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个好消息,梁逸舟为她剔着鱼刺,顺口问:“导演是谁?眼光不错。”
林清荷咬了咬唇,迟疑道:“是王导……”
“王导?”很少看她这么躲躲闪闪,他拧了拧好看的眉头,电光石火间想到了什么,“你是说王锦荣?”
林清荷点头的同时,梁逸舟把瓷碗往桌上一搁,神情严肃:“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吗?”
每个圈子都有自己的规则,他们这个圈子也不例外,那王锦荣是出了名的色坯,仗着资源和人脉,对女演员上下其手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她知道他的顾虑,小声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梁逸舟冷笑一声:“你摸爬滚打这么久,怎么还这样天真?”如今他不能再给她庇佑,她又拿什么保护自己?
林清荷仿佛跟他犟上了,只一味说不会有事,死活不肯放弃这个机会。
梁逸舟眯了眯眼,冷冷地问:“你要的究竟是什么?名利,金钱,还是无数男人拜倒在你裙下?”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却碍于在气头上,没有道歉。
林清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僵在餐桌旁动弹不得,半晌才似笑非笑地说:“我要出人头地啊,你忘了吗?”她别过头掩饰泛红的眼眶,一字一句道,“所以你说的,我都要。”
梁逸舟觉得疲惫,很多话如鲠在喉,他说不出,等渐渐理出个头绪,他揉了揉眉心,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五、可笑的是,她只等来“分手”二字
王锦荣导的电影赶在来年初夏上映了。
电影噱头足,声势大,宣传海报贴满了大街小巷,熟悉的脸占据了半壁江山,上头“领衔主演林清荷”几字格外醒目。
那大概是香港电影没落之际的一个奇迹。
报纸上铺天盖地的都是关于林清荷的报道,极大篇幅的溢美之词,梁逸舟细细翻过,版面上她笑靥犹然。
林清荷找上门时,正好是七月,窗外的林荫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蝉鸣。
“阿舟,你别生气了。电影拍完了,我没事。”她捧着他亲手泡的花茶,似是怕他不信,强调道,“真的没事,王导没乱来。”
梁逸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他心头酸涩,却不再多言。
林清荷从包里取出一张票券?:“那我请你看电影,算是赔罪。”她笑得羞涩,像和大人要糖吃的小孩儿般期待地看着他,“说起来,我倒从未跟人一起看过电影。”
从前是没钱,后来是没兴趣,但想到是跟他一起,她便充满期待。
电影是国外引进的片子,名为《诺丁山》,说的是炙手可热的明星和默默无闻的书店老板邂逅、相爱,而后经过考验相守一生的故事。
彼时国外的片子还未充斥市场,猎奇的观众将影院塞得满满当当。
原本一切都好,只是快到结尾时,林清荷扭过头想和梁逸舟说什么,镜头一闪,银屏的光在瞬间照亮了晦暗的观众席,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句“系林清荷”!
“系演戏的林清荷咩”“她在哪里”……
很快,人群喧闹起来,整个影厅开始沸腾,林清荷头一次感到茫然无措,是梁逸舟最先反应过来,抓住她的手就往门口跑。
有狂热的粉丝跟着追上来,到底是本地人,梁逸舟拉着她七弯八拐,终于躲到僻静的街角,才算彻底甩开了那些人。
林清荷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头顶传来清冷的男声:“你看到了吗?”
“嗯?”
梁逸舟低头沉沉地看着她:“就像刚刚那部电影,你受万人追捧,而我,只是无名小卒。”
林清荷不懂他的意思,呆呆地说:“阿舟,我们—”
“我们?”梁逸舟将手揣回口袋,“你怎么还不明白?从你选择接下那部戏开始,就没有‘我们’了。”
“你享受并追逐着镁光灯带给你的快乐,但我只想平平淡淡,与暖灯相伴。”
“分手吧,对谁都好。”
说完,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清荷杵在原地,好半天没能回过神。
她记起方才屏幕里闪过安娜的脸,安娜说:“别忘了,我也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站在心爱的人面前,求他爱我。”
她当时转过头是想告诉他,她也在等,等他说他爱她。
可笑的是,她等来的是“分手”二字。
六、锦绣前程,她说不要就不要了
1999年底,千禧年即将到来之时,香港娱乐版一则新闻轰动一时,成了人们饭后的谈资。
事业蒸蒸日上的女演员林清荷,突然宣布退出演艺圈。原本这算不得什么,令人难忘的是,就在林清荷走下台准备退场时,有偏激的粉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她毫无防备,在众目睽睽之下跌下了一米多高的舞台。
她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彼时梁逸舟在国外同人谈合作,小半月过去了,才得知此事。他照着助理给的地址匆匆赶到医院,但那儿哪里还有林清荷的影子。
他问过医生,知道她并无大碍,一颗心才放回了胸腔,但她说要退圈,着实在他意料之外。
她好不容易拥有了想要的一切啊,却又选择了放弃,走得不声不响。
他记得她穿戏服时的光芒,记得她说想出人头地时的坚定语气,记得她接到戏时掩不住的欣喜笑意……每一帧画面,总能轻而易举地打动他。
因为啊,这样的她太像曾经的他了。
他从没跟她提起过,二十岁出头时,他也怀揣梦想,一腔热血,但远比常人要走得艰难,因为他姓梁,是香港商界大鳄梁毅华的儿子。
他想成为一流导演,梁父却认为这是不成气候的职业,父子俩讲不通,他便赌气离家,赤手空拳地去闯。起初,粱父动用手上的关系百般阻挠,没人敢用他。他发了狠,越是落魄,越不肯求饶,两年里不曾踏进家里一步。长久抗衡后,粱父终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
他这才慢慢有了起色。
他看到林清荷,就像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以致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怀疑,他喜欢的究竟是林清荷这个人,还是她身上的拼劲儿。
直到她说要接王锦荣的戏,他生气又焦灼,怕她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变得不顾一切;又怕她走不了太远,永远灰头土脸。他这才确信,自己满心都是她。
就像他第一次对她说“我帮你”,这次,他仍想帮她,但身处低谷的他,又拿什么去帮?
梁毅华像是知道他的窘迫,在这关头来了电话。听筒那端传来父亲的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仿佛吃定了他:“我可以帮你,也可以帮她,但我要你回来接手生意,还有,和那不三不四的戏子断干净。”
他气极反讽,林清荷是他看上的人,才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戏子。
粱父嗤笑一声:“现在不是,早晚有一天会是。你们那行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到底是年轻有野心的人,最后又有几个禁得住形形色色的**。
他想起租屋里林清荷字句清晰的“所以你说的,我都要”,终于做了决定。
与其彼此都苦苦挣扎,不如让其中一个得偿所愿。所以他回到梁氏,暗地为她的戏加注资金,又警告王锦荣不许动她。他为她筑起安全的壁垒,将她捧上高地。
可到头来,他忍痛离开为她换来的锦绣前程,她说不要就不要了。
七、自以为是的成全,其实谁都没能如愿
林清荷消失的第三个月,他去了她以前租住的房屋。
由于房东还未找到新的承租人,屋内陈设都没变,他一一摩挲过去,视线突然被床底若隐若现的东西吸引。他弯下身,轻而易举地将它扯出来,原来是他曾找寻的手表。
兜兜转转,人丢了,东西却回来了。
床头还有一只铁盒,梁逸舟打开冰凉的盖子,几封信件映入眼帘,他鬼使神差地将手伸了过去。
待他一字字看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此前不知,林清荷远在皖南的家里,父亲常卧病榻,母亲一个人做几份工,要养活她和年纪尚小的妹妹。
大概一年前,她父亲病重被送进了急救室,那也正是他们为接戏发生争执时,原来……原来她一意孤行是为了给她父亲筹医疗费。
她为何不如实相告……是了,他兀地想起,他亦没坦诚地告诉她自己的家境。当时的她一定觉得,说出来只会徒增他的负担。
在她宣布退出娱乐圈前不久,林父病发,经抢救无效死亡。那是她最难熬的时刻,也正是那时,他离开了她。
他记起自己问她为何来香港,其实不是因为香港有多好,而是因为她的肩上担着一个家。
后来很多时候,他都在想,她那么努力,为的从来就不是浮华虚名,而是安稳的生活。
可是他啊,他怎么就笃定了她要的是名和利?
到头来,他自以为是地成全,但其实谁都没能如愿。
眨眼又是一年,粱父身体每况愈下,见他还迟迟不肯考虑终身大事,老人家长叹一声,强势了一辈子,终于还是让步了:“罢了罢了,你要去找她就去吧,有个枕边人总归是好的。”
找她?他何尝不想找她,可人海茫茫,她若有心不见,他又怎么找得到。
八、用一场细雨换一次重逢
“先生,先生?”女孩儿脆生生地叫了他好几声,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将他拉回现实。
他才发现自己手里的书页久久没有翻动,门外天色已暗了下来,伴着绵密的细雨。
“先生,我们店快要打烊了。”女孩儿不好意思地说。
他看了看腕表,八点整,原来皖南的店关得这样早。他拿着书走向柜台准备结账,女孩儿为他装好,甜甜地说:“欢迎下次光临。”
雨还在下,他正要跨入雨幕中,有人叫住了他:“先生,伞借你。”
梁逸舟难以置信地怔住,多少个梦里,就是这道熟悉的声音,一声声柔柔地唤着“阿舟”。
他多怕转过身,看清来人后又是一场空欢喜。
雨声滴答,他身后传来脚步声,素雅的棉布裙先映入眼帘,来人将手中的伞往前递了递,示意他收下。
他抬眼,刹那间,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真的是她!
林清荷却仿佛不认识他,重复道:“先生,雨大,伞借你。”
柜台里的女孩儿附和道:“你就听阿姐的,带着吧。”
阿姐?他恍然记起报道上说林清荷家中有一小妹,难怪,难怪那么像。
他靠近她,艰难开口:“清荷。”
“先生,你认识我?”如果说此前梁逸舟还以为她赌气不理他,但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她确实如同看陌生人般看着自己。
梁逸舟转向小妹:“你阿姐失忆了?”
女孩儿连忙否定:“没有的事。”旋即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阿姐以前磕过脑袋,虽说是没大碍,但一天天的,她总念叨着像是忘了点儿什么。”
梁逸舟悲喜交加,再三确定她没失忆,却偏偏抹杀了关于他的所有。
九、我中意你好久了,梁太太
梁逸舟特意问了香港的医生朋友,对方听过林清荷的症状,说她当年对他们那段感情心灰意冷,所以心理上选择性遗忘了他。
他越发自责,自重逢后,往书店跑得越来越勤。林清荷最初感到不适应,有些抗拒,时日一久,倒是习以为常了。
“你为什么偏偏喜欢这首歌?”这天,梁逸舟倚在柜台前问。他听小妹说,《She》是阿姐最爱听的歌,所以店里才总放。
林清荷懒得理他,撇撇嘴:“没有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借机向我表白的电影里的插曲。”梁逸舟眼里闪过一丝促狭。
她涨红了脸:“我不记得,你少诓我。”
他笑而不语,像是确有其事,一只手拿过她手里的鸡毛掸子,自觉地搬过折叠梯,踩上去清理着书架顶端的积尘。
林清荷看着他大剌剌的动作,担心地叮嘱:“你小心点儿。”
梁逸舟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下去时脚踩空了,转眼就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梁逸舟!”林清荷急忙凑过去,见他脑门上渗出了血,她被吓蒙了,说话带了哭腔,“你……你别吓我。”
男人还是毫无反应,她拍了拍他的脸:“你起来!梁逸舟!你那时突然要分开,你起来说清楚,我还没找你算账……”
话没说完,地上的人动了动,半眯着眼睛看着她:“算哪门子账?你早想起来了是不是?”
林清荷一愣,恼他装死吓唬她,舒了口气的同时狠狠拍了他一掌:“就你聪明!”起身后顿了顿,回头道,“厚脸皮!谁说我跟你表白了!”
梁逸舟窜到她面前,而立之年的男人,眼里笑意盎然:“厚脸皮是我,表白的也是我,我中意你好久了,梁太太—”
伴着长长的尾音,林清荷看着他的眼,脸颊滚烫,却止不住翘起了嘴角。
时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两人初相遇,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他们互相吸引,又背道而驰,最后还是阴差阳错地走失于风雨。
所幸经年之后,风柔雨润,该回来的那个人,就像一叶扁舟,终归缓缓靠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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