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山盘道蜿蜒,一盏盏平行路灯笔直地擎住夜盖,亮光在雨里撑开一圈圈毛茸茸的光茧。
空气湿热,偶尔,一辆车身披黑暗而来,将寂静短暂地撞开,片刻又恢复让人烦躁的沉闷。行人的影踪则完全看不到。
一旦看到,就必然是我所等待的。
因为没人修剪而厚重如长发的枝叶掩映着一条不能称之为路的路。我从一棵树后,如愿等到了那个黑影。
我无声地走出来,他一下怔住。我看着他暗影斑驳的轮廓,捏紧了拳头。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他问。
“如果你要对梅子下手,就必须事先藏在半山腰,从观景台下去太危险,我想你应该有别的路过去,要靠近观景台又不能太难走,这种选择不会很多,我在附近一带搜索,就发现了这条。”
“……不错啊,能想到这一步。可惜你还不够聪明,否则努把力猜出我是谁,就不必在这里堵我了。”
“不,我猜出你是谁了。但在这座山以外的地方,我没有把握一定能找到你,如果打草惊蛇,下次抓到你就会更困难,所以我宁可选在这里决一胜负。”
“你猜到了啊……”
“对……太离谱了,你知道我多不愿意相信吗?!”我痛苦地看着眼前的黑影。
“那么,你一定也想通了整件事的关键了?”
“嗯……”我点点头,“你也有一个沙漏,是么?”
是的。
整个事件的关键就是——我并非唯一一个被困在这一天不断循环的人!
四天的循环,终于让我发现了隐藏在整件事阴暗面的神秘存在。杀死梅子的人,不是对梅子有意思的深V男,不是带梅子离开迪厅的DJ,不是半途劫走梅子的梅爹,甚至不是作死的梅子自己——而是躲在悬崖下方树林里,伺机给梅子补刀的那个人!
在发现了这么个人的存在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没有人会偶然在那里,偶然看到了梅子的坠山而落井下石,他会这么做,只可能是蓄谋的结果。那么,他要如何提前知道梅子必然会坠山?
除非他和我一样,是从未来来到这里的,乃至也正循环往复地过同一天!
对后一种情形,我原本只是怀疑,能确定还是拜第四天的遭遇所赐。那时我去找梅爹,却被一群痞子绑走。很明显,有人不希望我妨碍梅爹。为什么?因为一旦妨碍了,梅爹就不可能带梅子去虎头山,不可能失手将她推下去,也就不可能让那个崖下的真凶有机会补刀——换言之,那群痞子正是受到了真凶的授意!
知道我开始怀疑梅爹,知道我会在下一个循环日直接去找他——这不就恰好证明他跟我一样,反复出入着同一天吗?那他必然拥有沙漏!
“嗯,很合理的联想。”听我说完上述推理,黑影点头表示同意,“其实在你摸索着救梅的时候,我也摸索着该在什么地方对她下手最好。虽说斜坡上有地方站,但到底也还是悬崖,很危险的。那天我的位置距离观景台有点近,所以听见了你和梅老爸的纠缠,那时我就猜到,你必然会在下次循环时去找他麻烦。我不得不做点什么了……”他抹了抹脸,把一些落下来的雨水擦去,“可是蛋黄,你就算能猜到有个拿着沙漏的人跟你捣乱,又怎么猜到那个人是我的呢?”
<!--PAGE11-->“我原来根本没有怀疑过你。最后锁定你,是因为一个很讽刺的原因。”我苦笑,“我意识到‘真凶’的存在后,觉得孤立无援,想找人帮忙,第一个想到了你。然后,我想起你对我说的一句话,怎么想怎么不对。”
“什么话?”
“我第一天开始循环的时候,给你电话,询问梅子住哪儿。我们瞎聊了一阵,挂电话时你开玩笑地跟我说‘祝你要读的大专是壮男集中营’。”我说,“我当时没觉得这话有问题,毕竟‘前一天’我跟你打电话时,说过我要去读大专的——但那个‘前一天’在循环开始之际就应该被覆盖掉了。如果你还能保留前一天的记忆,只能说明,你跟我一起在循环!如果不是这样,你都没问过我考得如何,怎么知道我要去读大专?”
“原来如此,真是疏忽了啊。”
他怪笑了一下,向前迈了一步,让自己的脸刚好暴露在一缕淡光之下。我看清了好久不见的……阿土的脸。
“我的确也有一个沙漏。”阿土披着雨衣,穿着防滑鞋,戴着手套,装备远比我齐全,“转学第一年偶然在一家商店得到的。多亏有它,不然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你知道的,有了它,什么事情都能重来。而这个地方的人很不友善,我经常被欺负。”
我不语,安静地听着。
“我想了很多办法跟他们改善关系,后来发现最好办法是什么你知道么?”阿土举起了拳头,“是靠拳头!跟他们打!打得他们都怕你,你就不用担心了!”
“……你以前不会打架的。”我说。
“啊,如果你也跟我一样每天受欺负,后来又有机会在日复一日的反击里知道怎么躲最有效,怎么打能让他们最痛,你也会爱上那滋味的。反正受再多伤,循环一次也就都好了嘛!”阿土兴奋地说,“你肯定理解的,别人的记忆会清零,我们不会,这个沙漏最棒的地方就是用来积攒经验值!”
我看着这样阿土,陌生的感觉一阵阵袭来。
“好了,蛋黄,你知道比打架更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吗?”阿土问,“你猜猜。”
鸡皮疙瘩开始在我的身上攀爬。阿土舔着舌头说:“当然是……杀人放火!”
“你疯了……”我颤抖。
“不,没有疯,你只需要许一个容易达成的愿望,举例来说,你许诺不吃到巧克力就绝不离开这天,然后你就可以在这天随便干些暗黑系的事情!反正循环以后一切都会不算数嘛!”阿土兴奋地说,“你真的要试一试,没什么比这更减压的了!等你玩腻了,找块巧克力吃,就可以离开这天……”
“你疯了!”我尖叫。
“疯了又怎样?!并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能制裁我!那些就跟发生在幻想中一样。谁需要对幻想中的坏事负责呢?”阿土恶狠狠地说,“而且我也是背负了一定风险的!有一次我袭击一个讨厌的体育老师,结果失手从楼上摔了下来!虽然第二天我又跟没事一样复活了,但谁说我不是付出了代价的呢?”
<!--PAGE12-->“你……”我摇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土收起了笑,换上一副嘲弄表情:“别幼稚了,老朋友。”
沉默。半晌阿土又问:“你那么拼地救梅,你们以前认识?”
我没有力气跟他做任何交流,更不想告诉他未来的事。
“好吧,看得出你很喜欢她。嗯,应该的。我也喜欢!”
我勃然大怒:“喜欢她?你他妈要杀她!”
“因为她不喜欢我啊。”阿土笑,“怎么也不喜欢。可惜,这所学校里唯一让我有好感的就是她了。只有面对她我才稍微有点……庆幸我转学来了这里。我真心喜欢她,喜欢到甚至不敢告诉她。”他的神情竟有点忧伤,“明天是填报志愿的日子。我非常希望知道她想读哪里。这样我们也许可以上同一所大学……我就问她,一来二去,一时冲动就告白了。哈哈,真是最差的时机!”
“你被拒绝了么?”我想象着这发生在最初的时间线上的往事。
“对……我鼓足了所有勇气,她却完全不考虑。她甚至坚决不说出她要考哪里,怕我跟过去。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阿土渐渐焦躁起来,“蛋黄,你被人拒绝过吗?你尝过失恋的滋味吗?”
我没有回答。
“我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跟她告白。我甚至幻想过,即使她不喜欢我,我也可以不停地循环、循环、循环……她总有一天会喜欢我的!”阿土情不自禁地以脚尖碾地,“你知道么,我……我从没想过我会追不到她。从没有!”
阿土的脸色沉郁下来,捏紧了拳头。
这个在不负责任的时光里被不知不觉惯成一个暴君的,我的老朋友。
也许正因为关于成功的幻想无穷无尽,反而脆弱到承受不起一次真实的失败。
“只是因为这样你就要杀她?”我说。
“我一股脑儿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对她说了!都对她说了!”阿土严厉地说,“那都是我脑海里反复排练过很多很多次的。但是她根本没有耐心听,我抓住她,她甚至给了我一巴掌。我……急得反而打了她。那时我就知道,这一天不能要了,绝对要重启才行了!可当时我……我太愤怒了。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对待我了!枉我还曾想着要不断循环来追求她,去他妈的吧!不断循环来干掉她还差不多!”
“……然后这种冲动的念头被沙漏感应到了,你被困在了这一天,不杀掉梅子真的不能离开了!”
“对……等我冷静下来,很快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要对她下手我能办得到,可然后呢?然后我就会进入下一天了,那么我作为杀人犯的事实不就被保留了下来吗?天啊,我过去可以肆无忌惮地干坏事,就是因为它们可以统统被抹杀掉,不需要我承担责任。然而这次,我不杀她就没法去明天,杀了她,我的明天则一片灰暗!我怎么会定下这么矛盾的制约?!”
<!--PAGE13-->至此,我什么都明白了。
六月二十一日,填报志愿的前一天兼我在高中的最后一天,当我和严田小强豆丫他们发神经的时候,远在异乡的阿土因为冲动跟梅子表白了,之后试图重启这一天,却又在错误的心情下许下“杀死梅子”的制约,使得自己进退两难。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当天晚上,我和老友们唱K的时候,梅子被她爹载去虎头山,后发生意外。阿土知道她的死讯后立刻想出了这个浑水摸鱼的计划。而我也在阴差阳错下,主动置身事内。
——原来从第一次通电话开始,我们就已经是敌人了。
梅子的命案一旦开始调查,妥妥就是一桩继父杀人事件。由来已久的家庭矛盾,特地来山顶的动机,作案时喝了酒的细节……梅爹可谓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然而梅子却未必是当场丧命的。她可能只是重伤,还有苏醒的可能。但阿土不需要那种“可能”,他需要的,是梅子陨落与断气间的那一段空隙。虽然梅子不是自杀而是误杀这点也出乎了他的意料,但行动的大方向是不变的,甚至更理想了:当他干掉梅子,完成制约,就能跳出循环,而梅爹将成为最佳保护伞!试问谁能发现这桩命案里还有个躲在悬崖下的隐藏人物呢?须知就连我这个反复赶往第一线的人,都直到今天才能完全确认!
“你第一天进入循环时,给我打电话,我就已经判断出你也有一个沙漏了。”阿土说,“因为循环的日子里,除了我之外,其他人的行动都该是一成不变的。你改变了这个模式,等于不打自招。我很容易就能猜出你是要救她。事实上‘第一天’里,我一直跟着她,因为我需要确定她的路线,才好安排下手的时间地点。发现你要跟我对着干时,我其实是纠结的。但既然你没察觉我的存在,我也犯不着走到明处,说到底我们掌握的情报不是一个量级的……只有你打算阻止她爹时,我才不得不干涉了一下,因为被你得逞的话,整个命案将从根本上无法成立。”
我嘲笑道:“你搞得算无遗策,但似乎效率也并不高嘛。”
“大哥,那毕竟是悬崖啊。下完雨后滑得不得了,说真的我在定位的过程中自己还遇难了两次,眼看成功在望,你又冒出来了。”阿土笑着说,“啊,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赢定了?”
“住手吧。”我说。
“不可能的。”
“求你了……”我的鼻子有点酸,“我们曾经是好朋友啊……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蛋黄啊……”阿土无奈地笑了一下,“你也知道那是‘曾经’了,从我转学开始,我们就已经失去彼此了吧。”
“我们只是不常见面……”
“不常?是根本没有再见啊。偶尔联系,能聊的也越来越少了,话题都停在一起经历的过去,可是‘现在’和‘未来’却就是平行概念了……唉唉,其实有时我也会想,如果没有转学,我会不会过得更快乐些……你和小强他们还能延续初中以来的感情,我却要在陌生的地方从零开始习惯,偏偏还是高中这种没人性的、所有人心里只有高考的阶段……”阿土越说越快,烦躁地提高了声音,“总之!少他妈再跟我打友情牌了!我跟你,只有一个人可以去到明天!”
<!--PAGE14-->“那肯定不会是你。”
一个声音从我的背后飘来,阿土脸色一变,来的是梅子!
向梅子解释过一切之后,我们便商议着该如何解开这时空死结。我想到的办法是让梅子仍旧出去接受DJ的勾搭,然后像过去每天一样,准时坐他的卡罗拉离去,然后再被梅爹拦截,二人一起往虎头山。
顺便说一下,为什么梅爹会那么执着虎头山。因为这人唯一知道的一种浪漫就是带人看夜景。而虎头山是本地唯一拿得出手的夜景。傍晚时,她的爹妈其实又围绕梅子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梅爹因此借酒浇愁,更做出了酒驾这种好孩子不能模仿的行为。他想去迪厅找梅子,也的确歪打正着从DJ手里救走了她。之后想着找个地方好好谈谈,脑子一热就定了虎头山。至于那里已经因为下雨而毛的风景都没,以及再次跟梅子爆发激烈的冲突,就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了。
但这里面毕竟有一个好的出发点——他是想跟梅子改善关系的,而这也是我恳求梅子无论如何给他一个机会的理由。“你接不接受他没关系,但现在你们的敌人不是对方,努力活过今晚才是我们的目标!”
所以,在梅子放任继父载她前往虎头山观景台的一路上,她都没有做什么刺激对方的事。而据我估计,阿土一旦确定这对父女坐上同一辆车走了——没有这个前提,一切就都没有意义——就会立刻前往虎头山布局。或许每次载他的都是老司机,所以他总能从捷径抵达。至于观景台上的变故,就是在悬崖下磨刀霍霍的他所不能了解的了。
而现在他看着梅子,秒懂了今晚的变故大到什么地步。
“你爸呢?”我问梅子。
“在路口守着。他不知道发生了啥,但愿意配合就行。”梅子翻个白眼,“还有,他不是我爸。”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对阿土说:“放弃吧。”
“你知道我不可能放弃的,我不想再重复过这一天了!”阿土咬牙切齿,“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我叹了一口气,说:“我提前猜到了你的身份,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样东西,然后我终于在阿土的脸上看到了慌张的神色。
我手里拿着的,是沙漏。属于阿土的沙漏!
是的,我让梅子帮忙打听到了阿土的住处,然后立刻前往。阿土的父母还认得我,所以对我那“阿土让我去他房里找个沙漏”的谎言深信不疑,更幸运的是那沙漏并未被藏得很隐蔽!基本上,我的行动跟梅子的行动是同步进行的,阿土家又刚好在往虎头山的途中,以至于我们抵达的时间差不离。
“你认得这东西吧。”我举起沙漏,“把它打破了会怎么样?我猜你一定也想过。也许一旦那么做了,我们就能解除循环的诅咒……”
<!--PAGE15-->“还给我!”阿土歇斯底里地打断了我的话,扑上来抢夺沙漏,梅子吓得大叫起来,梅爹听见了快步跑来,一下将阿土按倒在地。
“咳咳……停止吧,阿土!”我边咳嗽边说,“能在谁也没死的情况下结束是再好不过的了!以后不能再用它又怎样?你就那么留恋这种生活吗?!”
“你懂什么啊啊啊啊啊!”
阿土爆发出咆哮,一翻身将梅爹按在身下,重重一拳击在他的喉间,梅爹呻吟一声,呕吐起来。阿土再次冲向我,梅爹勉强抓住他,边吐边厮打。
我见势不妙,拉着梅子就跑,身后是殴声阵阵,看来阿土在不断的循环里练出一身好武艺不是信口开河,他真的很会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