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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枝向北(1 / 2)

文/栖何意

一、同学,可以请你当我的女主角吗?

起初,沈南枝是以舞蹈特长生的身份考进电影学院的,分数刚刚压着录取线低空飞过,她倒也没觉得不开心。

跟大部分想考电影学院的学生不同,沈南枝从小家境优渥,没有什么野心,舞蹈只是爱好,高二的时候嫌学习文化课太累,索性报了舞蹈特长生。她父母思想开明,也没有干涉。她原本就常被老师夸赞有舞蹈天赋,稍稍一努力倒真的考上了。

毫不费力得来的便不懂得珍惜,上大学后,她对表演系的专业课兴味索然,过上了信马由缰的大学生活。

那几年,学校主楼后有个小广场,天色一暗,各种表演悉数登场:吉他弹唱、舞蹈、相声,有时甚至还能遇上独幕剧排练。那些肯上台表演的同学,无论是出于单纯想展示自己技艺的目的,还是为了吸引潜在的朋友、恋人或者投资方,他们的表演在专业度上几乎都是遥遥领先的。

大多时候,沈南枝都在台下当观众。她天性懒散,没有要与他们一争高下的想法。

只有一次,那天夜深了,她从家里回学校,路过小广场,看到被称为表演系系花的女生,在几个同学的拥簇下,半推半就地站到场地中央,跳了一支民族舞。围观的同学们鼓起掌来,大声喊“女神”。系花很谦和地笑着说:“没有啦,我很久不跳舞了。”她笑意盈盈,穿一袭白裙亭亭而立,少年们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

客观地说,系花跳舞时动作连贯,表情到位,但因为个子太高,显得有些僵硬,总的来说就是中规中矩。

开学第一天,沈南枝跟系花曾因为一点小事起过争执,她真诚地道歉,对方却不情不愿地接受。后来的形体课上,她被老师表扬,从镜子中无意间看到系花的白眼,此后,两人再无交集。系花是出了名的人缘好,但从不跟她讲话。

想到这里,沈南枝面无表情地撇撇嘴准备离开,系花和朋友们却走在她前面,一帮人说笑打闹着,占据了整整一条道路。

这时,广场上响起一阵音乐声,是经典的拉丁舞曲《PerhapsPerhapsPerhaps》,也是她最喜欢的舞曲。那天沈南枝恰好穿一字肩大裙摆的红色连衣裙和红色玛丽珍鞋,她低头看了一眼,在昏黄的灯光下,自己的小腿和脚背被红色衬得格外白皙。那一刻,她忽然就有了表演的冲动。

她提起裙摆,踮着脚,一步步向广场中央旋转而去,红色鞋跟节奏利落紧凑地敲着地面,裙摆旋出漂亮而热烈的弧度。在她的舞蹈里,广场仿佛成了酒馆,人人想倒一杯红酒,斟酌光与影。

一曲舞毕,她的发丝、脸颊、手臂上全都挂着水珠,在灯光的照映下闪闪发亮。她不顾周围同学的惊诧,转身往一片夜色中走去,却被人伸手拦下来。

一个年轻男孩,白T恤、牛仔裤配登山鞋,有些不伦不类,手里提着一个单反相机,低声问她:“同学,可以请你当我毕业作品的女主角吗?”

他们正站在一棵大树下,灯光被繁盛的枝叶遮蔽住,沈南枝以为自己遇上了坏人,震惊得连连后退,不料鞋跟却卡在下水道的缝隙里。

男生也举着相机后退两步:“你别误会,我叫北跃,是大四的,正在找毕业作品的灵感。”

看到沈南枝拔出鞋跟,他接着说:“我刚看到你跳舞,你给我的感觉跟我作品的女主角很像,所以想问问你。”

他引着沈南枝走到光线充足的地方,她才看清他的样子,五官不出挑,但线条分明,一张风尘仆仆的脸,狭长的眼睛黑白分明。

“我没拍过戏。”她实话实说。虽然她才上大一,但班里有童星出身的同学,那些有追求又肯努力的同学也已经开始跑剧组。

“没关系,你本色出演就好了。”北跃没有犹豫。

“好,那我试试。”沈南枝对表演课没有什么兴趣,但对真正的拍戏感觉有些新奇。

二、我喜欢的人,是个率真可爱的女孩

“你跟北跃是怎么认识的?”

后来的很多次,沈南枝在接受采访时都被问过这个问题。

北跃被当成坏人,她的鞋跟卡在下水道的故事为人们津津乐道,但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或者北跃,为什么她会答应当北跃的女主角。

在他们相识的故事里,还有一段对话,也许北跃早已忘记了,而她从未告诉任何人。

那天他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后,沈南枝问北跃:“在我之前,有个穿白裙子的女生也跳过舞,你为什么不找她?”

北跃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缓缓道:“那个女生啊,她气质不太好,不大方,不自然。”

如果说沈南枝先前的应允只是暂时的尝试和观望,那么,北跃的这句话才让她真正下定了决心。她心里有那么一点虚荣,有人一眼就看穿了她和系花的不同,她当然该相信这个人的眼光。

但是,第一次拍摄开始前,北跃却突然有些为难,沈南枝问了他两遍,他沉默片刻后才说:“我没什么钱,所以这部戏没有报酬。”

她倒半点儿不在意:“没关系,我本来也是玩票,拍完你请我吃顿饭就行了。”

拍摄的过程算得上顺利,电影的取景地基本都在北京市区和近郊。沈南枝有辆自己的汽车,是高中毕业时父亲送给她的。一到周末,她便载着北跃和摄影器材去拍外景。

北跃对自己要求极高,即便沈南枝是不拿钱的演员,拍不到他满意的效果,也要一遍一遍重来。这个过程跟她小时候练舞时很像,跳得不好就一遍遍反复地跳,直到累得趴在地上起不来。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沈南枝喜欢上了演戏。本色出演她很容易做到,但她想要揣摩角色的心理,去找更适合自己的表演方式。

一次他们从雾灵山拍完整部影片的**部分,在回学校的路上聊天,聊到接下来女主角的心理变化,沈南枝忽然问北跃?:“这个女主角有原型吧?”

她在开车,没有扭头往他的方向看,但很明显,车内的气压降了下来。过了很久,她才听到他沉闷的声音响起:“有,是我喜欢的人,是个率真可爱的女孩。”

沈南枝咯咯咯地笑起来。北跃微微皱眉,问她笑什么。

“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可我不是啊,你为什么还让我本色出演呢?”

沈南枝很疑惑。

但北跃没有为她解答,而真正的答案直到多年以后她才知道。

北跃的毕业作品名叫《我只记录闪光的时刻》,时长只有三十分钟,但足足花了半年时间拍摄。不过结果是值得的,影片最后获得了当年导演系的优秀毕业作品奖,还在北京大学生电影节上公映。

获奖那天北跃很兴奋,把沈南枝从图书馆里拉出来,手一挥,说:“走,哥请你去吃大餐!”

“我要吃金钱豹。”她想都没想就脱口说道。

北跃也只是停顿了两秒,然后说:“好。”

那是2005年,号称“最贵自助餐”的金钱豹每位238元,是北跃半个月的生活费。

他的家境不好,他们熟稔之后他告诉过沈南枝,但她显然没放在心上,又或者她记得却不体谅。

他们吃完饭,沈南枝要回家,北跃陪她在车站等公交。站台的广告牌上挂着近期要上映的一部电影的海报,最中央的女主角长得极美,一双眼中却含着复杂的情绪。

“你以后要是成名了,可要记得来找我。”沈南枝对着海报感慨,“我好像还挺喜欢演戏的。”

“我会的。”北跃郑重地答应了,又叮嘱她,“其实你很有表演天赋,别荒废了。”

来往车辆川流不息,车灯汇聚成温暖璀璨的河流,缓缓在城市的躯干中涌动。六月的北京,仿佛闪着金色的光。

三、我们是朋友,是伙伴,以后还要站上比这更了不起的颁奖台

沈南枝再见到北跃,是她上大四的时候。

他来学校里选自己第一部电影的女主角,不巧的是,与另一位成名已久的大导演选角的日期相撞。全校几乎所有表演系的女生,但凡想走演戏这条路的,都去了大导演那里。北跃名不见经传,在试镜的教室里等了一天,也只有零星几个人来。

沈南枝那时已经拍了几部戏,都是戏份不多的配角,性格不鲜明,也没给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对于大导演的女主角,她有心去试镜,却又不肯吃苦,思来想去,结果晚了。她到那里时,等待试镜的队伍已经排得老长,甚至在楼道里转了个弯。她径直走到队尾,却在旁边的小教室门口看到了北跃的名字。

她想了想,敲敲门走进去。北跃的样子几乎没变,只是面部轮廓更立体了。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钟,连一句礼貌客套的寒暄都没有,就扭头对助理说:“走吧,去吃午饭。”

于是,沈南枝成了北跃第一部电影的女主角。

吃完饭回去的路上,沈南枝问北跃:“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他回答得诚恳:“我还没成名。”

她叹气:“我也没有。”

“那就为我们共同的成名作努力。”他说。

很久之后,沈南枝仍清晰地记得,说这句话时,自己仰头去看他,正对上他的眼,仿佛看到了天上的星。

所以,后来无论拍摄过程有多么艰辛,她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她终于知道,为理想拼尽全力的感觉好像也不错。

北跃的处女作上映后,口碑和票房俱佳,一炮而红。观众的称赞、影评人的肯定和各种奖项接踵而来,其中最有分量的,是沈南枝摘得的金马奖最佳新人奖。

沈南枝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站上华语电影最高奖项的颁奖台。她语无伦次地说完获奖感言,拖着长礼服往台下走时,双腿还在发抖。

北跃起身去扶她,她脚下一软,撞进他怀里,喜极而泣的泪水跟着落下来,不停地向他道谢。

北跃揽着她,轻抚她的后背:“不用谢我,这是你应该得到的。我们是朋友,是伙伴,以后还要站上比这更了不起的颁奖台。”

两个人的绯闻也是从这时传起来的,说他们深情相拥,说他们从大学时就开始相恋。再后来,两人一起宣传电影、出席活动,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用来佐证两个人的爱情。

事实上,绯闻第一次出现时,北跃就向沈南枝道过歉,他说如果她不喜欢,他可以立即发声明澄清他们的关系。

那时他们的电影还没有下线,沈南枝笑得没心没肺:“我没事儿,再等等吧。”

北跃也就不再坚持。但在后来的采访中,对于所谓的恋情,两人都极力否认,只说是朋友。只有一回,不知是气氛正好还是什么原因,沈南枝说起那段绯闻的始末:“在学校的时候,我胸无大志又一无所成,直到要毕业了还没能在影视圈混个脸熟。今天这一切都是在他的帮助下达成的,所以我很感谢他。”

此后,他们也不避嫌,她继续参演北跃导演的第二部电影,相关的绯闻反而慢慢少了。

四、原来她才是他心中的那个人

北跃的第二部电影在加拿大取景。那会儿是秋天,沈南枝说想去魁北克看红叶,北跃同意了,于是他们比剧组早一周出发。

在首都机场办理乘机手续的时候,北跃推着行李车走在前面,沈南枝跟在他身后往托运行李的方向走,迎面遇上一个女孩。

女孩一个人,穿Burberry的经典款风衣,身形修长,一头齐肩短发,算不上漂亮,但是干净舒服。

沈南枝觉得女孩很眼熟,绞尽脑汁去想,没仔细看路,猛地撞上走在她前面的北跃。接着,“丁零哐啷”几声巨响,他们的行李箱全翻倒在地上。周围的人投来疑惑的目光,那女孩也停下脚步。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走神儿了。”沈南枝红了脸,赶忙去捡行李箱。意外的是,北跃没有上前帮她。

他们带的都是最大尺寸的行李箱,她试了试,根本搬不动,扭头要喊北跃时,看到那女孩清浅的笑容。

女孩摘下墨镜,轻声对北跃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北跃也摘下了墨镜,扶着行李车的那只手下意识握成拳头。

女孩笑了:“这么多年,你这个小动作还没改掉,一紧张就握拳。”

北跃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讲。

沈南枝站在行李车的另一侧,脚下横七竖八摆着几个行李箱,她觉得此刻的自己跟这些箱子是一样的,一样的不起眼,一样的没有存在感。

偏偏女孩看向沈南枝,说:“是她拿了金马奖吧,恭喜你们,祝你们的下一部电影继续大卖。”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沈南枝忽然想起来,女孩叫张祯,父亲是国内最负盛名的影视公司的董事长。

北跃沉默地把掉落的行李箱重新放好,过了一阵,才沙哑着嗓音说:“走吧。”

沈南枝没说什么,她走在他的右手边,只听到他平稳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她是张祯吧?你想记录的所有闪光时刻都是她。”登机的时候,沈南枝问。

“都过去了。”北跃头也不回地说。

真的吗?但沈南枝没有问出口。

他们在纽约转机,飞后半程时,北跃点了一瓶葡萄酒。在此之前所有的飞行中,他从来都是滴酒不沾。

沈南枝没有问为什么。北跃喝着酒凝视窗外,外面一片漆黑,一丝光亮也没有。过了很久,他垂下眼帘,给她讲起了张祯。

他们在电影学院是同级不同系的同学,大一时都选了世界文明史的选修课。选修课很无聊,他每次踩着点到教室,后排座位都坐满了,只能坐去第一排,而她雷打不动地坐在第一排。

一次课上,他在画分镜图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他毫无准备,正要回答“我不会”时,她推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写了短短几句话,但逻辑缜密,字迹娟秀。他才知道,他被问到的是希腊神话中关于缪斯的故事。

他边回答问题,边扭头去看。她偷偷朝他眨眨眼睛,抿着嘴笑,又低下头去,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他刚刚画分镜时阻滞的思绪豁然开阔。

希腊神话里说,飞翔的缪斯给予艺术家荣耀和光彩。

一场很普通的相识后,他开始追求她。大二时,两个人谈起了恋爱。他和普通的大学生一样,没有多少钱,唯独不缺乏的是浪漫。他努力上进,希望能早日实现梦想,给她稳定和依靠。

可大四的时候,她提出分手,没有说原因,只递给他一份报纸。报纸娱乐版面的头条,写着国内知名影视公司董事长的妻女曝光。尽管照片只是不够清晰的侧脸,但他还是认出她来。她是那个有着传奇色彩的商业帝国的大小姐,而他,什么也不是。

她决然地说“我父母不同意”,说话时像另一个人。然后她就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他去找过她的舍友,她舍友说她已经去了美国留学。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北跃讲完故事,飞机正好落地,他举着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似乎又想起什么,嘴角扬起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容。那笑容倏然而逝,沈南枝从来没见他这样纯净柔软的笑。

五、不想做任何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