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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1 / 2)

(一)

母亲还睡着。

吟风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守在母亲的床边了。她的皮肤松了皱了,曾经白皙的肤色酿出淡淡的黄,就像在衣柜里挂久了的白衬衫,没收纳妥当,起皱泛黄。吟风记得母亲年轻时的眉毛很好看,像是用紫毫蘸了墨轻轻画上的,可如今她的眉毛稀疏杂乱,眉头紧锁,她微微抿嘴,嘴唇薄而色淡。母亲是在做噩梦吗?

记忆上传完成后,趁母亲还没醒,吟风直接把她送回了家。阿诺被吟风遣走,她不想母亲醒来就看见两人围着自己,太容易引人怀疑。可她心里依旧没底,阿诺的办法管用吗?

不是吟风信不过阿诺,她知道自己的男朋友技术了得,不然也不会当上御云公司的首席数据监察员。但吟风依旧害怕,父亲的记忆就是这么丢失的。尽管吟风无数次劝说母亲,说如今记忆上传技术早已成熟安全无风险,内心深处的担心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从理性角度来看,记忆上传的风险确实已趋向于零,这项技术商用化十多年来,很少曝出负面新闻。吟风想,也许父亲是这项技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献祭者,就像古时的宝剑,总要用鲜血来祭,而后便无往不利。父亲的事故像一根鱼刺,似乎早被吟风用白饭送进腹中,喉咙口的疼痛却久久不歇。她不怕一万,就怕这不足万分之一的概率。阿诺对母亲上传的记忆进行了人工干预,是否会增加事故发生率呢?

“语……”吟风被母亲的嘟囔惊到。只见她翻转身子,侧向右边,双腿蜷起,两手收在心窝,并没有醒。

母亲还是忘不了父亲。吟风想起自己中学的初恋男友,也是个技术狂人,像阿诺那样,像父亲那样。他叫什么来着?吟风想不起来。她的初恋始于十六岁的夏天,她记得初夏躁动闷热的天气,记得紫藤花架下那个绵长的吻,她很笨拙,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在汗湿的拥抱里接受对方探出的舌头,触感粗糙却有力。初恋男友靠帮人写程序赚钱,高三时就攒够钱给自己装上了植入式接口,他上传自认为不重要的记忆,需要时再从云端调用。植入接口后,他每次见到吟风都会愣上十秒钟,等到加载完关于她的记忆,才展露笑容,伸手拥抱。不久后,吟风撞见他怀里搂着另一个女孩,见到吟风后愣了二十秒钟,尴尬地笑笑,若无其事地搂着女孩走开,头也不回。吟风回家后扑进母亲怀里哭了很久,母亲拍着她的背,自己也哭了起来。

自那以后,吟风交往过很多男友,形形色色,很难归纳其共同特点,交往时间都没超过半年。她总是很快陷入一段新的感情,又在短时间内发现对方的无趣。她从心理系本科毕业后,去过欧洲几年,边打工边旅行。期间,吟风遇上了Janis。那个拉脱维亚汉子让她第一次觉得找到了永恒的爱。整整五个月里,他们背着行囊走遍了半个欧洲,一同跳进沐浴着落日余晖的波罗的海游泳,俯卧在悬崖之上拍摄峡湾,在绚丽的极光下深情拥吻。可是最终,他消失在森林中,留给吟风一个月的身孕。吟风至今无法确定Janis消失的原因,是遇险了,还是厌倦离开?他走之后,吟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的身世,正如她不了解拉脱维亚的历史。

吟风回到他们相遇的地方—赫尔辛基,申请了北欧几所大学的组织行为学硕士,她一边等待申请结果,一边等待孩子的降生。后来,吟风等来了赫尔辛基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在一步踩空后滚下楼梯,失去了孩子。医生告诉吟风,她以后很难再怀孕。她消沉了很久,反思自己过往的感情,讶异于自己的不慎重。她潜心于硕士研究,年年拿下全奖。一直到毕业后回国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里,吟风都没有陷入过新感情中,直到她遇见阿诺,这个被母亲打上黑叉的极客。她和阿诺在一起时有矛盾,但大部分时间却感到踏实,与极客相处本不容易有安全感,可她相信阿诺是真的想要一个家。她爱阿诺,甚至可以不顾母亲的反对。她相信阿诺也爱她,更何况,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她今年二十八岁,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怀孕。

**的母亲又翻了个身,缓缓睁开双眼。

“妈,你醒啦?”吟风急急问道,“医生说你是低血糖,先别急着起来,在**多躺一会儿,我给你拿点吃的。”

母亲睁大双眼盯着吟风,像没听懂她的话,她的眼神清澈无辜,宛若孩童。片刻后,母亲嚎啕大哭起来。

(二)

绵延不断的数据流如雨般落下。周遭是茫茫灰白,没有景物,没有生命。他站在灰白当中,透明的数据流泛着金光,远处的字符看不真切,近处又落得太快。他抬头,试图捕捉一些线索,零和一闪过,从他的头顶落到脚下。得让它们停下来,他想。他向前走了几步,想要跨进数据帘幕,出乎他的意料,并没有劈头砸下的数据流。数据帘幕在他前进的方向分开,又在他身后汇合,他的头顶永远是一片空白。他加快脚步,跑了起来。他想要冲进数据帘幕,想要零和一落到他身上。可是没用,他就像被锁进一道光柱,数据流遇见这光柱便消散无形。他越跑越快,脚步快要跟不上他前进的速度。一个趔趄,他倒在了地上。

地上积着许多水,水面映出他的倒影,他看见水中自己的狼狈模样,被雨打湿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雨水顺着脸部轮廓流下。他甩了甩头,想甩掉脸上的雨水,倒影中的男人却没有动,他停下动作,想要仔细看看倒影中的男人,那男人却扬起右边嘴角,邪恶地笑了起来,他跌进倒影前最后的印象是男人挺括的下巴。

一对母女的背影,母亲牵着女儿,迎着夕阳缓缓行走。女儿回过头来,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朝他挥挥,嘴里喊道:“爸爸,快点快点!”母亲也回头,朝他挤出微笑,不知为何那笑容有些无奈和凄凉。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声音却堵在自己的喉咙,“我不是你爸爸……”夕阳把母女俩的影子拉得无限长,他陷进影子,就像陷进泥潭。

“你看,连我的影子都变胖了。”女子娇嗔道。他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腹,得伸长胳膊才能勉强结成环,“那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一样能抱住你。”他看看地上的影子,自己要比怀里的女子高上一头,“而且,这是三个人的影子啊。”女子在他的环抱中努力转过身,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轻声呼唤“青忆……”微微侧头吻下去,堵住了她嘴里的“语”字。

……

陈诺听到一阵紧密的鼓点,这是他为最优先级事件设置的提示音。一夜的梦魇拖住他的意识,不让他清醒。鼓点越来越密,越来越强。床头被伸缩支架抬了起来,抵达临界点后猛地下沉。阿诺的头重重地撞进厚实的枕头,他醒了过来。

是来自吟风的通信请求。阿诺迅速接通。没有图像,传来的只有吟风焦虑的声音:“快来,妈的情况不大对。”通话被切断,阿诺还来不及回答。

他从**跳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调出相关情报。这两天他都忙着准备徐青忆的记忆上传,整整四十四小时没沾过床。上传结束后,他把吟风和青忆送回家,立刻马不停蹄地回家,将吟风的通信请求设为最优先级,倒在**后不久便进入梦乡。记忆上传的事故率接近于零,只有删改部分可能出岔子。阿诺反复检查过方案的可行性,模拟运算不下五遍,以确保任务的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

(三)

吟风打开门,一把将阿诺拉进厨房,关上门压低声音说道:“妈有点不大对,醒过来看见我就哭,我好不容易哄好她,帮她穿上衣服,这会儿她正在客厅沙发上玩……”她迟疑一下,“玩娃娃,我小时候留下的。”

阿诺迅速检索比对了阿尔茨海默症各阶段的症状—计算能力明显下降、失去选择合适衣服及日常活动之能力、走路缓慢、退缩、容易流泪、妄想、躁动不安,中度阿尔茨海默症,智力退化为五至七岁儿童的程度。他心头一沉,难道自己的删改反而加速了徐青忆的病症恶化?

他强作镇定,“我去看看。”说着就往门外走去。

吟风拉住他,叮嘱道:“小心点儿,别吓到她。”

阿诺点点头,推门走向客厅。他尽量从远处起便进入青忆的视线,踏出重重的步子好让她听到,直到离她三步远,青忆依旧没有抬头,只是专心摆弄着手里的娃娃,不时发出一声憨笑,从神情到动作,都仿若幼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