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密林深处,一小团火光忽明忽灭。夜色浓醇,这正是绿海最安静的时刻,但绝不是最安全的时刻,就在这微弱的光明附近,无数生灵瞪大了眼睛,端详着三位暗夜里的勇敢者—准确地说,是两位勇敢者。
“喂喂,我们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没有人回答法玛斯,他畏首畏尾地紧随在薛裴身后,不住地左顾右盼,好像生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从黑暗的树丛中蹿出来。
阿隆举着火把,一语不发地走在最前方,摇曳的火苗看似耀眼,却也只能提供几米的光明。薛裴身上带着手电,但她隐约觉得,还没有到非用它不可的时候。
“薛……薛,我可不可以回去?”法玛斯苦笑着道,“我……我这人很怕黑的。”
“坚持会儿,帅哥,”薛裴柔声细语地道,“你就当是有美女相伴的午夜约会吧。”
“是啊……还有壮汉相伴呢。”
至于为什么要带法玛斯一起来做这件可能会有风险的事,薛裴当然有她自己的理由—法玛斯是个“外人”,之前从来没有到过巴布里托尔,以后估计也不会,他在这里与谁都没有利益瓜葛。虽然就目前的观察而言,这人是个地地道道的“窝囊废”,但至少,他应该不会在自己背后开枪,而当有人在自己背后开枪的时候,多少也会有所顾忌。
她看了一眼自己右腕上的手链,那个保平安用的手链—是的,简单地说,薛裴信不过阿隆,信不过乌兰和雪梨,信不过巴布里托尔的每一个人。
“我记得就在前面……”阿隆放缓了脚步,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压低了声音,“那天早上例行巡林的时候,发现的尸体。”他挥了挥手,“跟我来……”
“尸体?什么尸体?”法玛斯咽了一下口水,“你们,在找……在找什么尸体呢?”
四下一片寂静,这次依然没有人回答他,出于对黑暗的恐惧他本能地随着光源前行,虽然他也本能地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薛裴鼻头微动,嗅到了淡淡的异样气息。她似乎不久前还闻过类似的气味,只是不敢确定究竟是何时何地。
阿隆在一棵大树前停下,前后转了两圈,又用火把在面前照了照。
“差不多就是这儿了,”阿隆指着树根,“当时有两具尸体,男的就躺在这个斯,“对,就在他站的那个位置。”
法玛斯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后跳了小半步:“啊?什么?在哪儿?怎么回事?什么意思?”
“成熟点儿,王牌,”薛裴皱着眉头道,“这里没有危险,”她拍拍挎在腰间的Q9P型伞兵枪,“就算有也不用怕。”
“让他回去吧,”阿隆直起腰道,“说实话,这一带还是挺危险的。
“那好吧,”薛裴耸耸肩,一脸惋惜地对法玛斯道,“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和阿隆还要再待会儿。”
“我?一个人?”法玛斯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还……还是算了吧。”
“另外还有两具尸体,两个男人的……”阿隆原地转了一整圈,“我没法确定究竟是在哪个方向,离这里有三四百米。”
“那两人也是死在一起吗?”
“是,但不像这两具……”阿隆走到薛裴跟前,“他们好像还进行过反抗,毕竟是两个大男人。”
“你是说发生过战斗?”
“呃,”阿隆稍稍回忆了一下,“应该算是吧,我看到许多折断的树枝,而且血迹也很凌乱分散。”
“从战斗的痕迹能轻易判断出红脸的体形与级别,”薛裴颇认真地说道,“现在既然尸体已经被中国人拿走,就只能从现场开始入手调查,所以阿隆—”她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拜托你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发现尸体的位置,而且越快越好,森林会吞噬所有证据,说不定等到天亮,我们就什么也找不出来了。”
阿隆抿着嘴,用力点了一下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嗯”,然后将手里的火把递到薛裴面前:“这个给你,在这里等我,我找到再回来带你们过去。”
“那你……”
“我没问题,”阿隆摇摇头,“这一带我很熟,拿着火把还碍事,有月亮照着就足够了。”
说完,阿隆便钻入不远处的树丛,眨眼间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连一点动静都感觉不到了。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法玛斯小声道:“他还真卖力呢!”
“废话,我付了钱的。”薛裴把火把往法玛斯脸上一横,“来,帮我拿好,给我照着亮。”
法玛斯小心翼翼地接过火把,跟着薛裴来到刚才阿隆所指的树下。
“那现在,让我来研究一下,”薛裴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树皮,用拖长了的音调“嗯”了好一声,“血迹已经干了啊……”
“那是一定的吧……”法玛斯颤巍巍地道,“都过去一整天了。
薛裴抬头瞥了法玛斯一眼,摊开手道:“看啊看啊,连你都能意识到‘已经过去一整天了’这个条件啊。”
“呃……”法玛斯愣了一下,“抱歉,我……我没懂你的意思?
“不需要任何专业训练,只是凭你简单的常识,”薛裴站起身,指着地面,“告诉我,法玛斯,你觉得一具尸体在森林里能待多久?”
“呃,这我……真说不上来……”
“我提示你一下,”薛裴张开双臂,“这片由生态兵器衍生的绿海足足有一千平方公里,方圆千里内,只有巴布里托尔这一个地方有人类居住,其他地方布满了豺狼虎豹,还有各种大的、小的飞的、跑的食腐动物。”
“啊,这样的话啊……”法玛斯略作思索,“我……我还是说不上来呢。”
“嗯,正确。”薛裴耸耸肩,“如果单独地看,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她转过身,绕着树慢慢踱起步子,一圈又一圈,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尸体可能只消半个小时就被路过的狼群发现,那样恐怕连根骨头都剩不下来。也有可能经过一整夜都没有动物愿意靠近,直到早上才被秃鹰啄食而变得残缺……”她顿了一下,好像在树干上发现了什么,“……尸体的完整度,现场的完整度,随着环境和季节的不同而千差万别,甚至会出现直到腐烂生蛆都不被食肉动物碰触的可能性。但问题在于,这种可能性有多大,会出现多少次。”
法玛斯自然是一头雾水,而薛裴也没有打算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她的思绪还有些混乱,太多不确定的线索尚不能给出一个足够说服自己的结论。
她停下脚步,轻轻捏了捏眉骨—法玛斯昨天下午遭到袭击,与另外四人失去联系,今天凌晨阿隆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这中间最多只有十二小时的时间,且不论十二小时可以在绿海里走多远,单就尸体这么快就被发现来看,阿隆—或者说巴布里托尔村的巡逻队,他们的效率非常惊人,他们不仅找对了方向,还算对了距离,而且最重要的是—
“是四个人啊……”薛裴抬起头,思考暂时告一段落,她转过身对法玛斯道,“第二个问题,如果你在野外看到两具尸体,你会怎么做呢?”
“我?你问我?”
“喏,这里还有谁?”
“我……我当然是回去找人帮忙了。”
“喏,如果是我,我也会。”薛裴笑道,“但是有人不会,他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向一个特定的方向又多走了三四百米,找到了另外两具尸体。”
“我真糊涂了,”法玛斯满脸愁容,“虽然听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不太好的预感……”
“是的,”薛裴收起笑容,严肃地说道,“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即阿隆从一开始就知道尸体有四具,甚至知道确切的位置。”
“阿……阿隆?就是……就是刚才那……那个……领路的……”
“没错,”薛裴点了点手指,“就是他。”
阿隆有足够的理由被怀疑。在野外凑巧发现几具尸体,当然不能证明什么,但正如刚才薛裴所说,这里面有个“可能性”的问题,在绿海这样的野生动物园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尸体—按中国装甲巡逻队的那个上士的说法,今年已经有二十多具,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大概十年前吧,我在日本的阿野武丛林里猎龙虎,当然还有红脸,”薛裴回忆道,“那时我们有三十个人,一整支狩猎队,装备有GPS、突击步枪、安全陆战通信系统、生命扫描仪和近距离支援型战斗机器人,结果我们的副领队失踪了。大家花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从狩猎场到营地,几乎翻了个底儿朝天,还是一无所获。你知道吗,法玛斯,在森林里,‘死’只是大家都能预料到的常态,而最可怕的,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啊……”法玛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
“阿隆和他的巡逻队—我估计最多十个人吧,除了猎枪,什么装备都没有,他们找到尸体的概率,只能用‘凑巧’来形容但他们的‘凑巧’也实在是太多了。”
“我有点明白了,”法玛斯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你的意思是说,阿隆和红脸串通好了对吧?”
薛裴愣了几秒,开始有些后悔对这个白痴般的男人浪费了如此之多的口舌。“我真是佩服你的想象力……这样和你说吧,依我的推理,这里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红脸袭击事件’,你怀疑阿隆和红脸串通,还不如怀疑他在和这附近的土匪串通。”她顿了几秒,直到法玛斯脸上的惊讶变成疑惑,“柯南·道尔说过,‘奇特总能提供一种线索。一种犯罪越普通,越不具特点,就越难以查明’。而这里的一切,都太‘奇特’了,我与红脸打交道十几年从没有听说过像巴布里托尔这样的状况。红脸只是动物,是动物就可以预测它的行动结果,看到结果,就可以掌握它行动的原因而这里的事件完全无法理喻,更谈不上推出前因后果……”
她突然不再挥舞自己的手指。
令人难耐的寂静充斥在黑暗的森林之中,淡淡的异样,几秒钟前还平静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薛裴抬起头,弯月醒目,在那华美的苍穹之上,无数璀璨的明星闪耀着,只是粗粗一瞥就让人心驰神往。
“你听到什么了吗?”薛裴压低声音,“不寻常的声音?”
对方刚要说话,薛裴突然做了个“嘘”的手势:“……听见了吗?又响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