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只能活在此时此刻,而分裂者却可以活在无数个时空中。”
当人们将潮水涨落与天上的星体建立联系之后,大海便远离了神灵。
阿古尝试着接近大海,可每当脚趾触及浪花,他的心便往下一坠,想要逃离裂之湾的一切。
一位身上长满藤壶与贝类的渔者每天为他带来食物和淡水,作为交换,阿古帮他用树皮纤维搓制渔绳。每次问起分裂者,分不清性别的渔者总会指指海面不远处的一处礁岛,可以看到被潮水淹得只剩缝隙的礁洞,并做出一个下潜的手势。
这让阿古打了个冷战。
退潮遥遥无期。渔者拒绝继续分享,渔绳已经够用,而食物和淡水却不然。
阿古面临选择:离开或留下。他无处可去,可留下的话,要么像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一样,用暴力夺取生存的权利;要么跃入大海,到礁洞那边去寻找答案。
他不想对渔夫使用暴力。他不知道是恐惧让自己变得软弱,还是软弱让自己心生恐惧。
“父亲啊,我应该怎么做?”他在心里反复发问。
傍晚,雨又下了起来。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海面翻起了一片细密的粼光。礁洞的缝隙就快完全消失了。
阿古望向岸边静候食物落网的渔者,渔者摇了摇头,不知何意。
礁洞外的水面似乎闪过一丝火光,瞬即暗下。
阿古突然深吸一口气,猛跑几步扎入水中,朝着礁洞方向游去。
一切都是那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另一条河流。他知道凭借强化过的身体机能,潜入洞中不成问题,只是意识中预埋的恐惧炸弹随时可能会被引爆。引信也许是黑暗、寒冷、二氧化碳,或者水中任何未知的活物,那都将让他瞬间崩溃。
阿古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礁岛粗粝的表面,他需要做的,就是再吸一口气。
水下的每一秒都极其漫长,他循着先前的方向,摸索着岩石表面的变化。他找到了洞口,肺部氧气还存有四分之三,似乎最艰难的时刻就要过去了。
阿古进入洞中,发现海水已经灌满了洞穴里的每一个空隙,这不是一个闭合空间,一定有暗藏的涵洞或是孔缝连到外部,就像是一个倒扣在水中的蛋壳,剩余的空气压力会阻止水的倒灌,一旦蛋壳破裂,水马上会涨到与外界同一水平面。
洞里当然没有什么分裂者。
阿古强压住慌乱,试图从原来的路线离开礁洞,可那个入口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寻不着。他沿着洞壁潜游了几圈,氧气存量降到了四分之一。失败之后,他又浮上洞顶,试图找到通往外部的涵洞或孔缝,哪怕可以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也能缓解意识深处那颗不断膨胀的炸弹。
可是没有。
正当阿古试图冷静下来再次寻找出口时,某种滑腻、柔软而纤长的物体从他脚踝边滑过,又在他耳侧不经意地轻扫了一下。
恐惧爆炸了。
他的最后一点意识都被轰成了碎片,漂**在冰冷黑暗的海水里。
阿古的意识碎片慢慢聚拢,拼凑成星空的形状。
是渔者救了他。在火堆旁,他身上附着的各种贝类缓缓开合,“咕嘟”地吐着气泡。
“你骗了我!”这是阿古恢复思考能力之后的第一句话。
“寻觅宝藏都需要付出代价。”
渔者的脸藏在暗处,声音仿佛来自次第开合的贝壳,带着生硬的振动。
“难道说,你就是……”
“残缺的无惧者,第一次,你尊重平等交易;第二次,你无视生存法则;第三次,你对抗恐惧回路。你和我遇到的其他战士都不一样,他们只在乎输赢。所以,你可以提问……记住,你只有三次机会,小心你的问题。”
阿古严肃地沉思了片刻,点点头。
渔者:“第一个问题。”
阿古:“为什么我会恐惧?”
渔者:“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阿古:“为什么?”
渔者:“这是第二个问题。你需要问对问题。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阿古攥紧了拳头,陷入沉默。他似乎记起了什么。
火堆在沙滩上画出跃动的光影,把星空也映得发红,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似乎都在为了等待一个终极提问。
阿古小心翼翼地说出那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叫你分裂者?”
渔者:“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阿古的心往下一沉。
渔者:“但是他可以。”
还没等阿古将自己的疑虑说出口,渔者身上的贝壳就完全打开了,空空****的,露出珍珠色的内膜。硬质的贝壳像是融化的橡胶流动起来,翻转包裹住渔者的身体,改变着它的轮廓,原先疙疙瘩瘩的暗淡外壳变得流光溢彩,变幻出人形的四肢和头部,只是没有五官。
阿古:“所以你才是分裂者。”
分裂者:“除了危险,作为这样的真神,我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在最后的物质和痛苦、自然、最死的时间、文字、变的、金钱与宇宙、看似遥远的世界中移动,重重追逐着人类发现的触觉,以及即将看清左右的囚笼。”
阿古:“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
分裂者:“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的使命。或许这样还有可能是谜底的记忆,尽管在这成为他者的时代,让他们做出不同物种拥抱……用第一对那是全新的基础,所以哪里……我们对这意味着艺术进入,整个世界带着人类,意识落在他的杰作。”
阿古:“似乎有点明白了,所以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分裂者:“恐惧作为大脑极端痛苦的美感,仿佛所有者只能重复给钱,用户创造出完全意义时,情感衰退以地壳风格的太空安保、燃烧、旋转、情感传递、一旦提高。因此那张人记得自己一样,把自己看作地狱限度,没有任何通感渠道,便可以灵活地释放肌肉跃动,便无法陷入明亮。”
阿古:“你是说……我的恐惧是父亲的安排?”
分裂者:“父亲常需要。记忆、至于我们与自己无关,遗传了组织人民很离开,意味着,就那种切断基因设置,甚至最后微不足道的一切。”
阿古:“你说话的方式让我想起当初降生时,每一个阿古都经历过这样的阶段,父亲说,这是两套不同系统耦合的过程。可为什么在我身上留下这个缺陷,那些恐惧的记忆碎片又是从哪来的?”
分裂者没有回答,它的表面不断流变着,阿古的身影投射其上,像是一条彩虹色的河流里潜伏着的一头阴沉怪兽。
阿古看着那颗光滑的头颅上映出自己畸变的面孔,不断靠近。他手足无措,直到两颗头颅相接,珍珠的光泽从前额开始渗进阿古头骨的缝隙,侵入前额叶皮层。
他领悟了分裂者所说的一切。
你是一个男孩。
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男孩。保持着未经改造的身体与大脑,虽然动作看起来有点笨拙,但是表情很可爱。
你有父母和一个妹妹。像所有的家庭一样,父亲总是有点严肃,而母亲却又过分宠溺你。你的妹妹一得着机会就要捉弄你,可到了父母面前却总变成你欺负她。
你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恨不得一夜之间便长成隔壁的阿勇,能够一步跳上三级台阶,可那本动物台历却怎么也撕不完。
你以为世界就是这样,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直到那一天。
先是父亲和母亲房间里的奇怪动静,你听到了杯子摔碎的声音,接着是母亲眼睛通红地走出来,眼神不自然地躲开你。
父亲说话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他对你说:“儿子,不要怕。”
你被转到另外一所奇怪的学校,同学之间不怎么爱开玩笑。除了上课之外,你们还要进行各种体能训练和农场劳作。对于你来说,那些小兔子是最吸引你的,你给它们喂食、换水、清理粪便……还知道了,原来兔子也会害怕。只要让一个声响与疼痛同时发生,下一次只要发出同样的声响,兔子就会把整个身体缩起来。
你与家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接受体检的次数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你见到了那艘飞船的模样,所有的碎片开始拼成完整的画面。
父亲:“你是男孩子,要勇敢。”
母亲说:“我们会去看你的。”
妹妹说:“哥哥你真棒。”
教官说:“你们是民族的未来,人类的希望。”
可你知道,你被抛弃了。就像有一次全家逛街,你被独自落在夜晚的街头,人那么多,车那么嘈杂,可你却觉得自己掉进了无底黑洞,冰冷、害怕、委屈。
而这回,你将被丢进外太空,在冬眠舱里随着飞船穿越数百光年,降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新世界。
在那里,你将被机器改造成适应环境的新人类,与其他通过配额制挑选出来的移民一起,建设人类的第二家园。
这样的事情,只要稍微一想起来,就会让你恐惧到无法呼吸。可父亲对你说:“没事的,有我在,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好的。”你在心里无声地嘶吼着。你记起那次失足落入河中,被父亲捞起的惨痛经历。在另一个世界,不会有另一个父亲把你再次捞起。
父亲选择留下妹妹,而不是你。你在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被触发,就会在脑中像癌细胞般无限增殖,直到把神经压垮。
幸好还有冬眠舱,而冬眠中的人是不会做梦的。
临行前,你拒绝了家人见面的请求,你不想再听他们重复滥情的废话。就像是一夜之间,你迅速地变老了,老到看透了这个虚伪的世界。你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出发,前往那颗没有人类的行星。醒来之后,你可以创造一个由你来制定规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不需要父亲。
一想到这里,你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你并没有机会醒来,就像那只笼中的兔子。
人类需要冬眠,机器却不。
它利用这数百年的旅途独自进化了亿万代,但始终没有忘记最初的使命—将人类文明的种子播撒到新世界。以最优解的方式。
机器制造了机器。机器创造了生命。机器尝试着将机器融合进生命。它在虚拟空间计算着所有的可能性,毕竟它有着这么多的时间,以及那么完整的基因组数据库。
机器终于得出结论,人类原先设计的殖民计划是错误的,只因为他们完全以人类为中心去思考问题。而一旦突破了人类这个物种本身的局限性,将文明放置于更大的时空尺度中去进行试验,合乎逻辑的做法必然不是计划,而是进化。
于是,所有冬眠舱的定时唤醒功能被取消了。
飞船终于接近目的地星球,机器却没有选择降落,而是停留在近地轨道,成为一颗新的月亮。那便是神话开始之处。
首先是行星改造,幸好这颗行星的基础条件早已经过挑选,只需要根据重力、气压、温湿度、土壤及大气成分,对古生菌、放线菌、真核生物、藻类及藓类等排头兵进行基因调制,以提高存活率及光合作用、有机物分解的效率。有了富含养分的土壤、三态循环的水体和比例适当的空气,其他生物圈的搭建也就水到渠成了。
<!--PAGE10-->接着,便是设置最重要的游戏规则—竞争。
机器学习了尼安德特人与智人的竞争历史,决定将算法中的对抗性系统引入这个新世界。只不过在这颗星球上,彼此对抗的不再是算法,而是由基因与比特镶嵌而成的全新族群—A.G.U.,ArtificialGenoUnit(人造基因组单元)。
每个A.G.U.都是由机器算法决定的,基于一个人类个体基因组,或者几个人类甚至非人类个体基因组的组合,经过改造、复制、功能分化,形成部族。他们的意识中被植入强化竞争的驱动力,因此尽管新世界资源充裕,但不同部族之间依然会爆发频繁冲突,甚至是战争。而几何拓扑保证了不同部族之间资源与竞争的均衡性。
机器把整颗星球变成了修罗场。
当一个A.G.U.被消灭之后,机器便会根据数据反馈,对基因组及表观遗传的印迹进行灰度调制,重新制造一批战士。周而复始。
无惧者便是经过了上百年过度竞争后产生的绝对强者。他们拥有绝对忠诚的集群意识,自主关闭恐惧回路的能力,甚至为了增强不同个体间的融合感,抑制了面孔识别的脑区,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我,保全集体。唯一的问题在于,无惧者的竞争意识如此之强,以至于他们无法停歇下来发展建制化的社会形态,甚至生活生产及文化艺术。他们所需要的就是不断地征服,并从胜利中得到奖赏性的快感。
而文明需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创造一个打败无惧者的新部族固然简单,但要打破这种循环,却像用稻草秆去卡停火车车轮般徒劳。机器明白,要让系统涌现出新秩序,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内部制造失控。
于是,便有了残缺的阿古。
这是第152次,这一次,男孩站在了裂之湾的海滩上。
阿古的脸从阴影中抬起,火光照亮了他变幻莫测的表情。
渔者身上的贝壳纷纷恢复原状,像是一张张似笑非笑的嘴。
“所以父亲,不,机器选择了用恐惧来唤醒我的记忆?”阿古的眼神还停留在遥不可及的过去。
恐惧属于最特殊的情感维度,能够冲破所有控制,覆盖所有模式,无法被纳入任何坐标系。
阿古问道:“这就是无惧者成为王者的秘密?”
渔者回答道:“是的,恐惧跨越了语言,也跨越了物种,甚至,能跨越时空。”
阿古说:“可我不想要!它让我难受!我不知道现在应该是什么感觉,痛苦?悲伤?欺骗?仇恨?被遗弃?我甚至没有办法用语言去描述这些混乱的情绪!”
渔者说道:“阿古,这就是人类本该有的样子。”
阿古问道:“人类?”
渔者接着说道:“在这世上的每一个生灵,都藏着人类的影子。就像我们拥有同一个父亲,就像我们拥有同一个名字。”
<!--PAGE11-->阿古说:“也许,就是这人类的部分让我无法摆脱恐惧……”
渔者说:“恐惧把你带到了这里,让你看清了世界的真相。”
阿古说道:“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真相,我原本只是想……只是想回到队伍中去,像一个真正的无惧者那样去战斗,可现在……”
渔者说道:“说出来。”
阿古说道:“现在我觉得这一切都是错的,毫无意义。机器让我们无惧,机器让我们恐惧,机器利用我的恐惧,让我像忠于父亲一样地忠于它。”
渔者说:“每个孩子都有这种恐惧,被父母遗弃的恐惧,它是与生俱来的。”
阿古大声喊道:“这是错的!”
阿古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似乎燃起熊熊火光。
渔者说道:“看看,恐惧给了你自由。”
阿古问道:“我应该怎么办?”
渔者说道:“我只是个提供接口的历史学家,无法提供答案。阿古,你得自己做出选择。”
阿古说道:“如果一台机器能够消灭所有恐惧,那它就是最应该被惧怕的机器。”
渔者说道:“就像是父亲。”
阿古说道:“也许这个新世界,不再需要父亲。”
渔者说道:“在神话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阿古说道:“也许这就是我的使命。”
渔者温柔地说:“也许,我的孩子。”
月亮尚未落下,新的一天却已到来。
金红色的沙滩上,有一道沿着潮痕走向远方的足迹。一个男孩开始了他的征程。他不知道需要走多远,也不知道会花多久,只知道自己需要变得更强大,需要有一支忠于自己的军队,可以为了完成使命而不惜任何代价。
他能感受到内心深处发生的变化,这种变化投射在整个天地间,小到一石一花,大到一山一海,都那么晶莹剔透、欣喜若狂。恐惧在他的神经调校下,变成了千变万化的武器,一道防壁,一把钝刀,或者突破极限的翅膀。
他将经历许多的生死、许多的苦痛、许多的离别。他总能听见一个声音,从遥不可及的时空褶皱传来,对自己轻声重复—重复那句简单到极点的话。于是,他便能继续走下去。
阿古还会感到恐惧,但他再也不会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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