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想念”和“2014”,既让我难以相信,又让我心中小鹿乱撞。
哪个女孩子能拒绝一份遥远的思念呢?哪个女孩子能将这样一份奇妙的际遇置之不理呢?
从西藏回来后,康宁很快就去异地上学了,而我在大学里很快就混得风生水起。我自认是个交际能力还不错的人,加上容貌加持,从来不缺朋友。但康宁不一样,如果别人不主动,他很难与人结识。有些时候,我很担心他。
而那两年是我收到莫名其妙的字条最密集的时期—上课发了会儿呆,笔记上就多出一行话;在餐厅吃饭,小票上突然多出一行字。那个人当时似乎刚到新西兰不久,在努力适应生活的同时,有非常多的迷茫与思念。我透过他,逐渐了解了新西兰,也渐渐摸到了规律。新西兰的时间比中国快将近四个小时,所以每次我收到字条,都是他那边的夜晚。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我总得有人倾诉才行,于是我开始频繁地对康宁提起新西兰。
“你知道新西兰的特卡波小镇是星空保护区吗?”
“你说站在天空塔上看星星是什么感觉?”
“那里有羊驼牧场。”
……
无论我说什么,康宁都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甚至于他还会主动去查询,对我说的话做补充。所以,大二那年,康宁突然对我说,他决定去新西兰念天文系。我既吃惊又担心,我怕他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做的这个决定,他的性格又实在不适合一个人背井离乡。当即我就决定,我得去当面和他谈一谈。
我将时间安排得很紧凑,希望周末加上一天的假就可以回来。出发那天的早上,我肚子隐隐作痛,我也没有在意,以为只是受了凉。
原本我没让康宁来火车站接我,从车站到他学校有直达的公交上,没必要让他翘课。可我坚持到下火车,肚子的抽痛太严重,实在支持不住。我蹲在火车站的角落给康宁打电话,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到了,但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去趟医院。”
“你怎么了?”康宁焦急地问我,我隐约听见了老师叫他的声音。
“没什么事,你不用着急,等下我到了医院……”
没等我说完,我就听见了脚步声,康宁一反常态地朝我喊:“你等我!我马上就到!”
我后知后觉,他为了我从课堂里跑出来了。
结果也不过是急性肠炎,到医院挂了两瓶水,就好了不少。过了好半天康宁紧张的神情才淡下去,变成内疚的样子,蔫蔫地坐在我的旁边。我用没打吊针的手推了他一把,笑着说:“你那什么表情啊,我又不是绝症!”
“别瞎说!”他又紧张起来,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要不是赶着过来,可能也不至于。”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呀,肯定是我吃坏东西了。”
我试图安慰他,把话题转到正事上:“说说吧,为什么非要去新西兰留学?”
“我和你说过,我真正想念的是天文系。新西兰是一个很适合天文观测的地方,也有不错的学校。”
“真的?就这么简单?”
虽然他想出国留学,但偏偏定位在南半球的新西兰,肯定有我的原因。我坐直身体,推了推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我希望你再仔细考虑一下,是不是有更好的选择、更适合你的学校。而且,一个人在国外要面对很多事,很辛苦的。你一定要想好,不要被我影响。”
康宁突然笑了一下,他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笑起来傻傻的。他看着我说:“受影响也没什么啊,我愿意的。”
他的话让我呼吸一窒,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待我勉强回过神来,心却还是狂跳个不停。
很多年了,我其实没有认真想过自己对康宁的感情。偶尔会有那么一个片刻,我会感觉到一种高于朋友的电流。可那太微弱了,像花火一闪而逝,我根本抓不住。
最终康宁还是踏上了留学之旅,并且真的去了新西兰。他离开的时候,我的大学生涯也接近尾声,对于未来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之后要做什么。那个时候我的心中涌起过和康宁一起去新西兰的打算,并且越烧越烈。
然而就在我打算听听康宁的意见时,他连招呼都没有和我打就离开了。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恰巧在机场等待登机。
我不可思议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想麻烦你……”
“你真是气死我了!”
我一气之下摔了电话。
就这样,在他远渡重洋前,我们最后一次联系,居然是吵架。
康宁根本不懂,我气的是他那么不开窍,气的是他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节点被胆怯与客套抹去了,气的是他什么都要站在我的位置去考虑,却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的还有,那天夜里我睡不着,站在宿舍阳台上望着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感受到了无尽的孤独。果然,夜晚总是会迫使人面对自己的内心。
当我回到屋里,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时,我看到墙上贴的明星海报上出现了一行字。
—每每我坐在星空可即。我只能用我的方法离你更近一点,可我知道,那不过就像离天空更近一点一样,只是幻觉。2016.10.3.新西兰。
那一刻我决定了,我要去新西兰。我要找到那个人,即便他并不是对我说话,至少我要告诉他,有爱就要去追。
五、那天之后,我再未收到过康宁的丁点心声
十二月份的时候,我拿到了樱桃园的offer。果园工作会提供简单的住处,但条件确实差,自己去住单人旅店又得不偿失,这种时候,最好的是可以换宿。所谓换宿就是住在新西兰本土人家里,以劳动换来住处。只是,如何选择、如何说服别人接受,是门玄学。
我并不是个怕吃苦的人,尤其是在陌生的地方,吃苦也是一种宝贵的经历,所以我毫无畏惧地接受了果园提供的住处。虽然户外劳动风吹日晒,可大家都是热情洋溢的年轻人,说说笑笑的工作氛围很有趣。尤其是果园里的樱桃特别甜,我们可以随便吃。
“那是找你的吗?”
身边一个韩国男孩伸手递给了我一颗樱桃,我还戴着采摘的手套,下意识地就拿嘴去接了。听到他问,我叼着樱桃扭过头,看到康宁站在远处,居然是转身要走的状态。
我朝他跑过去,从嘴里把樱桃把揪出来,问他:“你跑什么啊?”
他的视线越过我,投向了我的背后,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你适应得很好。”
“还好吧。你怎么来了?”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不过如果……”
“好啊!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啦,等我一下!”
我小跑着进屋换衣服,因为生活空间实在狭小,衣服、用品就是扔在一起,我从衣服堆里抽出想穿的那件,顷刻间卡片纷飞,落了一地。
是康宁给我的那些明信片。我赶紧蹲下一张张拾起来,背面朝上敛到一起。他给我的时候天太黑了,又都是空白,我也没有仔细看,如今重新整理起来,角落上的日期跳动起来,让我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将它们摊在**,仔细去看那些落款,从2014年到2017年,也就是我来前不久,每一个都是规整的格式,年月日加上新西兰。
这只是巧合吗?!
我疯了一样地在地上爬着去抓书包,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翻开手账本,试图去对照。
结果,从最早的那个时间开始,康宁的明信片和来自未来的留言落款的时间都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我到这里之后的那些时间的留言竟然全部消失了,我贴在手账本上的胶带还在,纸还在,可那些言语已经蒸发了。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地上,久久回不过神。
可是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搞清楚了,当把那些话语和明信片结合起来,它们深深吸引着我的神秘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真实的力量。
原来这些年来,真的有一个人确确实实地思念着我。原来我并非自作多情,我在那些话语里感受到的熟稔,不是假的。原来我曾经看到过的刹那花火,真的存在过。
我代入康宁的样子,想象他这些年孤身一人站在星空下,内心有无数想要对我说的话,最终却只有星星听见了。
我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之后,康宁不动声色地带我走了两三公里,最后停在了一座花园洋房前。虽然院门没关,但康宁还是站在外面按了门铃。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士跑了出来,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
“这是我学校的老师。”康宁给我做介绍,“老师家就她和女儿两个人,她经常住在学校,女儿也在其他地方念书。我和她说了,你在基督城的日子可以住在她这里,帮忙打扫一下就好。”
我忙不迭地感谢,间隙听到老师在和康宁打趣,语句间似乎出现了“girlfriend”。我本没听清,结果康宁心怀鬼胎地回头看我,倒是把这话坐实了。
我对他做了个鬼脸,他仓皇地把头扭到了另一边。
当天晚上康宁就帮我搬了家,书房和杂物间是我的区域,虽然不是正经卧室,但很宽敞,比果园的住处好太多。等我把东西归置好,时间已经很晚了,坎特伯雷大学的主校区在城郊,康宁回去要很久。
“要不你今晚就别走了,”我在他惊慌前解释道,“我们在这儿说说话,等天亮你再回去。”
他好似长舒一口气:“你明早还要工作呢。”
后院的草坪修剪得很仔细,还养着不少灌木和不知名的小花,角落立着一座动物的雕塑,在夜里和落下的影子融为一体。我和康宁坐在一条木质长椅上,风里刮来若有若无的雨星,我悠闲地晃悠着腿问:“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的?”
他紧张地看着我,半晌后才答:“你很受欢迎,每次到一个陌生的班上,很快就能和大家成为朋友。大家都是真心喜欢你的,每次选什么,你的票数总是最多的。你很自信,不在乎家境如何,不在乎什么困难,总是想到了就去做,那么洒脱、快乐。而且你还很……”
康宁的话戛然而止,为了缓解尴尬,他连着推了两次位置正常的眼镜架。
“还很漂亮?”我接下他的话,“既然在你眼里我这么好,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都不追我?”
“咯喀……”
我的话音未落,康宁已经剧烈咳嗽了起来。起初我还以为他是装的,直到见他咳得脸红脖子粗,我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呛到了。我伸手想拍他的背,他却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说:“我我,我还是回去吧,要下雨了……你早点休息!”
他慌张到脚步不稳,转身逃走时险些撞了墙。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小学的一节体育课,运动细胞不发达的康宁跑步时落在队伍最后面,自己绊倒了自己。我是第一个掉头跑回去问他怎样的,当时他的眼镜摔歪了,非常狼狈,却疯狂地摇着头,从地上跳起来跑了。当时他的背影就是这样仓皇又好笑,却透着可爱。
“康宁!”我把手拢在嘴边朝他喊,“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直挺挺地刹住脚步,扶住了旁边的墙壁。可他终究没有回头,只是朝我挥了挥手。
那天夜里我毫无睡意,在屋子里纵横交错地挂上绳子,将明信片一张张夹在上面。暖黄色的灯光洒在略显反光的纸上,在墙壁上打出点点光斑。
虽然时间线被我的出现改变,有些话语消失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最后的日期是2018年2月14日。那天之后,我再未收到过康宁的丁点心声。
之后的几天,我拿着那些明信片向换宿处的老师请教,想知道上面的地点都是哪里,然后一一做了标注。
于是我得知了一个地方,康宁并未对我提过。
约翰山天文台。
六、它们变成了独属于我的秘密,而我永远会记得
自从我说了自己有喜欢的人后,康宁和我的联络越发少了。每每都要我主动,他才肯回。透过信号波,我能感觉到康宁的别扭。
说到底,人的心声如果不说出口就无法让对方知道,心有灵犀也不过是巧合罢了。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在拼命猜测对方的感受,最后在误会中擦肩而过。康宁在意我的外表、我的个性、我的朋友,却不知道我一直在意着他的成绩、他的努力、他不会被任何人影响的定力。他或许忘了,我们的第一次交谈,是我主动去找他的。
如果星星真的可以听到人的心声,既然它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将我带来这里改变这一切,那么心里的话,我一定要当面说。
2018年2月14日,我去了约翰山的天文台。这座天文台是世界天文学家公认的最佳的银河系观测平台,但并不为游客所熟知,傍晚就禁止个人的车子上去了,只有专门的观星团才可以进入。
我白天就待在上面,还以为可以一直待到夜晚,没想到傍晚有工作人员来请我离开。我抱着书包,慢吞吞地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下走,望着山下逐渐亮起的灯光,心中的不甘强硬地拉扯着我的脚步。
<!--PAGE10-->我在步道上找了个安全的位置坐下来,在膝上一页页翻着手账本,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最后的几张空白还在那里,我已经想不起上面写过什么了。
突然间,一行字迹随着我的手指划过,在空白的纸张上浮现了出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出现,落款的时间就是今天。而上面的话语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决定忘记我,就在今天。
亲眼看到目睹变化的不真实感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我的第一反应是拿出手机,打给了康宁:“你在哪里?”
康宁被我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到,含糊地说:“我……在外面啊。”
“哪里?”
“一个天文观测台。”
“约翰山的天文台吗?我就在上山的路上。”
“什么?!你怎么知道……”他难得这么吃惊,我仿佛能看见他团团转的样子,“那你现在上来,我等着你。”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回去,大学之后我就很少这样卖力地跑步了。我顺着盘旋的步道跑回去,感觉像逆向穿梭于自己糊涂的得过且过的青春。我看到了从我俩十六七岁开始,康宁有无数次单单叫了我的名字,我却没有在意。胆小如他,每向我迈出一小步都已经用尽了全力,而那时我的全部心思在和所有人做朋友,以及享受其他男孩子或大胆或暧昧的表达上。
于是他一直站在原地,仿佛还站在西藏的星空之下,等待着我,一直等到他以为再也等不到我。
“你怎么来……”
康宁站在入口的位置等着我,当我跑到他面前,我完全没有控制,径直扑到了他的身上,抱住了他的肩膀。
“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我没有放手,即使他的背直挺挺地僵着,整个人变成了一棵树。
“呃……这个天文台是坎特伯雷大学建的,我……我们学校的天文研究小组和这里……很熟……我可以带你……”
“不是这句!”我打断他,“再想想!”
“章庭,我……不知……”
我抬头看他,伸手把他的眼镜摘了下来。我知道他眼镜高度散光,会让他在最近的距离都看不清我的脸。这样最好,我也就不需要紧张了。
“我喜欢你。难道你不想这样对我说吗?”
康宁一直惧怕在人前摘眼镜,眼镜就像长在他身体上一样,是他自信心最后的防御。被我摘掉眼镜后,他本能地想缩起来,却因为我这句话条件反射地瞪大了眼睛。
“如果你这样对我说,我就告诉你我喜欢的人是谁。”
银河在我们的头顶,南十字星、麦哲伦星云、猎户星座、天狼星……它们通通在肉眼距离我们很近的地方。而此刻,我和康宁这两条穿插在时间里看似相距甚远的轨道,终于交会了。
那天,天文摄影师再次用康宁的单反拍了当晚的星空,第二天康宁将它做成了明信片。在我收到这张明信片的瞬间,手账里贴着的所有来自未来的字条全部消失了。
<!--PAGE11-->它们变成了独属于我的秘密,而我永远会记得,有一个人在漫长时光里爱着我,而我终究没有错过。
尾声
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久到我已经忘了,不喜欢你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2018.2.14.新西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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