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橙酒与猫(1 / 2)

文/吾佟

事情的起源是一幅画,一幅沾着菜叶子的男人半身素描。

“在某个巷角的垃圾箱旁发现的,一只流浪猫拖着它当床垫,挡了我的路。”尹杭将这幅脏兮兮的素描拍在岁挽脸上时,后者的大脑明显卡壳了一会儿,“你该庆幸那只猫还算讲卫生……”尹杭指着角落里已模糊的“S.L”道,“不然我可认不出你家那位画师的签名。”

“……什么我家画师。”岁挽嘟哝着,目光却舍不得从素描上移开分毫,“我们就见过一面,况且那还是个意外。”

“是,就上个寒假你和他孤男寡女被困在电梯里一个小时后,他就让你念念不忘了大半年,甚至不惜推了所有暑假旅行邀请,一放假就乖乖回家,每天在你们曾经邂逅的地方徘徊,幻想着再续前缘。”尹杭揶揄道,“真想见见那位Mr.S有多大魅力,能让从小到大拒绝了一只足球队的你在连他的名字、职业、住址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仅见过一面便单方面坠入爱河了。”

“一,不是孤男寡女,电梯里还有一只猫;二,我没有每天徘徊;三,他名字的缩写是S.L,职业是画师,半年前在创作的漫画《寒刀客》系列,现在估计快完稿了,所以我对他不是一无所知;四……”岁挽反驳道,“我没有坠入爱河,我只是很欣赏他的才华。”

最后一句的音量平白小了许多,尹杭耸耸肩,翻了个“你开心就好”的白眼。“不管怎样,我为你找到了有关他的线索,你欠我一次。”他伸了个懒腰,“好时光要趁早,小姑娘。”

说完,他施施然离开,留下涨红了脸的岁挽一人盯着素描落款,头顶冒烟。

即使是在岁挽最疯狂的梦里,她也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匪夷所思地迷恋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在半年前,她第一次遇见Mr.S时。

那天她本没打算出门。她正因乱吃海鲜而严重过敏,夹着体温计缩在被子里,一边忍着脸颊的瘙痒一边盘算药还够吃多久。忽然,阳台忽然传来一声凄惨的猫叫,吓得她打了个哆嗦。

那是只刚满月没多久的小猫,像是被人从上面抛下来,凭空掉在了她的阳台上。小猫的前腿扭成直角,一只耳朵鲜血淋漓,趴在地上呕出一小摊秽物,一看就是被楼上哪家恶毒对待后随意丢弃的。岁挽怒气冲冲地自二十七楼向上望去,楼上的十余层皆窗户紧闭,根本瞧不出谁家败絮暗藏。

岁挽蹲下身,犹豫着碰了碰小猫。小猫虚弱地“喵”了一声,猫毛让岁挽打了个喷嚏。

“该死!”岁挽狠狠揉了揉鼻子,认命地冲回卧室,飞快穿好衣服,给自己戴了个黑色口罩,捧起小猫就往电梯间跑。

正值工作日,住宅楼电梯通畅,一直下至十七层才停住,上来一人。岁挽能感觉到来人讶异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身上,她压了压帽檐,小心翼翼地抱着小猫,没有抬头。

很好,她绝望地打了个喷嚏:我现在前襟沾满血的样子肯定像极了虐猫的变态。这不是我干的,求求你别再看着我了!

电梯门徐徐关上,她听见那人开口:“抱歉,您的猫—”

“不是我的猫。”岁挽听见自己喉咙深处传来一声呻吟,“捡来的,伤得很重,我……阿嚏!我正要带它去兽医院。”

“呃……嗯。”那人一怔,点了点头,“……您是个好人。”

……哦,莫名其妙被发了好人卡的岁挽抽了抽嘴角。

“可是它还太小,不止血的话,恐怕坚持不到医院。”那人还在坚持不懈地说道,他的声音温和平缓,有种水流般让人镇静下来的力量,“我想我可以帮您。”

岁挽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日后,在岁挽无数次回味她与Mr.S的初遇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一眼,就是这一眼,她见到了这世上最澄澈的一双眼睛。

那个男人穿着米色针织衫和咖啡色的休闲裤,左手夹着一个画板,头发是温暖的栗茶色,有几缕随意翘着,让他有种让人感觉舒适的好看。更夺目的是他的眼睛,当他单纯而忧心地望着你时,几乎让人恍惚。

岁挽恍惚地望进那双澄澈的眼睛,然后……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与此同时,电梯内唰地一下陷入黑暗。

电梯出现故障了。

这栋公寓虽是新楼,设施却不大灵光,上次是水路故障,这回干脆成了电梯惊魂。

在按下应急按钮,得知修好电梯要一个小时后,岁挽急得一拳砸在门上。

“请尽量快一点,这里有伤员。”在手电筒微弱的光下,岁挽看见男人紧蹙着眉—为什么他连皱眉都好看爆了—一本正经地和交涉着。封闭的空间内温度渐升,他鼻尖渗出的薄汗亮晶晶的,岁挽忽然闻到一股浅淡的橙子香。

“我们不能就这么等着。”男人转过身对她说,“你有布带吗?我们给它先处理一下。”

什么?岁挽下意识地看了眼他们的鞋子—都不是系带的鞋,她刚想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

“口罩的挂耳布带够长吗?”她咬咬牙,尽量让自己忽略脸颊上大片的红疹。男人点点头,岁挽一把拽下口罩,“阿嚏!”一个喷嚏接踵而至。

没了口罩阻隔,空气中的橙子味越发浓厚,猫毛的存在感也越发不容忽视。岁挽一边递去口罩,一边喷嚏不断,鼻腔咽喉痒痛难耐,她几近窒息。

“你在过敏期?”男人一怔,“快戴回口罩,我们用别的。”男人说,“刀,你有刀吗?指甲刀也行。”

岁挽掏出钥匙上挂的指甲刀。男人让岁挽举着手机照明,自己用牙齿咬着针织衫的下摆,露出腹部分明的腹肌。他将下摆剪开一个豁口后用力一撕,“刺啦—”一块布料应声而下。

他将布料递给目瞪口呆的岁挽,旋即转身捡起自己的画板,将夹着的那叠画稿取下,两只手握着画板,又猛一用力,画板竟被硬生生掰掉一条木边!

他这一系列行为快、准、狠,与他温和的气质完全不搭,让岁挽忘了讲话。男人眨眨眼,腼腆地搔了搔头:“我……我力气有点大,没吓着你吧?”仿佛刚刚徒手扯衣服、徒手掰画板的硬汉完全是另一个人。

“……没。”不知是不是错觉,岁挽觉得男人的耳尖好像红了。可能是电梯内太热,岁挽晕乎乎地想,要不自己的脸颊为何也有不同于过敏的热度蔓延呢?

“我小时候住的街区很乱,耳濡目染也学会一点正骨包扎。”男人小心地将小猫的前爪绑在木板上,岁挽尽量不让它乱动。他们靠得很近,橙子香气萦绕鼻端,原来那是男人洗发水的味道。

真好闻。岁挽悄悄吸了吸气,却发出一声吸鼻涕的声音。男人轻笑,岁挽尴尬得脸都快熟了,只能四处乱瞄:“咦?那些,是你画的吗?”

地上那摞画纸散开,是一页页完成分镜的漫画草稿,间有几张景物素描与人物速写。

“嗯。”男人手上动作没停,“我是一名画师。好了。”他将小猫抱在怀里,“我来抱吧,你打喷嚏不舒服。”

他的手指擦过岁挽的胳膊,那里烫得像烧起来了一样。岁挽磕巴道:“画得真好,我能看看吗?”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是一部英雄漫画,主角名为寒刀,是来自异域的战士。他被封印记忆,困在峡谷,要找到困住自己的命定之人才能回去。他杀过很多人,也救过很多人;爱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爱过。每次爱人故去,他的记忆就会被再度封印,所以他永远不知道,每一个他杀过的、爱过的、被爱过的,全部都是同一个人。

困住他的命定之人—谷主,同样被他所困。

他们是彼此的束缚与钥匙。

“是不是有点过时?”见岁挽看至最后一页,男人忐忑地观察着她的表情,“编辑说,现在没人爱看这种从一而终、非卿不可的剧情了。大家更喜欢多角纠缠,游戏人间,这样才现代、才酷。事实上,这个稿子刚被勒令修改。”男人颓然地抓了抓头发,“编辑想要给两个主角分别加上两条感情支线……”

“去他的!”岁挽忽然吼道,“谁敢让你加?!我去揍他!”

男人一怔。他不可置信地听见这个戴着口罩、戴着帽子、胸前一摊血,神似某个杀手的女孩狠狠吸了吸鼻子,带着微不可闻的哭腔恶狠狠道:“没有人能让谷主和寒刀分开,编辑不行,主编也不行!”

男人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这只是份草稿,她竟看得感动哭了?

“这个故事,它很好、很好。我是说……”岁挽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将纸张捋好,夹回残缺的画板上,“我很久没看过这么好的故事了。它的出发点其实在于孤独,两个主角间的爱情只是一种象征,他们互为半身,他们之间的纠缠就是与自我的较量。这种故事怎么能为迎合大众而与那些狗血的三角恋混为一谈?绝不能这样!”

她将画板递给男人,郑重地一字一句道:“请不要妥协,坚持你自己,不要毁了它,答应我。”

过了很久,画板才被身边人接过。

“我答应你。”男人用同样郑重的语气,轻声说。

岁挽不确定对方微红的眼眶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天他们在兽医院门口分道扬镳。临走前,男人将寒刀的人设概念图留给了岁挽做纪念,并嘱咐岁挽照顾好自己,如果小猫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可不知为何,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过问对方的名字,也未留下联系方式。

漫画《寒刀客》中,谷主与寒刀的每一次相遇,都不会刻意安排。可无论忘记对方多少次,他们总能在人海中找到彼此。

她知道在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里,她自己也是这样天真地希望着。

况且他们就住在同一栋楼里,总能再遇到的。

可现实毕竟不是漫画。

捡到小猫的次日,乡下外婆忽然重病,岁挽带着猫,余下的假期都陪在老人身边,甚至开学时连行李都是托家人邮寄过去的。她连公寓都没来得及回,更别提与某人“重逢于人海”了。

尹杭说她是“浪漫的智障主义”。岁挽否定了浪漫,却没脸否定智障。苍天在上,每晚看着那张寒刀概念图,摸着角落里“S.L”的签名时,她一边忍着后悔得打结的肠子,一边想踹醒几个月前谜一般少女附体,幻想他们还能不期而遇的自己。

她没法控制自己每天跑书店,翻遍所有漫画杂志,妄图寻找那个熟悉人物的冲动。她甚至在狮子座流星雨那晚许愿,要么就让原版《寒刀客》顺利出版,要么就让她再次遇见Mr.S。可上帝大概是个聋了的选择恐惧症,这两个愿望一个都没实现。

岁挽魂不守舍地熬了一整个学期。回公寓那天,她将来帮忙的尹杭晾在屋内,自己抱着已痊愈的小猫在电梯口蹲了一夜,最后被忍无可忍的尹杭拖回了屋子。

“这栋楼里原来的确有一个漫画工作室,不过几个月前搬走了。”尹杭说,“你的Mr.S不在这里,你站成望夫石也没用。”

岁挽耷拉着脑袋,她膝上的小猫也耷拉着尾巴。“漫画室在十七层?”她想起当初Mr.S是在十七层上的电梯。

尹杭微不可察地犹豫了一下:“没错。”

十七层只有一间空屋,岁挽在门缝中仔细摸了一圈,甚至掀开外面的地毯看了看,除了一手灰外一无所获—唉,她暗暗自嘲道,她怎么会期待Mr.S像他漫画中的谷主给寒刀留讯息一样给自己留讯息?她简直傻透了。

“你就真的这么迷他?”尹杭靠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就算他很帅,你也只见过他一面。”

“我想见他不是因为他帅。”岁挽坐在门边,抹了抹脸,“就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给猫上夹板的姿势,也许是因为他橙子味的洗发水,也许是因为他的漫画中小心翼翼传递出来的那种信念与温暖,总之他总是在我脑海里蹦跶,我头一次这么放不下一个人。”

她是认真的。尹杭看着岁挽乱糟糟的发顶想,他从没见过她因谁而如此落寞。

“不是很懂你们浪漫主义者的想法。”尹杭轻声道。

“你不懂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岁挽咧咧嘴,忽然认真道,“尹杭,你还是别懂了。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很快乐?很痛苦?”

“不……”岁挽斟酌了一下措辞,“是……失控。”

尹杭静静看着他。他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直到眼睛开始有些胀,他才移开目光。

“我一点也不想懂。”最后,他轻声说。

次日,尹杭若无其事地递给岁挽一张素描,并告诉她这是他在垃圾堆边捡到的。为了更有说服力,他刻意在素描边角上糊了片菜叶子。可就在他给出素描的后一秒,他忽然意识到,没有哪张经历过垃圾堆之旅的画会那样平整干净,那素描就像一直被好好保存着似的,就连那欲盖弥彰的菜叶,都显得新鲜过头了。

可岁挽并没有察觉。事实上,从接到那张画起,她就保持着小心翼翼捧着画的姿势,一边痴迷地用目光描绘着素描上男人的脸—看打扮,这应该是谷主的真人图,可五官间又有些Mr.S的影子—一边迫不及待地追问他到底是在哪个垃圾箱中发现的,她好推理出那个垃圾箱都有哪些小区的人会用。

果然爱情使人智障。

尹杭对自己翻了个白眼,回想起几个月前漫画工作室搬走后,自己在十七楼空公寓门前的地毯下发现这幅画时,贴在画上的那张便签。

“好人小姐:

小猫身体怎么样了?

我回来后想了想,觉得你在过敏期间可能会对猫毛敏感,需要的话,我可以暂时照看小猫。想它时,你随时可以下楼来看它。

不知你家是哪层楼,不过你肯定猜得到我在十七层。我想,如果你来找我时我不在,你应该会发现这个暗号吧,哈哈。

对了,过段时间,工作室可能会搬迁,若公寓空了,你可以在C街H区A栋1404找到我。

希望你能来。”

尹杭想了想,还是揣着恶作剧般的报复心理,决定不告诉岁挽具体房间号。他告诉她那个垃圾箱对着H区A栋楼,可具体是哪层哪间,她要自己去找。

“我会找到的。”岁挽骄傲地扬着下巴,一副不畏万水千山、艰难险阻的模样,“就像寒刀总会找到他的谷主。”

沉寂许久的火花终于燃起,浮现在她的眼眸里,尹杭想,他很久没见她这样神采飞扬的模样了。

寒刀的眼中只有他的谷主,就像她眼中只有那个画师。

“所以,你打算挨家敲门,而不是侧面打听一下房间号?”尹杭噎了一下,他是真的没想到岁挽的计划居然毫无智慧存在的痕迹。

“我不会侧面打听的,Mr.S说过他不喜欢暴露隐私。”岁挽打断他,“况且,我也不是挨家敲门的。《寒刀客》中谷主喜欢住在十至二十层,S说过这也是他的个人喜好。所以我们只需要走十层就好,如果都没有,再谈剩下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尹杭无语地点点头:“然后你打算,敲完门就闯进去抓人?”

“唉。”岁挽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我怎么会那么蠢呢?那肯定会被人打出来啊。放心好了,我已经想了个绝妙的计策。到时候你只要守在楼梯间,等我消息就行。”

她如此信誓旦旦,尹杭想,既然爱情能让人智障,那也没准能让人变得聪明,他该相信爱情的魔力。

直到站在A栋楼下,他才看清**裸的现实。

去他的聪明吧!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套着全套洗发水推销服、背了一背包橙子味洗发水、紧张地绞着手指的岁挽,心想,爱情没有魔力。

爱情果然只能让人智障。

岁挽曾设想过许多个与Mr.S重逢的场景,在所有场景中,他们都会遥遥相望,相视一笑,如伯牙、子期,直到前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的Mr.S仍穿着他们初见时那件米色针织衫,她拿着他留下的两张画兴奋地敲响他的门,他打开门,温和地问她:“您好,请问您找谁?”他竟全然不记得她了。

岁挽猛然惊醒。她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惊魂未定地慢慢呼出一口浊气,越想越觉得这个梦…………很有可能成为现实啊!

如冷水淋头般,她忽然觉得自己对Mr.S的执念,很有可能就是一厢情愿的单向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