后。
在宽敞而明亮的走廊里,冰凉的地砖倒映着人的影子。
戴着口罩的方思佳就坐在等候区域,我走了过去。
“方思佳,你应该知道吧,那时候我下楼买烟,是给你机会离开。”我说。
她有些困惑,愣愣地看着我。
“可是我现在后悔了,我觉得从今天开始,我要是买烟,都得带你一起去,你觉得呢?”
她看着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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