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原今日收成不错!”
秦州北道的江湾村,因长江在这里拐了个弯而形成,江水内灌,虽然水灾频繁,但土壤肥沃,又有群山嶙峋环绕保护,逐渐有人逃难迁入,聚族而居,形成以王、房两姓为主的村子,在这你杀我我杀你的乱世,虽贫穷却安静,村民大多以打渔为生,每日清晨,江边都有一个小小的渔市菜市,其中一个清瘦的年轻人颇受大婶们喜爱,虽然没有老渔夫经验老到,手法娴熟,但胜在长得好,说话也客气。
被叫做小原的年轻人不好意思得笑了一下,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周围的渔夫都肤色黝黑,他还是红的,只是被晒得有些脱皮,“今天风小,运气好,婶子来条鱼?”
“瞧你,那么卖力干什么,卖了钱也落不到你口袋里,王老七那个悭吝鬼,能给你几个子?”包着头巾的中年妇女替他打抱不平。
“七公肯收留,我就感激不尽了。”小原又抓着脖子笑了笑,不说一句不好。
“好啦,那给婶子来一条,喏,就这条吧。”婶子撇撇嘴,还是照顾了他生意,又关切问一句,“你身上病好了吗?”
“已经大好了,多谢婶子记挂。”
小原终于露出明快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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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钧提着两条卖剩下的鱼,丢在船舱里,将背上的柴火也卸下来,牵动伤口,嘶嘶的倒吸冷气。那日他二人坠崖落江,江流湍急,巨力澎湃,他们瞬间被江水拍晕,卷入漩涡之中,唯一记得的事就是明远紧紧攥着他的手。江洋翻覆,终于还是将他们冲散,自己被卷走前明远似乎喊了什么,很重要的话,他却怎么也想不起。再醒来已经被江北的老渔夫王七公当成大鱼捞了上来,当时他自己全身多处骨折,也就比死人多一口气了。他告诉七公他姓原,叫原云,得罪了本地地主,家里的地被人占了,上门讨公道,让人打伤丢进江里了。这年头这样的事遍地皆是,七公没有怀疑,拿走他的衣服佩饰卖了,被杨钧哀求着给他留下了不值钱的小囊袋,收留他在船上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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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公在村子里有房子,就将这艘小船借给了他们,却不是白借,等杨钧伤好了,他教会了杨钧撒网、捕鱼,杨钧每天抓的鱼几乎都给他,后来又派他去集市卖了鱼把钱交给他,又省一道功,谁知道了不说他算得精。
杨钧倒不计较,刚经历生死大难,此刻能活生生好端端住在船舱里,上船大雨、下船砍樵,这边荒山村封闭的连点南方的消息都没有,竟然真过上安静的不可思议的生活,仿佛偷来的一样,只是总有什么萦绕在他心头,似乎忘掉了很重要的东西。
船舱没有收拾,乱七八糟堆得杂草柴火,杨钧旋了个身,径自倒下去,他用七公留的一点点钱打了一葫芦劣质的酒,拧开塞子对着月亮和江水痛饮起来。
明远,此刻,你在哪里?是否看着同一轮月?
半梦半醒,月光披了一层纱,杨钧仿佛又一次回到了翻滚的江中。
明远拼命挣扎着,想要抓住他的手。
他张着嘴,在浪涌中呐喊嘶吼。
他喊着,“宜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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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钧惊醒坐起,恍惚地望着自己的手,指尖仿佛还有另一只手的热气。
宜春,是谁?
宜春……是我?
宜春……
卫宜春……
乌云漫卷,雷霆滔滔,酒葫芦怦地坠地,杨钧的世界轰然炸裂。
那模糊不清的两个字,令他头脑一片空白。那一瞬间,星辰变换,日月轮转,寒来暑往,地覆天翻,无数旧梦与迷思穿越时空的巨浪向他扑来。
五百年之生,五百年之死,五百年前章台汉柳,五百年后南朝风月,江河涛涛,一股脑涌入他心中。风云凄愤,苍黄反复,帝王将相,乞儿役夫,将门长子死于宫阙,侯府胡儿驰骋疆场,一切前世今生,一切红尘道法,如巨石滚滚落入山崖,徒留空谷余声。数不清的记忆,道不尽的期待,说不完的遗憾刹那之间涤**而过,最终在木碗落地的碰撞声中只留下一片空白。
他茫然地回过头去,却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天边的月仍在天边,云上的星仍在云上,他思绪混乱,如陷魔障,两世人生交杂汇流涌向他,但他心底深处又好像极清楚明白,似乎这么多年迷惑不解的梦境终于都有了答案。
如同曾经念过的桃花源记,万千重峦叠嶂交错后,豁然开朗,露出无尽天光。这几年来许多谜团疑惑也不释自解,萍水相逢他为什么莫名地信任亲近明远,他为什么总是下意识地关照明远,为什么看到明远高兴他就心中轻快,看到明远受伤他就焦心牵挂,而明远为什么不顾一切宁进死牢也要救他,明远为什么看着他的目光那样悠长复杂……
刘据,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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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盯着那片天盯了多久。
太阳出来又落下,落下又出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杨钧仍站在船舱甲板上,盯着橘红色的一轮,双目酸痛。
这一日夜,他却恍如新生。
日月亘久,天地不移,这一轮红日,五百年前他就已经见过。
那时候他和刘据不过垂髫之年,并肩坐在未央宫的台阶上看着夕阳晚照,刘据小大人一样叹气发愁,功课好难,一个先生说要无为而治,一个先生说要内圣外王,快打起来了,都哭哭啼啼扯着袖子要他做主。而他自己却想着另一件事,“去病哥哥好厉害,将来我也要像他一样马踏匈奴一战成名!”
刘据一咕噜翻身爬起来,“说不定到时候舅舅和去病表哥已经把仗打完了。”
“呀,那可不行。”自己真心实意发愁,但立刻又高高兴兴道,“没关系,到时候我去打楼兰、大月氏、南越,要是也被父亲打完了的话,我就再往北边打,往西边打,听说最最最北边的地方,太阳永远不落山呢!还有还有,造船出海去打,姑父说海里有鲲鹏化成的巨大的鱼,大到几万里长,生时吞吐江河,死后沉落海底,身体被掏空,变成小鱼的家……我去给你抓一条养在太液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