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下 篇(2 / 2)

“欧阳—”他忽然听到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呼喊自己。

他转过身,一位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面前。“天啊—”他喜出望外地惊呼道,来者竟是艾根,他们差不多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尽管圣诞节他们偶尔会通通邮件。他只知道艾根在他离开英国后去了欧洲宇航局,而此后也再弄不清楚艾根究竟在鼓捣什么。

不过,他应该料到他也会出现在这个历史性的场合才对。

在一个久违的英国式拥抱后,他微笑着打量起艾根来,艾根仍如记忆中一般的嬉皮风打扮:松垮的棉制蓝白色T恤,硕大又闪亮的白银项链,带裂口的牛仔裤,只是岁月在他依旧清瘦的面孔增添上了几笔刀刻般的皱纹,而他的目光仍是那样炯炯有神。

“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儿独自品味苦涩?”艾根微笑着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没有什么可苦闷的。对于我们来说,铁幕已经落下。”欧阳初晴平静地说道。

“难道你真愿永远浑浑噩噩地蜷缩在一片只存有已知的世界中?”艾根苦笑了一下,温和的目光在瞬间变得锋利起来,在他高大的身躯后,欧阳初晴看到了缀满天穹的星斗谜一般地在闪烁,当年,正是这些未知而神秘的星斗将他俩引向了宇宙的可能解。

艾根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去冲破这让人窒息的铁幕?”

“你是说—”欧阳初晴禁不住退后了一步。他惊惑地望着艾根,这一刻,他分明看到满天星辰的光在他眼中扭曲地燃烧。

“这么多年来,你应该也思考过‘暗能量坍缩’背后的深层意义吧—意识存在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意识是否是作为一个不可缺席的观察者参与了宇宙的演化?冥冥之中,宇宙怎么会孤立无援地在看似平凡无奇的地球上衍生出生命?而事实上,早在三十几亿年前,当地球上最初的生命微沫—那些简单至极、漂游于太古海洋的单细胞有机物,隔着翻涌的海水,已经开始游丝般地改变着地球上空混沌未开的天穹,而后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又进化出人类这般拥有强大探知宇宙能力的奇特物种—”

“你想说,某种诡秘的力量在暗中推动我们的成长?使得羽翼渐丰的我们一步步走向浩瀚的宇宙深处,进而梳理宇宙纠结不清的历史?可为何如今,这种力量却又如死循环一般,让我们陷于进退维谷的境地?”欧阳初晴忍不住打断了艾根。

“谁也不知道答案。我们种族的使命,抑或是一次考验、一个契机,或许人类的提升之路需要这样的一个成人礼才能获得最后的真相。”夜色中,已不再年轻的艾根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星光印在他满布皱纹的脸庞上,时隔多年,他冷静的话语仍充盈着直抵人心的力量,“可是今天,目光短浅的大众却选择了向着怯弱的内心不断退缩,愚蠢至极的他们竟打算给地球套上一个大盖子,屏蔽一切,作茧自缚,企图永远割断自己与真实宇宙的联系。”

“可事已至此,我们还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吗?”

“我们只有孤注一掷,向着宇宙的各个方向发射大量的探测器。这些探测器搭载着人类的意识,呈放射状地向宇宙的尽头飞奔。随着探测器抵达疆域的急剧扩张,意识的观察将使宇宙涣散的量子态递次凝聚成经典物质,与此同时,当膨胀的宇宙达到某个平衡点后又将在引力作用下向回坍缩。终有一天,我们的探测器将与宇宙回缩的边界迎面相遇。想想那一刻我们会看到什么?”

“你疯了—”欧阳初晴惊呼道,那时地球上的人类将如同沸水中的青蛙,可事实上,艾根所描绘的这疯狂而又瑰丽的一幕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你的计划如何实现得了?所有的天文项目都早已冻结,载人飞船也都荒弃了多年,更何况以我们现有的宇航技术仅有蜗牛般的几十分之一的光速。”

“我所说的这一切如今已不是空想,你也许不相信,多年前我们就悄悄动手了。此刻在太平洋的海底已不为人知地矗立起一列列火箭发射架。我们的成员来自各个阶层,从普通公民到各国政府的核心要员,但更多的还是像你我这样的科学家与退役宇航员,大家怀揣相同的梦想自发地聚到了一起。如今,我们的力量就如同燃烧在地表下难以遏制的地火,只待喷薄出的那一刻。今天,联合国做出的决定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提速,我们必须赶在人类合拢天空窗口前启程。

“诚如你所言,我们的航天技术稚拙低效至极,然而一旦我们的探测器上路,漫长的旅程中我们尽可以源源不断地吸纳未知的信息,在浩渺、包罗万象的宇宙中不断地学习与提升……”

艾根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泛红的眼中盈满了滚烫的希冀,他继续哽咽地说道:“无论最后我们会揭晓什么样的谜底,这已不再重要,是的,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曾经出发过—我们曾用自己的意识触摸过宇宙的模样,我们曾用自己的方式塑造过宇宙的过去、现在、未来。欧阳,我们永远不会独行,响应内心的呼唤吧,加入我们!”

欧阳初晴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间脑中一阵眩晕。他定定地望着艾根。纽约城璀璨灯火的光华倾泻在他两鬓银白的鬈发上,好似给他加冕上灿烂的光环。艾根描绘的图景重燃起他心底的渴望,尽管他并不接受艾根的理论,因为他并不希望宇宙之外还存在着一个人类无从理解的、高高在上的主宰,但在这个扑朔迷离的宇宙中,他同样热切地需要去追寻一个真相,一个不让自己生命飘散的真相。只是,他隐约知晓追寻真相所需付出的代价,他并不惧怕那永无止境的虚空跃迁以及遥不可及的时空边界,让他真正害怕的是随之而来的与罗依以及他们的孩子的可怕离别。不,是诀别—一种深重的负罪感排山倒海地向他袭来—他又如何能忍心离开他们,独自踏上茫茫的探求之路?

此刻,在这夜色迷惘的命运交叉点,他仍像是当年那个优柔寡断的年轻人,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二○四一年秋天。作为最后的告别,欧阳初晴一个人驱车横穿了整个英国。充满寒意的秋风一路缓缓吹拂着。他沿途所见到的已不再是他所熟悉与缅怀的那个风情万种的英伦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凋敝:记忆所及的那充盈着灵性的秀美山麓、清澈纯净的湖泊,如今随处可见烧焦的树木、呛人的浓雾、死去的动物尸体,而庞大的城市则是一片腐朽死寂,人烟稀少—绝大部分人都已将意识上传至网络,还有一年的光景,暗物质的沉重帷幕就将落下,遮天蔽日,到那时,地球表面将彻底不再适合生命存活。

夕阳西下,欧阳初晴来到了伦敦温布利大球场。不知什么缘故,这座曾经宏伟的球场看台此刻已沦为了一片残垣断壁。荒芜的球场草坪上尽是碎裂的石块、破烂的塑料垃圾,只有两座锈迹斑斑的球门还孤零零地立在球场两侧。他径直走向了球场一侧的球门。多年前,足总杯决赛点球决胜最后一轮,曼联队的摩德里奇就是在这儿射失了点球,而利物浦的苏亚雷斯则射进点球,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恍然间,记忆与现实在暮色中交叠。

他缓步走进了禁区,在禁区草坪上他竟找到了一个还算完好的足球,在片刻的踌躇后,他将球端放在了点球位上。

空旷的球场四周一片静谧,在当年同样的金色落日下,他深刻地感受着苏亚雷斯罚球前那种犹豫不定,该将足球射向哪个方位,是选择保守可靠,还是冒险刁钻的踢法?一旦射失就意味着要面对全盘皆输的巨大可能—当年的他甚至不敢看苏亚雷斯的选择。

可正如他的精神导师惠勒所说的那样,我们观察到什么,取决于我们用什么方式提问。无论未来如何悬而未决,他都应该勇敢地踢出自己脚下的足球。他退后了几步,缓慢助跑,用力地踢出了足球。

软绵绵的足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缓缓地,从右侧立柱与横梁的交接处钻进球网。

是时候离开了。

在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中,他抵达了剑桥大学,这是他的肉身在地球上的最后一站。

在熟悉的卡文迪什实验室的一个房间中,他进入了催眠状态。

一片绝对虚无的黑暗中,他昏沉的意识倏地汇入了一条五光十色的光流中,在跳闪的光流簇拥之下急速向前。他感到自己脑海深处的那些驳杂的记忆、在岁月中已变得无法分辨的琐碎情愫,正犹如一股股细微、湍急的支流,飞一般地离他而去。渐渐的,他的意识变得支离破碎,不再连贯,而轻盈起来的意识继续在光流中欢快地浮沉、激进,这让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就这样,他的意识在不断剥离中重获了新生……

忽然,四周斑斓炫目的光流消失不见了。

他慌忙张开眼睛。

在逐渐清晰的视线中,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陌生的色彩明丽的开阔大地之上,一棵开满粉红色花朵的大树挺立在他身旁,遒劲有力的树枝向着净蓝的天空方向飞速地生长,更远处,华丽恢宏的高尖顶城堡与白雪皑皑的山巅被阳光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略感失重的他能感受到弥散于清新空气中的芬芳,他不由得怔怔地伸出右手,顷刻间,一簇光亮震颤着环绕在他的手臂四周,飘飞的花瓣雪花般轻柔地拂过他的指尖……

这里就是梦幻一般的网络世界。

恍惚间,他注意到眼前透明的空气中还有一个人形正在缓缓浮现,没过多久,一位年近暮年的男人出现在了他面前。欧阳初晴注视着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过于严肃的脸上有着太多瞬息万变的情感:苦涩、眷恋、宽慰、释然……这似乎与记忆中镜子里某一刻的自己很像……不,他就是自己。

他幡然醒悟了过来:他的上传过程与所有人都全然不同。他的意识就如衍射实验中的单个光子,在穿过光栅的一刹被一分为二,各自飞向了截然相反的宿命轨道。眼前的“他”正是具有探求意识的那部分自我,“他”将会搭乘冰冷的探测器飞向宇宙深处。而自己,则是剩下的另一半自我,会拥有如同童话的完美结局—“王子和公主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在此后漫长无尽的时光中,他会与罗依自由地生活在这片生机盎然的网络天地中。

两个世界都让欧阳初晴难以割舍,难以放手,于是他只得将自己的人格劈成了两半。

这就是他最后的抉择。

“嗨,你好!”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另一个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嗨!”对方也嗫嚅着。

两人又沉默了。离别的风笛声飘扬在他们之间。“我会怀念你的。”作为梦想的那部分的“他”突然开口说。

“谢谢,你是我所有的梦想。”作为现实那部分的“他”感伤地回答道,总有一天,梦想部分的“他”终将见证外面那个广阔宇宙中最壮美的奇景。不过,他仍庆幸自己能保留这现实一部分的欧阳初晴。

“我想我该离开了,好好照顾罗依。”“梦想者”最后抬眼望了望四周色彩缤纷的界面。

“我会的……一路珍重。”他声音哽咽地说道。

“再见—”“梦想者”向他挥了挥手,晶莹的泪水闪烁在“梦想者”的眼中。

这时,四周斑驳的光线遽然摇曳起来,脚下的落叶如一圈圈涟漪般翻滚起来。

紧接着,“梦想者”消失在了一道强光中。

过了许久,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不知何时,重获青春的罗依伫立在不远处的一块芳草间,在明媚的阳光下,一脸灿烂笑容的她静静地凝望着他,正如记忆中那个稚气未脱的天使。

<!--PAGE10-->他不由得微笑着,步伐轻快地走向了她。

此时,沸腾的宇宙早已跨过临界状态,由开放转为了封闭,整个宇宙背景辐射温度变得炽热无比。

“梦想者”继续不停息地跃迁于日渐萎缩的宇宙,纷至沓来的喧嚣的信息令他应接不暇,也让他飞速成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之轴终于抵达了某个时刻,他察觉到自己已然来到了宇宙的边缘,这一刻,他稳如磐石的心境激**起了层层波澜。

亿万光年外的太阳系如今是怎样一番景象?人类是否还安然沉醉于冰封的地球内层?这一切,“梦想者”已无从知晓。遥远的往昔记忆,在他苍老而广博的思维网络中浮光掠影般闪过,身后逐渐远离自己的点点星光幻化成了记忆深处那双碧波摇漾的眼眸。直至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其实这双碧眼一直都在默默注视着自己,伴随着自己前行,是在她的支撑下自己才能跨越这近半个宇宙,来到了这时间与空间的尽头。此刻,他是如此怀恋地球上的碧海蓝天,怀恋作为“人”所经历过的所有声色光影。

于是,带着深深的眷恋,“梦想者”穿过了扑面而来的那道闪亮光洁的膜,他的意识豁然开朗起来。

<!--PAGE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