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楚国水域,杨钧的沉思被一阵隐隐的雷鸣打断了。他直觉那不是雷鸣。
“什么声音?”
“撞船了吧。”说话的是一个水手,正测量风向,然后用一个木头支架将帆落到一半。
他说话间那种淡定让杨钧多看了他几眼,江上随处可见的水手模样,中等个头,很结实,肩背两臂肌肉虬扎,晒得黝黑,像一条碳,“这么宽的江段还会有事故?”
“哎,不是事故,应该是有水战。”黝黑圆脸的小伙子被尊贵的客人问话,有点腼腆地笑起来,同时在船舷边伸出拇指,给同伴打信号。
“你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回避。”
这下杨钧来精神了,他兴致勃勃,“很危险吗,咱们船这么大且坚。”
水手似乎受到冒犯,一下子梗起脖子,“有什么好怕的!在这条江上,再没有比咱们的船更坚固的!他们那些水战,都是小打小闹,要不是顾忌贵客,我就直接碾过去了!”
“好大的口气!”杨钧哈哈大笑,“兄弟怎么称呼,不知船上谁主事呢?若我想瞧瞧热闹,不知咱们去得去不得?”
对方被杨钧一问,受宠若惊又得意非凡,一拍胸脯,“某家叫江大奎,既然杨将军要看热闹,咱们自然去得!”
说完又打了个手势,不知谁在操作,船缓缓偏移方向,风帆全开,鼓**疾行。
杨钧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水手模样的小伙竟然就是这艘大船的主事。
“失敬失敬!”
大船推波急进,很快就能清晰听到刀兵交战的锵鸣呐喊声,天色昧暗不清,江面雾气升腾,正好帮助他们隐蔽起来,杨钧跟着江大奎伏在船舷,喜形于色。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他从水中捞起一片碎甲,立刻意识到其中一方是北府兵!
他压抑住冲动,“能不能再靠近一点?”
江大奎指挥远安号逼近浓雾边缘。
杨钧已经能够辨认出优势一方是天一道,十艘大船,高大坚固,但坚持进攻的却是北府兵,是十几艘窄而长的冲锋舟,天一道稳如泰山,旌旗飘扬,耀武扬威。情况依然不是很明晰,但杨钧心中有了一些基础的判断。他热诚地看向江大奎。
“是你的兵吗?”江大奎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向甲板大喊,“左舵十!放帆!全速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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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府兵的冲锋舟三角排开,挡在天一道面前,摆出死战的阵势。
并非他们轻敌冒进非要以少狙多以弱拦强。而是不得不为。
本身随着桓奇入主建康,天一道被驱逐偏安,北府兵四散零落,道军与北府兵之间已经不再如之前剑拔弩张,而是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相安,小规模的战斗骚扰试探始终存在,但不再有动辄伤亡万人的大决战了。
没想到此次建康派谢奇之女谢清儿前来青州,说是劳军,实为斡旋,天一道不知如何得到消息,竟半道偷袭,凿穿了谢清儿座船,将其劫持。谢奇虽死,但他多年来在北府军中有莫大的影响力,谢清儿也自小在北府,她身份尊贵又娇憨可爱,对士卒也亲切,从不以身份凌人,在无数北府兵心中是尊贵无匹的公主般存在。若是让道匪从他们手中将大小姐抢去,北府兵有一个算一个都跳江自杀好了。万一受到凌辱损伤,那简直想都不敢想。
因此驻守长江的王冠一接到消息,不及禀报,立刻带着全部人马进行拦截。
“猖狂贼子!留下谢大小姐!”
“哦,原来这小娘们不姓王,姓谢吗?”道匪竟然是当年声威赫赫的右帅陈亚子亲自带队,他丧心病狂直接将谢清儿和贴身几个丫头绑在桅杆上作肉盾,逼得北府兵不敢用箭阵猛攻,“倒是皮软肉嫩,正好让兄弟们好好享用一番,你们这么眼红,也想一起来吗?”
天一道一起哄笑,猥琐下流,谢清儿紧闭着眼咬着牙,心中惨然,北府兵一个个血气上涌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厮杀。但是天一道有备而来,都是最坚固的大船,圆木浸透了桐油,上了清漆,一层层捆扎在一起,船头坚硬,船身厚实,又架着石砲,山都能撞开,何况几条小船。王冠已经组织了数次冲锋,自己的船撞碎了四条,伤亡一小半,敌人却固若金汤。与天一道作战以来,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王冠忍不住唾了一口,暗道,“要是杨将军还在就好了。受这鸟气!”
“将军,敌人有备而来,船坚砲利,咱们伤亡太多,怎么办?”
王冠大声说,“什么怎么办,北府兵岂可眼见大小姐受辱!八尺丈夫,有死而已!准备再次冲击!”
十几条船上上百名士兵齐声道:“理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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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奎调动远安号绕过战场,从北府兵船阵的侧后方赶上时
“北门南牙!谁在指挥?!”
“忠勇克定!”对面回了一句军中口令,“我是王冠,来者何人!”
“王冠?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你这将军可以就地卸任了。”
王冠呆了一呆,连眼前的天一道都忘记了,缓缓转头,看着那一片浓雾中模模糊糊的人影,“将军?将军!你不是死了吗?你没死吗?你还活着?将军!”
听着王冠语无伦次,杨钧又气又笑,真想踹他一脚,“对,死了!现在是做鬼来见你。还不赶紧给老子滚上来!”
王冠红着眼睛滚上来,“小明大人说将军没死,我们还当他疯了。将军你到底……”
杨钧本来全神贯注观察战局,被他提起,又呼啦啦长起一片草,他相信我没死吗,他怎么想的,掉进长江里怎么可能不死,真是有毛病,傻子,我丢下的烂摊子他一个人怎么办,他是真的相信我没死还是骗他们甚至骗自己的,他瘦了没有,他吃的好吗,睡得好吗,桓奇有没有对他做什么,他想我吗,他……会生气吗?
杨钧被这几个字撩动,转瞬间胡思乱想了一堆,忽然莫名怯懦起来,当自己身处其境才明白了近乡情怯的道理。他强压住心里轻轻挠动的春草,终于还是踹了王冠一脚,“多大人了,把眼泪给我收了!”
“是!”王冠硬生生忍住,表情都扭曲起来,三言两语讲清楚此刻的局面和由来。
杨钧真没想到对面绑架的人质竟然是谢清儿,那的确是不能不救,他立刻划掉了刚才来时救助北府兵安全撤离的计划。“你们有什么计划?”
“我们打算发动最后一次冲锋,人人都是敢死队,大不了陪大小姐一起死!”
杨钧挥挥手,懒得理他,又转向江大奎,“对不住,江老大,把你们卷进来,局势如此,你也听到了,可有什么好主意帮帮这些蠢货?”
“您说他们是凿船劫的人?”江大奎似乎再次感到大江帮的荣耀受到了挑衅,他脸涨得黑红,“他们能凿,咱们也能凿。”
“凿船?可是,这船看上去坚固厚实,这能凿得开吗?”
江大奎得意,“坚固?杨将军别不信,我专门做过一样工具,天下没有我凿不开的船!”
“就算能凿,靠这个,还是不保险,如何穿过战场潜到船下,他们一经发现立刻就能补救,凿船的人反而有生命危险。”杨钧飞速思索着,忽然转头,看向雾气笼罩的江面,“江老大,你们对周边环境熟悉,这附近可有滩涂浅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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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亚子看着北府快艇变成防御阵型,得意极了,他也不想着趁机离开,反而泊在江心观望,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谢清儿脸色惨白,却镇定下来,她已是少妇打扮,头上插着珠钗,适才清脆磕碰,此刻已经安静,“陈道长,你绑了我,又有什么用呢?不如索性放我回建康,我家财帛无数,自当酬谢,或者我与小桓公也有些交情,替你们说项,弃了贼盗的身份为朝廷效力也未可知?或者您将我交给明远,青州自然也不再与你为敌。”
“放了你?让你替桓奇和青州斡旋,然后你好我好一起来剿灭我们?你当我傻?”陈亚子很惊奇地看着她,“到了这等田地王夫人还想着为朝廷招安呢?朝廷是如何对你们谢家的,难不成你都忘了?若不是嫁给王家,谢大小姐今日还不知在哪喂鱼呢。”
谢清儿想到谢家,心中一痛,却并不表现出来,“昔为谢家女,今做王家妇,不劳道长提醒,你们清修之人,卷入这乱世之中,还是多顾念自己前路吧。”
“着啊,你说得对,我们都在这打打杀杀了,还清修个屁啊。”陈亚子猥琐一笑,从上到下扫视她,“不如还了俗,抱个压寨夫人回去,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