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告诉我未来,我也不能告诉她过去。我们在此时此刻相逢,却终将擦肩而过,一个返回过去,一个奔向未来……
一
我站在高峻的祭天台上,眼前横亘着一条丝带般闪亮的清江蜿蜒着通向天边的连绵雪山。我面戴冰冷的青铜面具,手持裹金箔的鱼鸟权杖,迎着东升的朝阳,将蚕丛王传下的古老祭文喃喃念诵。珍贵的金器、铜器、玉器和象牙一批批倒入我脚下的祭祀坑里,碰撞、倾覆、破碎,就像我的蜀国一样。
滔滔洪水毁灭了东方的故都,我敬爱的父王死于大水中。我在王宫废墟上接过权杖,带领剩下的族人迁徙到西边的平原,在千里旷野上建起一座新城,名为广都。但洪水仍不时降临,新建的城池也濒临毁灭。
上百个人牲被驱赶到坑边,有男有女,还有不少稚嫩的孩童武士们推搡着,将他们一个个赶进土坑中,他们试图爬上来,但却一次次被周围的武士用戈矛赶回坑底,发出绝望的哭喊,恳求众神的怜悯,当然也是恳求他们的王。我别过眼睛,尽量不看他们。我不忍活埋自己的子民,但这是必须进行的祭祀,唯有人祭能平息神祇的愤怒,王也无能为力。
耀眼的白光出现在江边,灼目的光华盖过太阳。念诵戛然而止,我呆呆地盯着那里。光芒慢慢褪去,显出一个纤细的身影那是个修长而瘦削的女郎,梳着圆形的发髻,穿着我从未见过的衣装,深红的波纹在黑色的长衣上流动。
神女降临。我和臣民们都跪倒在地,匍匐叩首。她沿着阶梯走上祭祀台,走向我,指着我的脸,说了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又做了几个手势。我紧张地想了好一会儿,才猜到她的意思,于是摘下凸眼的面具,清晨的江风吹在我脸上。神女看着我,她的容颜年轻又苍老,目光如星闪亮又如潭深邃,令我心跳,令我战栗。
那些待死的人牲发出歇斯底里的哭求,吸引了神女的注意,她指着他们,坚决地摇头。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一阵轻松,下令释放所有的人。这是神的命令,巫师们当然不敢违逆。神女粲然一笑,牙齿洁白如岷山上的雪。
神女自称“朱利”,或者听起来像是“朱利”,因为她并不讲蜀人的语言。她住进我的王宫,换上我们的衣裳,和我们吃一样的稻米和鱼虾,也学习我们的话。双方能够沟通后,我代表蜀国乞求她帮助我们的国度解除水患。她打开一个神奇的背包,放出会变形的青鸟,飞到天上又飞回来,在王宫的帷幕上投射出大地山河的缩影。朱利指点着图画,让我们凿开玉山,打通岷沱二江,分流泄洪。这是一项浩大无比的工程,我们指望她能用神力移开大山,划出河道,让蜀人永不受洪水之苦,但她说人间之事只能人自己去完成,纵然要花几十年的时间。我与朱利日夕长谈,终于下定决心,调动各部落人手凿山。最初,在神女的鼓励下,人人干劲十足,但工程旷日持久,看不到眼前的成效,怀疑在人心中滋生。渐渐流言四起,说朱利是河中女妖,迷惑了杜宇王,要破坏大好山河,灭亡蜀国。暴乱开始零星发生,我派精锐武士严加弹压,又依照朱利的建议,改革各部落领地,任命流官,分而治之。在朱利的力劝下,我也减少祭祀并废除了人牲,巫祝们都说我改变先王成法,必有灾殃,但我置之不理。
可私下里我也不无疑虑。从蚕丛、鱼凫直到今天,古老的蜀邦屹立于世,千年旧法,一朝更易,是祸是福?
我把内心担忧告诉朱利,她指着岷山下的滔滔江水,“杜宇没有什么能永远不变。时光永不停息,历史滚滚向前,正如这东流之水,日夜奔腾。我们曾以为牢不可摧的一切,在无限时光中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泡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似懂非懂,咀嚼着她的话语,坚定了革新的决心,在我的坚持下,新政逐见成效,反对的声浪渐渐平息。
三年后的春天,在缫丝结束的庆典上,蚕娘们载歌载舞,为我和朱利献上新丝织成的华服。我们换上缀着玉石片的丝衣,相视而笑。那一刻,我仿佛突然发现朱利的明艳动人。若她不是神女,我忽然想,即使发动战争,倾覆国家,身败名裂,也要得到她的垂青。
庖厨献上鲜美的鱼汤,我一饮而尽,片刻后忽然腹痛如绞滚倒在地,忍不住大声呼痛。朱利奔过来,将我的上身抱在怀中我以前从不敢触碰她的身体,现在却发觉竟是那么温暖而柔软剧痛都不由得减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