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无眠的夜晚。
那时已经隆冬,非常冷。他的同乡先抱住了他,安慰了他,然后他的同桌也抱住了他,安慰他。我和冯珊珊手拉着手看着他,劝他和我们一起回学校去。
其实,他很敏感,一点点的温暖就够他活下去了。我们等他回家拿了行李,又一起打出租车回了城。人太多了,冯珊珊、牛牧华和他同桌,还有我,我们四个人坐在后排。我们原本冻得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挤着挤着,竟然越来越暖和。
后来牛牧华跟我说,他坐在我的旁边,腿靠着我的腿,就这么坚定地活下来了。谁能知道死后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而只有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他才能有机会再看到我。
我相信那一刻他要活下去的信念是真的。否则,此刻的他也不会挨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病痛,坚持呼吸着每一口气。
五
我下了飞机,手机开机,短信和微信都涌过来。冯珊珊问我到哪儿了,要不要接。老陈说在我的背包里放了晕车药,忘了告诉我。
我打了车,回短信和微信,对老陈的马后炮表达了愤怒。老陈先是和我打趣了几句,又说:“见到那人了,要告诉他你现在很幸福,这样他会开心的。”
“好。”我说。
牛牧华自杀未遂后,参与了这场救助的人,都对他非常好脾气。我也经常开解他,用了我全部的真诚。
“爱是相互的,你爱这个世界,世界就会爱你。”那时我对牛牧华说,“世界会好起来的,我们也会好起来的。”
再后来高考,我考得不错,如愿以偿。冯珊珊和牛牧华考到了同一个省内的专科。
牛牧华的表白是在我上大学后才开始的。他写了很多信给我。也许我早已窥见这种端倪,所以并不吃惊。但因为对他并不喜欢,我有些许反感。那些为我而活着的话,他也是那时才说的。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他说没关系,依然喋喋不休地表达着喜欢,还去看望过我几次。有一次我们坐轮渡从武昌到汉口,他说:“你曾经说爱是相互的,那你为什么不爱我?”
我没有回答。爱是无解的,也许我也爱他,不过不是男女之爱。我爱他和我爱这个世界上的小猫小狗、小花小草一样,没什么区别。
汉口岸站着正在等我的我当时的男朋友,他是我们共同的一个高中同学。他和我考到了同一个城市,我们因此经常相见。他又高又帅又阳光,当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拉起我的手时,原本站在我身边的牛牧华捂着头蹲了下去,许久之后才站起来,扭头就走。
我放假回家,冯珊珊告诉我说,从武汉回去后,牛牧华就病了,在校医院住了好些天。
在我脑海里,“他太孱弱”的想法更深了。
“你怎么能和xxx在一起呢?牛牧华高中的时候受他欺负最多。”冯珊珊痛心疾首地说。
我并不知道这些事儿,愣怔了很久,最后拜托冯珊珊给他带了句话:“要注意锻炼,保持健康。”
我的初恋并没有持续太久,不到一年,我们分手了。也许就是因为他,我不太爱和高中同学联系。而牛牧华之后对我,也几乎不再打扰了。
然后白驹过隙,时光匆匆。我大学毕业,工作、恋爱、分手,再恋爱、结婚、离婚,遇见老陈。朋友来了又去,有人在离开,有人在sayhi。日子似乎平淡无奇,又暗藏汹涌的情绪。生命中的那么多遇见,不过分属三类:忘了的,搁浅的,珍藏的。
到医院的时候,我是有些害怕的。冯珊珊已经在等我,我捧着一束花和她一起挤进满人的电梯时,我的手开始发抖。
“他妻子在吗?”我问冯珊珊。
“离婚好几年了。”冯珊珊说,“相亲结婚的,他并不爱他的妻子。现在只有他妈妈在照顾他。”
我沉默,不再说话。下电梯,经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深深呼吸着四处弥漫的消毒水味儿,推开那扇三人间病房的门,我几乎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我甚至没想好要对他说什么。
他的母亲让到了一边,花却没地方放。他躺在那儿,已经皮包骨头,瘦脱了相。
“送你的。”我弯腰把花捧近,“是不是很香?”
他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已经浑浊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六
从病房出来后,我一直隐忍的胃终于爆发了一场反抗,大概是最近一直饮食不规律,有点胃肠型感冒。在吐了六次后,我只好遵守医嘱,每天去医院打针。
我打了三天针,打完便从输液室到住院楼去他的病房看他。我跟他讲我这些年遇见的一些事儿,一些这个世界上美丽的遇见。我说我现在很幸福,我说我非常感谢他曾经喜欢我。他在我的手心写字,我只辨认出一个“笑”字。他大概是说,我的笑依然很好看吧。
我帮他擦脸,唱歌给他听,找网上好笑的段子讲给他听,喂水给他喝。
他偶尔会笑,但笑大概也是痛的,所以笑得很隐忍。
我还从家里带了我妈做的肉脯,但他不能吃,只是闻了闻。
第二天,我带了笔,他坚持写了一句话给我:上次我要死,你救了我,这次怕是不成了。
我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第三天,他又经历了一次抢救,被救回来后,他的妈妈对我说,他让我走。
我知道他怕耽误我工作,怕老陈多想,怕给我带来不便,也怕我见到他更不堪的样子。我懂,所以,我又买了一束花送他,便挥手和他告别。
我们都知道,这次告别是永别。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一个月。
我是笑着告别的,他也是。
七
我回去后,好些天都情绪低落。
半个月后,冯珊珊发短信告诉我说,牛牧华走了。
又过了一个月,漫天都是报道李咏去世消息的新闻。
我回到家里,老陈正在收拾东西,不知道从哪个搬家时的箱子里找到了一件旧T恤。
“徐清晨,你参加过《幸运52》啊?”老陈问我。
“没有啊!”我说。
“你看这件T恤,上面还有李咏的签名呢。”
我这才认真地去看那件T恤,终于想起来,那是牛牧华工作后去参加《幸运52》录制的纪念T恤,他寄给了我。那时我工作不开心,恋爱不顺心,感觉世界不那么美好,不知道牛牧华从哪儿得到的地址,寄了这件T恤给我。还记得夹在T恤里的信纸上,他说见到了李咏,感受到了某种力量,希望我也能感受到那种力量。大致,这T恤于他来说非常珍贵。
而他把这珍贵给了我。
啊,原来他也曾抚慰过我,原来他也曾是我生命中的小确幸。大抵生命就是如此,付出与得到,失去与补偿,有着某种守恒的规律。
我抱着T恤哭起来。
老陈从未见过我哭,吓了一跳,立刻跳过来安慰我:“怎么了?怎么了?你是李咏的粉丝吗?”
那一刻,我是的。那一刻,我想到这位知名的主持人曾经成为过牛牧华的珍贵记忆而感恩。那一刻,我对这世间所有的告别都感觉痛彻心扉。
我抱着老陈,抱得死死的不放手。人活着,能爱多少次呢?不止于人,不止于物,不止于分秒。能在一起的日子,要紧紧拥抱、深深亲吻。活着的日子,要享受四季更迭、蓝天绿叶,一瓢饮、一餐食,一个微笑、一次握手,一场有或者没有目的的奔跑、一趟陌生或者熟悉的同乘,甚至享受失望,享受辜负,享受痛苦。
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会再有告别,因为你不知道,是你告别这个世界,还是你曾经的世界告别你。
“好了,好了。”老陈拍着我的背安慰。
“嗯,好了。”我擦掉眼泪说,“吃饭。”
“可是我没做。”老陈说。
“那就出去吃。”
“想吃什么?”
“什么好吃吃什么。”我说,然后走到镜前,认真地补了补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