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辆摩托车,但久未使用。大学时我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热衷于时髦的玩意儿:最新的手机、平板电脑、等离子电视能够发电的运动鞋和大马力的摩托车,有谁不爱这些东西呢?但我负担不起昂贵的名牌摩托车,二十六岁那年,我终于从一个签证到期即将回国的日本留学生手里买下这辆跑了八千公里的摩托车,它车况好极了,刹车盘如同全新的一样闪闪发亮,排气管的吼叫声无比迷人。我迫不及待地骑上车子去向朋友们炫耀,但他们早已玩腻了,坐在酒吧里谈论女人时,外面停着他们崭新的跑车。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再有什么朋友。我打起领带骑着摩托车去工作,人人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和我离经叛道的座驾。终于我妥协了,将心爱的摩托车锁进储藏室,伴随着年龄增长与不断的职场失意,我转眼间变为四十五岁的单身酒鬼,偶尔在晴朗的天气里擦拭摩托车时我会问心爱的川崎:“老伙计,什么时候再出去兜兜风?”它从不回答我。尽管我一再鼓起骑车出游的勇气,可只要想想半秃中年男人跨坐在流线型摩托车上的丑陋画面就让我胃部不适,那就像醉醺醺的父亲自以为得体地与每个遇见的女人搭讪一样令我作呕。
我走下破旧公寓楼的楼梯,用钥匙打开公用储藏室布满灰尘的大门,在一大堆啤酒和易拉罐满灰尘,但轮胎依然饱满,每个齿轮都泛着油润的光芒。我打开一小桶备用汽油灌进油箱,拨动风门,试着打火,四汽缸、四冲程发动机毫不犹豫地发出尖锐的咆哮,排气管吹出的热风扬起我的裤脚。老伙计没有让我失望。
“该死的,你不知道现在几点吗?”推车走出储藏室时一个啤酒瓶摔碎在我脚下,抬头一看,房东太太戴着睡帽在二楼的窗口怒吼着。我反常地没有道歉,跨上摩托车,轰了几下油门,轰鸣声在整条街道上回**,“你疯了?”在房东太太的叫喊声里,我猛松离合,在摩托车轮胎发出的吱吱摩擦声与橡胶燃烧的焦臭味里,我兴奋地大叫,飞速地将我的公寓和**俱乐部抛在脑后。
风呼呼作响,我没有戴头盔,任凭空气把我松弛的脸部肌肉挤成滑稽的形状,为掩饰脱发而留得长长的头发随风飘扬,但我不在乎凌晨一点的街道上有多少人会目睹丑陋的中年男人骑着摩托车飞奔,起码这一刻,我无聊太久的人生里有了一点点追求快乐的强烈渴望。
路程显然太短。没等我好好体味飞驰在寂静城市街道的乐趣,伊甸道的路牌已出现在眼前。我放慢速度,换入二挡,扭头观察门牌号。从地图上看,伊甸道距离最近的地铁和轨道电车站点都有两公里的距离—这是一个被遗忘的街区。街道不宽,路边停满脏兮兮的旧车,三四层的老旧楼房紧紧挨着不留一丝空隙,其中多数显得比我住的公寓楼更破烂。街灯多数坏了,摩托车的车灯在黑漆漆的街道上打出一团橘黄光晕,垃圾箱里跳出一只野猫,向我看了一眼,转身走掉。这时,我开始冷静下来,思考在夜里横穿城市到不熟悉的街区寻找陌生人留下的奇怪信息这一举动的合理性,每一根电线杆后面都可能跳出手持尖刀的抢劫犯,甚至盗窃人体器官的黑市医生。我希望摆脱无聊的生活—但绝不希望是以尸体照片出现在明天早报头条的方式。
我尽量降低转速,但这里太安静了,摩托车的轰鸣声显得比超期服役的轰炸机还大。幸好这时一个铜质门牌出现在灯光里:伊甸道289A/B/C/D/S。我停在路边,熄灭发动机,关掉车灯,死一样的寂静立刻将我笼罩,伊甸道两端陷入黑暗,唯有289号公寓楼门前亮着一盏微弱的白炽灯,灯罩在风里微微晃动,发出不祥的金属摩擦声。
该死,应该带一支手电出来的。我后背渗出冷汗。手机,对手机。我摸遍风衣,在内袋中找到自己的老式手机,点亮手机自带照明,橄榄球大小的白色光斑给了我些许安慰。
我走过去,轻轻拉开伊甸道289号的大门。门没有锁,两扇门其中的一扇玻璃碎了,地上没有玻璃碎片。门内更加黑暗,在手机照明中隐隐约约可看到一个废弃的柜台,木制柜台后贴着纸页泛黄的房间登记簿,说明这里曾经是一个旅馆。右手边是楼梯我走近些,照亮墙壁,墙壁上歪歪扭扭写着:A/B/C/D,后面画着个向上的箭头。没有S。
我用手机向上照。楼梯通往黑漆漆的二层,什么也看不到别惹麻烦!父亲一贯漫不经心地强调说。我挥挥手,赶走碍事的回忆。手机自带照明晃过楼梯背后,没有向下的阶梯,通常在楼梯下三角区域会有一个储藏室—我看到储藏室的门,门上涂着奇怪的绿色油漆,门把手闪闪发亮,显得与陈旧的公寓楼不太协调。
我迈步走向那扇门,棕色系带皮鞋在磨损严重的水磨石地面上踏出带着回音的脚步声。黄铜门把手像它的外观一样光滑油润我试着用力旋转,门没有锁,推开门,长而狭窄的水泥阶梯出现在眼前,在手机灯光有限的视野里,我看不到楼梯通往多深的地下。
没有声音。这里静得像个坟墓。要不要下去?我踌躇一下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剩余电量,稳定心神,缓缓走下。两侧墙壁挤压过来,阶梯仅容一个人通过,我照亮脚下的路,数了大约四十级台阶,面前出现一堵墙壁,阶梯反方向继续延伸,我继续前进,或者说,走向地心深处。这算不上有趣的体验,我的心怦怦跳动,眼睛充血,脚步声经过墙壁反射忽前忽后地响起,让我不止一次回头张望。又是四十级台阶,灯光照亮通道尽头一扇虚掩的绿色木门,门上有个大大的黄铜字母“S”。门缝间没有灯光射出来。
是这里了,“伊甸道289S”。我心绪复杂地考虑了几秒钟要不要敲门,如果把陌生女人传递的信息当作异性的邀约,那无论敲不敲门,在深夜两点拜访都是失礼的举动;又倘若那个信息是参加某种秘密组织的暗号,那还有比现在这个诡异的情境更适合的入会方式吗?我需要一杯威士忌,就算啤酒也好。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我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一片黑暗。我左手高高举起手机,尽量使灯光照亮更多的地方。在那一刹那,我感觉头骨因头皮的剧烈收缩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我不由自主地扭动着僵硬的脖子,像探照灯一样旋转照出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间相当庞大的地下室,墙壁没有任何装饰,管道与混凝土遍布四周,空气潮湿而污浊。几十个身穿黑色连帽衫的人—或许有上百个—静静地盘腿坐在地上,手拉着手。没有人说话,就连呼吸声也轻得像蚊虫振翅,他们都闭着眼睛。
灯光照亮一张又一张黑暗中的脸庞。兜帽下,有男人、女人,老人、青年人,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每张脸庞都浮现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没有人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做出任何反应,甚至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地下室的空气是凝固的,我僵直地立在门口,喉咙发出无意义的咯咯响声。
我急需喝一杯。我的眼前出现父亲手里总是拎着的那支琴酒酒瓶,还有里面哗哗作响的透明**。先离开这里。我要出去,骑上摩托车回到公寓,给自己倒满满一杯波旁威士忌。咽下口水,喉结干涩地滚动,我尽量放慢动作,一步一步地退出屋子,伸右手想将木门掩上。为了让自己的视线从诡异的静坐人群身上移开我盯着右手背上丑陋的斑,下定决心明天就去医院做个该死的激光手术,顺便让医生诊断一下我的幻听问题。
忽然,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从门那端伸来的手,穿着黑色连帽衫的手臂,手指瘦弱而有力。我感觉全部体毛一瞬间竖立起来,手机从左手滑落在地,自带灯熄灭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短时间内我无法动弹、不能思考。一根食指轻轻伸进我的手心,在掌心移动。熟悉的酥麻触感出现了。是昨天中午那个神秘的女人我几乎能从她的指尖分辨出她的指纹—或者是生物电?我的脑海中读出她正在写的几个字:“别怕。来。分享。传递。”
别怕。分享什么?传递什么?我是否漏掉了几个关键词?我不由自主地被那只手牵着,挪动僵硬的脚步,再次进入寂静的房间。黑暗的空气像黏稠的油墨,神秘的女人拉着我,蹚过黑暗慢慢地走向房间深处,我害怕踩到某个静坐的黑衣人,但我们的路线曲折而安全,直到女人停下脚步,写道:“坐下。”
我摸索着,周围空无一物,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尽量睁大眼睛,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女人的呼吸声在右边若有若无她的左手还放在我掌心,那只手很凉,皮肤光滑。手指移动了我闭上双眼,解读掌心的文字:“对不起。以为。懂。不。害怕朋友。”
“对不起,我以为你原本懂的。不用害怕,我们是朋友,这里都是朋友。”稍用一点想象力,手心的触觉便化为带有感情色彩的句子。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何不用声音交流,但这样感觉也不算坏恐惧感像阳光下的冰雹一样融化,我渐渐习惯失明般的漆黑,习惯手心上的触觉。
她凑近我,摸到我的左手,将我的手指握在她的右手心。我立刻明白了,在她手中写道:“我没事,这是很有趣的经历。”
“慢点。”她写道。
我放慢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我。很好。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