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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西风,唤叮咚(1 / 2)

文/蒋临水

小时候,叮咚和双叶还是好朋友,他们两家住得不远,前后只隔了一条街,有时双叶惹了祸没饭吃,就翻墙去敲叮咚的窗。

“叮咚,叮咚。”她声音细弱得像小猫叫。叮咚开窗把她拉进房间,看她揉着咕噜叫的肚子,翻箱倒柜给她找吃的。叮咚的房间里总有各种吃的,这一点双叶比谁都清楚。

更早以前,双叶曾找看动画片的借口来叮咚家玩,看着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糕点和水果,趁着别人不注意,总是忍不住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想去抓,但最后她都咽着口水忍住了。

后来叮咚妈勒令叮咚不许再跟双叶来往,还经常以电视机坏了为由把她挡在门外。双叶在公园看到叮咚,问他电视什么时候才能修好,《猫和老鼠》还演着没有。叮咚放下铲沙用的小铲子,说:“以后你别再来我家看电视了。”

双叶捏着小裙子,两只手脏兮兮的,稀稀拉拉的头发胡乱地扎成两根马尾辫,皮肤因为营养不良微微泛黄。别的小朋友都嫌弃得离她远远的,只有叮咚面无表情地背对着她揉沙子。双叶吸了吸鼻子,正不知所措着,叮咚忽然转过身,说:“看,我做的城堡。”

他指着每一个部分给双叶仔细地介绍,说:“如果我住在里面,城堡的大门被封死了,你就爬窗户来找我。”

双叶破涕为笑,每晚都去敲他的窗。

桂花糕、紫薯饼,叮咚的柜子像哆啦A梦的口袋,装满了双叶爱吃的东西。

一开始,她还矜持地推辞,叮咚就把吃的往她边上推,说?:“你肚子叫得太大声了。”

双叶还是拒绝,她来见叮咚,并不是为吃的。可是叮咚不乐意了,他皱着眉,说:“我的就是你的,你不吃,我就扔了!”

在双叶一生的记忆里,最美好的两个字是叮咚的名字,最悦耳的声音,是轻轻握拳触碰玻璃发出的清脆声响。

“叮咚,叮咚!”

叮咚放下作业本侧目:“你干吗老是喊我名字呀?害我不能专心。”

她托着下巴趴在地板上,把紫薯饼的包装袋撕成一条一条的,她说话的声调是上扬的,里面带着暖融融的笑意:“没有,想喊。”

双叶上了初中以后还是喜欢扎双马尾,穿格子花纹的短裙子,只是头发已经能梳得整齐,衣服也可以洗干净。生物课本上有一句话叫“生物适应环境”,双叶告诉叮咚,就算环境不顺意,她也要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光滑的小腿在空中一前一后地晃动着,明亮的眼睛像泉水一样,清澈得一望到底。叮咚转过身,一下一下数自己的心跳声。

双叶的家庭有些复杂,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爸妈离婚,妈妈带着报复的心理带着她远走改嫁,并发誓一辈子都不让爸爸见到她。可是三岁之后的双叶眉眼与爸爸越来越像,妈妈将恨意转移到她的身上,母女二人的关系日渐疏离。

双叶妈在双叶七岁那年生了弟弟,从那往后便再也没心思管她,她必须学着自己洗衣服、梳头发。继父是个小心眼的老实人,对她看不出喜欢和讨厌。他倒是从没直接对她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偶尔在妈妈生气的时候稍微吹一吹耳边风。有时双叶做错了事,晚饭也就泡汤了。看似风平浪静的普通家庭,可围墙上有着皲裂的痕迹,那是只有双叶才能看到的痕迹。

双叶说,家里的电视只放弟弟喜欢的动画片,爸妈喜欢围着他坐,而留给她的位子总是远远的。每次缩在墙角看着这样一幅画面,她都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双叶记得幼儿园老师来家访的时候曾经很委婉地跟妈妈说?:“双叶觉得你更偏爱弟弟。”

妈妈一怔,解释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师又说:“在我看来,你确实有些偏心。”妈妈想了想,改口道:“十根手指头还有长有短呢。”

妈妈是讨厌双叶的,当众批评这种事情还算好,她甚至把双叶的缺点放大了以后和周围人说,仿佛为了向别人证明,她对双叶不好另有缘由。试想一下,一个连自己的母亲都嫌弃的小孩,别人又怎么会喜欢呢?

双叶从小就没什么朋友,除了叮咚和她养的一条叫铃铛的田园犬以外,没有人愿意理会她。

只有在这里,在叮咚的身边,听着他写作业时的唰唰声,她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和奇怪的归属感。

但这种安宁很快也被剥夺了。

十五岁那年,双叶经常在夜里去找叮咚的事情终于被发现了。

那天晚上,叮咚妈妈借着找老鼠的理由把房间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她其实早就发现叮咚不对劲儿了,只是一直抓不到证据,每次刚有怀疑的时候就被他忽悠过去。这一次她跟爸爸里应外合,马上就抓到了手忙脚乱要逃走的双叶。

事情原本没那么复杂,叮咚爸也觉得事情闹大了不好,两个孩子都是青春期,左邻右舍飞短流长,传出去让人家女孩子怎么做人?但是叮咚妈不依不饶,硬是打电话把双叶家人都叫了过来。

两家人在沙发上对峙,叮咚妈把这些年的事桩桩件件都翻了出来,比如莫名从厨房消失的半只白煮鸡,刚买第二天就没了一半的紫薯饼。叮咚没想到平常看上去迷迷糊糊的亲妈,在这种事上的记忆力竟然好成这样。他刚想开口解释,一回头,看见双叶的眼泪已经吧嗒吧嗒掉在地板上。他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从那往后,两家人彻底闹翻,双叶再也不来找叮咚了。

叮咚觉得很惭愧,他一直都知道,双叶在家吃不到好的,并非继父有意苛待,而是她那个不爱争抢的性子,自动将家里所有的事物都划在与自己无关的范围里。他不管吃到什么好吃的都想给她留一份,却害她被妈妈当众数落。他跑去双叶班级门口托人喊她出来,但他过于大大咧咧,完全没注意到别人看他的眼光很是暧昧。双叶知道他在外面等,却始终没出去,她假装没听见,一直趴在桌上装睡。

直到确定叮咚走了,她才耸着肩膀哭起来。

叮咚不知道,那晚从他家离开后,双叶妈觉得双叶太丢人了,半夜三更最宁静的时候,她扯开嗓门骂自家女儿:“姑娘家家的大半夜往男人卧室里钻,你到底存的什么心?”

这栋楼的隔音并不好,往常电视声音大点儿都有邻居过来敲门抗议,那天晚上却始终没人吭声。双叶知道他们都竖着耳朵听热闹呢。

果不其然,第二天全小区都知道了这件事,不出三天,全学校都开始传。

那些话里难听的部分暂且不提,青春期的女孩子心思最敏感,双叶怕极了被人指指点点,甚至每次耳根一热,她都觉得是有人在背地里议论她。一连好几个月,她都是在羞愤和痛苦中度过的。

但好在很快她就念高一了,进了高中,就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些事情了。

双叶对于高中生活是非常向往的,就像读小学的时候,对初中生活的向往一样强烈。

双叶最大的愿望就是远离现在的环境,到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安静地生活。比起在人群当中却深感寂寞,她更想一个人热烈地生活。

委屈吗?还是别问了吧。

双叶在日记本上胡乱地写着,她写完了又撕,一回头,见铃铛正吐着舌头看着她。仿佛心事被拆穿,她摸摸它的头,叮嘱它不要告诉别人,免得又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双叶成绩不错,考上了重点高中。但大多数十五岁的少年在交朋友的时候,看的都不是你的成绩,而是你衣着是否足够靓丽,谈吐是否足够风趣,跟周围人又是否合得来。可巧的是,这三点双叶一样都没有。她胆小、畏缩,也没有漂亮的新衣服穿。她没什么与人相处的经验,不知道哪句话说得对,哪句话说得不对。从前她与叮咚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们大都是沉默着对坐,有什么事情,她只要喊一声他的名字,他就能马上理解。她一直觉得叮咚是最懂她的。

叮咚,只要提起他,双叶就觉得心口绞痛。

新学校是封闭式管理,所有人都要住校。室友是些新面孔,一开始双叶还担心能否相处和睦,意外的是,她们都很热情。双叶以为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下定决心要和过去割舍开。叮咚虽然和她同校,可两人不同班,学校又大,只要不刻意去找,基本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那件事刚发生的时候,叮咚一天也不懈怠地去请求双叶的原谅,直到中考前一天,双叶才答应见他,并向他摊牌。她没有怪他,也不怪他妈妈,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去怪任何人,但她也明白,他们不能再见面了。

“为什么?”叮咚一直追问。

“我害怕给你带来麻烦,也不想再被人误解了。”

和她相反,叮咚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男生。他不仅成绩好,其他方面也无懈可击,他有很多很多的朋友和爱他、保护他的亲人,就算没了她也不会造成多大影响。而一旦她接近他,就会被人误解为别有用心,已经平息的传闻会再度被人添油加醋地提起,她害怕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会再持续三年。

叮咚听了以后小声问:“你还是生气对吗?”

“不。”双叶摇头,没再说话。她就坐在他身边,两条腿一前一后晃**着。两个人就这么静坐了二十分钟,只有铃铛围着长椅撒欢儿,试图缓解僵硬的气氛。

快要离开的时候,双叶才低低地开口,说:“叮咚,有些事,你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埋怨任何人,但仍然觉得委屈。”

那是她无意的倾诉,语气中有无法隐藏的彷徨。叮咚怔怔地看着她。十五岁的少年一直过得无忧无虑,即使换位思考也不能理解她说的话。他才发现,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双叶都很少说话。

在叮咚的眼里,快乐和不快乐是两件事,幸福和不幸福是两件事,可这些在双叶的眼里又分为不同层次。叮咚认为凡事都能解决,任何不开心的事情过去以后都可以遗忘,但是双叶想的不是这些。所以在她一直揪着那件事不放的时候,叮咚便疑惑不已。

他无法理解双叶的担忧和恐惧。

两个人就这样分开了。

双叶如愿以偿,在学校里交到了朋友。

朋友名叫叶芝,和她在一个宿舍,也在一个班级。她热情、活泼、开朗,身上的衣服每天不重样地换。周围女生已经研究起了化妆品,叶芝却不用,她没有因为压力过大长出的痘痘,皮肤永远白里透粉,头发浓密柔软,笑起来时眼睛弯成半圆状。女孩子的外貌和气质里藏着父母的爱,双叶既羡慕她,也嫉妒她。

叶芝是第一个来和双叶说话的,双叶不知如何回应对方的示好,每次跟叶芝说话都紧张得不行,好在叶芝的笑容总能快速缓解这一切。托她的福,在整个高一这一年里,双叶都过得非常快乐。

叶芝跟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因为有她在,双叶很快和周围人打成一片。女生们喜欢和叶芝请教穿搭和发型,她不吝赐教,拿双叶做模特,将双叶的两根发圈取下来,麻利地编出一条四股辫。叶芝告诉双叶,她梳一条辫子比扎双马尾好看多了。双叶虽然对发型并不讲究,但因为叶芝喜欢,她往后便一直那么梳。

常有男生托双叶给叶芝传话,而叶芝会在背地里和她讨论那些男生的样貌和衣着,不是嫌弃他们太花哨就是太刻板。在双叶的眼里,叶芝酷得无与伦比。叶芝和叮咚一样无条件地对她好,愿意跟她分享所有的心事。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双叶都把叶芝排为心里最重要的人。她觉得叶芝会懂她的。

叮咚,她很久没有想起叮咚了。

双叶想不到,再见到叮咚,会是因为叶芝。

周五放学坐大巴回家,叶芝拉着她的手走到最后一排,朝靠在窗边闭目养神的男生笑着说:“你是四班的林叮咚吧,我是一班的,叫叶芝,想不到我们的家在同一个方向。”

双叶不知道叮咚在车上,以往都是他爸爸开车来接他的,她一时无所适从,甚至产生了逃跑的想法。但后者就比较坦**了,他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起身把一直搁在边上座位上的书包扔到了行李架上,这才给站着的双叶腾出一个位子。叶芝手脚麻利地坐过去,说:“双叶不习惯跟陌生人一起坐。”

叮咚把脸别到一边去,说:“我知道……了。”

叶芝没听出来他那个停顿有什么问题,倒是双叶稍微担心了一下。

一路上,叶芝都在和叮咚聊天,他们两人明明之前都没见过,却能在半小时内混得如此熟络。双叶在一边扮空气,无意间偏头想从右侧窗户中看一看到哪儿了,目光却不小心撞上叮咚的眼睛。她感觉自己的心在那一刻被人用力捏紧,便迅速收回了视线。

中途叶芝下车,空气便倏地凝滞,一直到终点,她和叮咚的目光都没有再碰到过。

从那天开始,叮咚便一直坐那趟车,每次都是同一个位置。叶芝和他聊得愉快,双叶也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空气。

叶芝开始隔三岔五地提起叮咚,她在素描本上描他的画像,找双叶品鉴。双叶点头称赞:“画得确实好看。”

“不是画得好看。”叶芝纠正道,“是他长得好看。”

“哦。”双叶搔了搔头发,掩饰自己不自在的神情。她从小到大都知道,叮咚是好看的。

课间叶芝拉着双叶往叮咚班级门口绕,“偶遇”次数多了,再傻的人也能看出端倪,叶芝终于坦白:“双叶,我想我喜欢上叮咚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的光晕赛过夜空最亮的星。双叶无意识地抬头,正见叮咚笑盈盈地朝她们走过来。双叶后退了一步,说:“我把作业本落在教室里了,你们先走吧,我赶下一趟车。”

叶芝歪了下头,想从她眼中一探究竟,最终笑了出来,说:“那好吧。”

下一趟车起码要一个小时后,双叶拎着书包慢吞吞地在路上晃**,可到了车站才知道,那天车次有变动,最后一班车提前三十分钟就走了。

车站口已经没什么人,双叶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在最后的一簇光影消失之前,她看见有人朝她一步一步靠近,所有的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显得周围更加漆黑冰冷。

“叮咚!”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喊他的时候竟然带着哭腔。

叮咚一怔,轻轻抬手摸她的头,说:“你有很久没喊过我的名字了。”

那天晚上他们打车回家,路上双叶忽然想起一件事,问身边的人:“叶芝呢?”

叮咚不明所以,说:“回家了呗!”

双叶心里涌起了不好的预感,琢磨着到底该如何跟她解释。

周一再见叶芝,与平常无异,她老远就挥着手和双叶打招呼。双叶悬着一颗心跟她说:“周五那天……”

“原来你和叮咚一早就认识啊!”叶芝打断她说,“那你干吗不直接跟我说呢?我还一直担心你夹在我们两个中间会尴尬呢。”

之后的日子一如往常,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一到周五,叶芝就会和双叶一起在大门口等叮咚出来。平常双叶都刻意避开两人的谈话,手里握着单词本,假装孜孜不倦地学习。直到有天下雨,她一个不注意脚滑了一下,幸亏叮咚扶了她一把。

他眉头皱得紧紧的,把她的单词本夺下来塞进书包,上车时下意识用胳膊护着她,不让后面的人挤到她。而这一切,都被叶芝看得清清楚楚的。

叶芝开始追问双叶:“你和叮咚到底怎么认识的?”

双叶沉默,叶芝便叹一口气,说:“我把什么都说给你听,可你什么都瞒着我。朋友之间不是该无话不谈吗?”

这话说得没错,双叶不愿失去这个朋友,便把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她和叮咚从小就在一起,在没有外人介入的那些年里,他们形影不离。他照顾她,给她安慰,就算什么都不说,光是有他在身边守着,她就觉得心底一片安宁。

但这些双叶都没说,她选择性地坦白了一部分,但叶芝那么聪明,顺着思路便猜出个大概。

“原来是这样啊!”叶芝抱着她说,“双叶,我真是心疼你。”

双叶很珍惜这个朋友,她再三对叶芝解释,自己对叮咚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同时处处避着叮咚,给他们两人制造独处的机会。她没有说谎,她确实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其他的事,光是生活中的周折已经让她身心俱疲。

大巴的车费涨价了,学校的试卷钱越交越多,妈妈每次拿钱都要念叨一番。继父仔细一想,打电话到学校去问,害得老师以为双叶在家里撒谎多要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了她。

女生闲下来的时候议论起这件事,叶芝听见以后替她辩解道:“双叶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在辩解当中,叶芝不小心把双叶家里的事情说了出来。双叶扯她的袖子,让她别再说了。众人先是缄默,然后面面相觑道:“这些我们又不知道……”

“所以以后就别再议论些有的没的了!”

自那以后,不管有什么心事,双叶都会对叶芝说,她一直觉得叶芝是真心为她好的。

直到她发现,那些她只对叶芝讲过的心事很快便传了出去,先是室友,再是班级,渐渐地,似乎所有人都对她产生了同情,并因此疏远她。毕竟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而正常人,都习惯性排斥特殊者。

双叶终于忍不住去质问叶芝,但后者一副坦**的模样,跟她说:“我只是希望你能真心和大家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