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御道里以西是长秋寺。
这儿的僧人们早课都唱的是《韦陀赞》,晚课则唱《伽蓝赞》。什么时候唱,全凭打云板的和尚什么时候打。寺里有个五味园,种着桂树、朱槿、香茅、优昙花和暴马丁香。因此长秋寺的桂花糕和花蜜饯很有名。寺里还另辟了地,种上地瓜、芝麻、莲藕和石香菜。每每僧人们晚课,我便顺着他们在泥地里踩出的一条小路,绕过莲池,去寺角摘些石香菜。
这天我刚蹲下来伸出手,就听见身后响起一声暴喝:“禅师!”
我回头,昏暗的天光下,一个项上绕了一圈佛珠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瞪着我。他的面孔白而薄,似乎要透出香气来;而那些佛珠,则各个光滑透亮得像鸡子。
“我,我只是看看石香菜长新芽了没有。”我赶紧缩回手,蹲在地上看他。
“跟我来。”他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悻悻地站起来,仍旧采了一把石香菜,胡乱地塞进怀里,抬脚跟了上去。那人沿着我来的路走,每一步都踩在我之前踩出的脚印上,不留自己的半点痕迹,所以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贴着地面在飞。
经过那驮着释迦牟尼佛的六牙白象,他走到了大殿侧门的一个禅房里。我跟了进去,他已经在佛龛前坐好了。
青灯照着桌上的一把竹尺,那尺面儿竟有些光亮得泛油。
他既不说话,也不看我。
我伸出左手来,眯缝着眼睛。
眼前有个黑影晃动了一下,接着手上传来三声:啪啪啪。
他拿尺子打完我的手,仍旧是不说话。
我只得又换上右手去给他打了三下。
“回去吧。”他说。
我站着,他坐着,我睁眼的时候只看见一个锃亮的脑袋。
我朝着这颗脑袋躬了个身儿,扭头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几颗疏星投下的微光照着静谧的长秋寺。络绎不绝的香客和晚课的僧人们似乎都在这个平凡的春夜里消失不见了。
沿着黑霭霭的僧房一路快走,穿过两道偏廊,我猛吸着气,低头只顾着赶路,冷不丁瞥见暴马丁香树下坐着的一家子。
这家都穿着极好看的衣裳,父母正在丁香树下招着手,让孩子过去一同吃点心。那家的孩子同我一般,也是十岁的样子,却并不像我头上挽着丸子一样的两个小髻,而是将头发高高地束起。
在漆黑一团的树荫里,有荧光在这三人的皮肤和衣裳上流转。乍一看,他们就像是绣在墨色屏风上针脚绵密的一块留白。
他们似乎很开心,一直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听那对父母唤自己的孩子叫“离阿奴”,他们一同吃了点心,母亲又陪儿子下了几回棋。
那棋盘和棋子上也有荧光在动。
我呆看了他们半晌,突然想起波波匿还在家里等着我,只得拔脚又开始跑了起来。
出了长秋寺,月色更加清朗了。
回家的路一目了然。
跨进院子的时候我闻到一阵炒鸡蛋的香味。
波波匿一边往灶膛里加柴,一边头也不回地问我道:“东西呢?”
我赶紧从怀里掏出石香菜,递到她跟前。
她一把抓过去,攥在手里,放在鼻子尖儿下使劲地闻了又闻,那模样就好像她又亲手抓到了一只鬼一样。
波波匿是个“抓鬼婆婆”。
我和波波匿住的地方,在西阳门旁的延年里。这里没有人怀疑我不是她的孙女。我从记事起便叫她婆婆,但在我的记忆中,她并不是我的亲婆婆;至于我的小名“禅师”,波波匿也说绝非她取的。漆黑一片的洛阳城里有多少人像我们一样,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却有着旁人无从知道,甚至自己都无从知道的关系—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我对波波匿来说,除了可以去长秋寺里帮她偷石香菜,似乎再无用处。波波匿抓鬼并不收钱,因为没有人出银子请她去抓鬼。她是自愿的。就好比僧人讨求布施,我们之所以没有饿死在洛阳城,是因为她常去向僧人讨求小米、地瓜和蜜饯。而长秋寺那位年纪不大的云休方丈也总是放任我去偷石香菜,只是每次总要在左右手心各打三下。
在夜幕笼罩下的洛阳城里有许多鬼魂。波波匿身上总是带着一串用竹篾编成的小笼子,她从野地、宫闱、伽蓝或是民居中抓到鬼之后,就将它们放入这些笼子里。如果一次抓得太多,她就随手扯下一根狗尾巴草,将脆韧的茎压在舌头下一捋,然后像穿蚱蜢一样,穿过那些鬼魂的脊背。那些鬼魂一个个只老蝉大小,黑头黑脸,身子却有些发灰。它们被穿在狗尾巴草上,发出细细的嗡声,再也无法动弹了。
然而关于我未曾见过的一切,却总是比现实中的波波匿更加令人神往。我常想,她必定从顽童时代就是能见到鬼的。当她像我一样梳着两个丸子似的小髻时,就开始在洛阳城的街肆中收集那些鬼魂了。洛阳城从来都是这样为夜幕所笼罩。有一副巨人的骨架拖动整座城市迁徙,阳光永远无法照到洛阳,这座“夜城”也就充满了鬼魂。它们如此之多,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唯一的解释就是鬼魂也能繁衍鬼魂。于是波波匿一直没办法捉完洛阳城所有的鬼魂,她这一生只重复做着同一件事,阳光从未爬上她的额头,她却已经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了。
波波匿抓了这么多鬼,但始终没有抓到她要找的那只。
她在找一只叫“朱枝”的鬼。
“抓到朱枝会怎么样呢?”我曾问她。
“迦毕试才会死心。”
“迦毕试死心了会怎么样呢?”我又问。“那些该死的白骨才会停止、不动。”
“白骨停止不动了会怎么样呢?”
“洛阳城就会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