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婴站在谢奇三步之外,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条,“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一道闪电从天上划过,将谢奇脸色照得雪白,“这不可能。你从何而来。”
侯婴咬着牙轻声道:“你要取人性命,自有人以性命守之。”
谢奇沉默了几息,终于不再掩饰,咬牙道:“当是时,我又能如何,桓氏打破楚国百年制衡局面,一家独大,已经将谢家压制到什么地步你不知道吗?我祖父被迫引咎辞职隐居东山不问朝政!我伯父日日装疯卖傻在家裸埕醉酒!我空有文武之名却毫无用武之地!我的兄弟子侄,哪里还有堂堂谢家儿郎的志气,再不反抗,难道要我看着谢家覆灭吗!”
“你的反抗,就是陷害前锋大将,害死数万北伐将士吗!”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眼看着北伐成功,任由桓氏当国吗!他们已经加了九锡之礼,下一步就要改朝换代了!”
“所以就牺牲夏侯节吗!”
谢奇激烈反驳,因激动而两颊嫣红,“舍小利而取大义,千百年来不都这么说的吗!”
“小利?”侯婴气得笑了,再不多说,拔剑而上,“小利就是别人的命!”
桓奇在此期间一直没说话,只是黑色眼瞳像水银洗过的玻璃珠子,直勾勾盯着谢奇,直到此刻,才飞身而上,与侯婴左右夹击。谢奇单打独斗本就不是他们任意一人对手,何况如今风烛将息,不知道是不是用了什么猛药,竟然还能左支右绌。
杨钧一直对当年的夏侯节仰慕已久,也深为他命运抱憾,乍然听闻真相,夏侯将军竟是被他多年来他仰之如天的师长谢奇构陷,一时幻灭以至于不敢相信。谢奇做的任何选择他都能明白能理解,包括谢奇当年对自己的“放弃救援”,但他明明整日对自己这些裨将耳提面命大丈夫当以北伐为己任,却为了家族私利对北伐将领进行背刺,杨钧不能理解,也不能原谅。
但是尽管知道了真相,眼看着谢奇命悬一线,杨钧仍然无法做到不管不顾,侯婴一剑刺到,杨钧破窗而下,横刀将长剑挡住,反手一转,侯婴长剑被刀卡住,扭脱出手,同时向左挽了个刀花,逼退桓奇。
侯婴翻转期间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贴身而上,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杨钧心中叫苦,他明知侯婴是明远恩师,但对方这样搏命的打法,又实力强横,真打实斗不是玩笑,他想手下留情也没办法,何况还有桓奇大开大合猛攻,杨钧不得不使出看家的功夫。
这下明远也急了,杨钧的厉害他是知道的,兵器一寸短一寸险,侯婴失了长剑,匕首哪里是长刀的对手,眼见渐渐落了下风,自己也一跃而下,宝剑架住了长刀。两人相顾一望,乒乒乓乓打成一团。明远看到谢奇身体极消瘦,但精力十足,有杨钧襄助,缓过一气,双手剑舞得飞快,与桓奇斗成一团。明远当年初见他,当真是风采惊人,现在怎么看怎么带着点邪气,想到夏侯节一出世就石破天惊的天才少年统帅,却常年抱病下身羸弱,被裴叔夜抱扶着挪动的场景,二十年不能出那尺寸牢笼,明远心中不由恨意涛涛,恨不得将谢奇这个伪善至极的始作俑者扒皮削骨,杨钧这样死命挡着让他更是心头火起。
两人对彼此招法再熟悉不过,你来我往迅速过了近百招,侯婴避开杨钧,抓住谢奇一个虚处扑了过去,同时呵斥他俩:“没你们的事,闪开!”
见明远和杨钧都没理他,侯婴急道:“今日入府太过顺利,定有蹊跷,你们快走!”
“您怎么不走!”
“我二十年就为了求一个真相,生亦一,义亦一,舍生而取义尔!”
在他们争辩期间,桓奇终于挡开杨钧,反着白光的剑刃架在了谢奇的脖子上。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整栋房屋四壁被从外拉胯,房顶砖瓦砸落,明远第一时间扑到侯婴身上,杨钧同样护住谢奇,只有桓奇,岿然不动立在瓦砾暴雨之中,一剑稳若泰山。
狂风暴雨迎面砸下,而黑暗中四周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刷刷声,他们缩了缩眼睛,看到一圈士兵单膝跪地,举着弓弩,对准他们。
“咳咳咳咳。”谢奇终于支撑不住,坐靠在废墟之中,他药效已过,药力反噬,在冰冷的雨中浑身发抖,但仍在笑,保持着儒将的风度,“真当能入我谢府如平地?”
谢奇轻轻一摆手,一众士卒一起上弦,发出整齐的摩擦声。
侯婴眼中是怒火,也是不可思议,“你以自身性命为诱饵,来引我们上钩?”
“不是你们,是他。小桓公可是如今大楚国最大的隐患。”谢奇咳着,口中一阵腥甜,“而你,你一个乡野村夫,何足道哉。”
侯婴被如此彻底地轻蔑,一阵恼怒之后,却忽然冷静下来。
“不过,小桓公也就算了,裴叔夜我也理解,你侯老兄我倒是真不明白了,咳咳,也没见你当年与他有什么过命的交情,这么多年了,咳咳,你替他出什么头?轮得着你出头?”谢奇仿佛要将肺咳出来,“若你现在离开,我可以放你走,你我同窗之谊,和好如初。”
侯婴声音沾着雨,有些湿润,清如明珠激水,“君子刎颈,岂是你能明白的。”
如今形势颠倒,杨钧又松开护持着谢奇的手,站在了明远身边,明远横了他一眼。
“哈哈哈哈哈!”桓奇狂笑,“你想同归于尽?那就同归于尽又如何!”
“敢动夏侯节者,都给我死!”
桓奇发狂,一招最最简单的弓步平刺,用尽全身力气,向谢奇刺去。
“谢帅!”千钧一发之际,杨钧飞身而上,扑到谢奇身前,桓奇用力之大,无法收力,也不打算呢收力,反而更向前一步,长剑整个穿透了杨钧,再扎上谢奇。
变生突然,所有人措手不及。谢奇喷出鲜血,抓住剑尖,他闭着眼,轻声在杨钧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挣扎着挥了一下沾满血和雨的手,满院弓箭手奉命弯弓射箭之时,却迎来从天而降的一波剑雨,从墙外跳入一群黑衣武士,将他们拦下,捉对厮杀起来。
桓奇踩着杨钧的背拔出长剑,仰天长啸,说不清是哭还是在笑,他对着雷鸣暴雨嘶吼着,“夏侯节,本公替你报仇了!夏侯节,本公替你报仇了——”
明远哪顾得上看他们,他急忙扑过去捞起杨钧,杨钧满身的血、满脸的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谢奇的,明远双手哆嗦,不知所措,侯婴一把拨开他的手,在杨钧身上疾点几个穴位封闭伤口止血,“我的白石散呢?”
“有,有!”这是侯婴自己研磨调制的创伤药,明远随身带着一瓶,连忙撕开衣服掏出来给他,侯婴当时说一毫千金叮嘱明远小心使用,现在却毫不吝啬地厚厚撒了一层,明远用撕开的内衣给他紧紧裹住伤口,杨钧迷迷糊糊中握住明远的手,“阿远,对不起……”
“闭嘴!”
明远和侯婴一起架起杨钧,想趁着四周混战逃走,但带着性命垂危的伤患,几乎寸步难移。就在这时,忽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一手一个提起杨钧和明远,虚影一般在废墟上连点几步,顺着院墙迅速消失了。
找到僻静处明远替杨钧重新包扎了伤口,“我去雇一辆马车。”
结果明远转了个身就回来了,“外面许多士兵巡逻。看来昨日城防松懈是装出来的,谢奇故意设套,引桓奇和我老师入套!”
“侯氏是你老师?”
“先生认识?”一听说可能和恩师有旧,明远自觉改了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