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人的话题,又让人群如风吹稻穗一样安静下来。
这天下之大,究竟哪里才是他们的容身之地。
“再说,听说咱们缺粮,天一道比咱们还厉害,张天师那么多人马摆在那,人吃马嚼的,就算咱们去了,哪还有咱们吃的,不被人当口粮吃就不错了。那些神神鬼鬼的道士,谁知道吃人不吃?”
张大哥本来也只是个庄稼汉,不善变通,被人诘难,就问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皮,“谁!谁在胡说八道!哪有自己叫自己北佬的,肯定是奸贼!给我出来!”
听他说是奸细,大家都惊慌起来,你问我问我问你,左右张望,自然露出那个人来,一身粗布长衫,扎着一根布腰带的青年,这里人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就算布衣,也鲜亮的显眼。
“州府明明是按照府兵待遇招募丁壮,府兵几斗米募兵几斗米,被你说的好像抓去送死一样,而赵宇杀了人羁押待审,他自己毫无怨尤,倒被你说得好像谁冤杀他一样,到底是我胡说八道还是张大哥你胡说八道?”
张姓汉子恼羞成怒,“你你你你是什么玩意!跑到咱们的地盘上撒野!”
布衣青年却不紧不慢,单手背在身后站着,“在下不是什么玩意,这里是我大楚国青州治下,也不是谁的地盘。”
“哼,看你人模狗样,是那些狗大户的走狗吧。快给我滚,小心我卸了你的腿!”
“我是谁的走狗,不必你说,不过你自从一开口,一字字一句句都挑唆着大家伙献城投敌,要知道,造反可是族诛的大罪,一旦你想的成了真,眼前这些个老老小小,还有一个能活下来的吗?你究竟是吃了谁的好处,在这挑唆自家兄弟叔伯叛逆,我倒是清楚得很。”布衣青年同样冷哼一声,说话依然语速平常,却每句话都让人心惊肉跳,说到最后,姓张的竟一个哆嗦,倒退几步,险些迭坐下去。
这时人群中却有零星窃窃私语,“我见过他,小明大人……”
“明……?”
然后迅速如涟漪般扩散,“这就是小明大人?真的是小明大人?”
水波**漾,人群攒聚,乌泱泱一大片光膀子的北佬流民越聚越多,喧喧嚷嚷,十分吵闹,而布衣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被围在了人群中央,另几个跟在他身后的人拼命向前挤着试图挤到他身边去而不得。
布衣青年跳上四五人合抱的大榕树旁石土垒起的台子上,合手行礼一躬,“看来还有乡党认识我,在下正是明远。”
人群震动。
当世壁垒森严,门阀豪族与普通寒门之间恍若天堑,而普通平民黔首与他们之间更是隔着无数层天堑,就连普通读书人百姓都不敢仰望,在官老爷眼中他们更如同尘埃一般,何曾有当官的直接走到百姓中说过话,更何况比普通平民更加卑贱的北方流民。
男女老幼呆呆地看着他。
明远在青州任官三年,自有威仪,袖子一甩,背在身后,“近日粮价飞涨,昨日已经高达百钱一升,大家过得辛苦,我心里十分清楚,是州府对不起大家,明远在这给大家赔罪了!”
明远再次躬身一礼,底下人人饥肠辘辘,有人已经抱着孩子哭了起来。
“青州或许确实不是好地方,但是那些盗匪的行径,大家难道没有听说过?!他们不光杀豪族,也杀平民,不光杀平民,更杀北归客家,那些惨状,大家没有听过吗?”明远指着被抱在怀中的瘦骨嶙峋的婴儿,“怀孕的妇人他们放过了吗?两三岁的娃娃他们放过了吗?走不动路的老人他们放过了吗?道匪所过之地,鲜血淹湿泥土,一只活着的鸡都没有留下,大家扪心自问,真的要跟着道匪去杀人剖心吗!”
台下一片死寂,有人低下了头,有人握着拳头,更多的人脸上浮现出一种茫然的神色。
“这位老兄说得不错!州府的确要招募丁壮,大家都瞧得见,现在守城艰难,人手紧缺,兵勇自然越多越好,但是,并不是要大家白白送死的!但凡招募进来的兵勇,和府兵一样待遇!”
底下半大的小伙子喊了一句,“能有我们的饭吃吗?”
“能!当然能!府兵有什么,你们就有什么!府兵发口粮,你们也发口粮,府兵发盾牌,你们也发盾牌,府兵免劳役,你们也免劳役!”
“俺不信,俺们是黑着的,能不抓我们都不错了!”
“时局艰难,守城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州府已经奏请朝廷,特许临机募兵,凡是这次招募的兵勇,现场登记入籍,发给黄票,以后就是大楚良民,不是黑户了!”
底下男女老幼你看我我看你,呆了一会儿,要知道北方流民九死一生渡江而来,最大的问题就是身份户籍,当时典册严格,一人一户一头牛都固定在户籍簿上,不许流动,虽然在籍要交粮纳赋服劳役,但不在籍的黑户一旦被抓到,轻则苦役,重则驱逐,更有甚者绑了扔在江里任其生死也没人在意。因此北佬多像江州明桥他们一样托身于大户豪族,被人肆意压榨奴役,不敢反抗。故而能入籍有了算户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大的恩典了。
一片嗡然窃窃私语响起,一张张枯槁木然的脸上都充满着惊喜、盼望和不相信。
明远诚恳自陈,“刚才我说我也是北佬,的确是真的,先父和家慈正是二十多年前被北方胡人欺压盘剥虐杀,全族十不存一,和族人一起渡江逃难到南方的,所以虽然明远生在江州,确是实实在在的北民,明远绝不会骗你们的。”
群情震惊,任谁都想不到,声誉南北的京都才子小明大人,竟然说自己是北方流民出身,这比刚才说的户籍政策还令人不敢相信,但他们心中某种深藏的情感,又忍不住想要期待并相信小明大人说的是真的,他的光鲜文雅让同属于难民的他们的感到骄傲,又因为他如此出众仍不能逃脱流民的血脉而产生一丝隐秘的同情。
人群更紧密地簇拥上去。
“十四岁以上,五十岁以下,愿意被招募当兵的,今天之内去州府找晏容秋晏大人报道!还有,经过府君大人斡旋,各家大户纷纷认捐,现在州府已经募集了大量粮食,平价出售,也是一日之内,大家一定能买到粮食!州府还会设棚施粥,绝不饿死一个孩子!”
“各位乡党,如果还信我明远,再坚持一天!咱们青州城临危见性,同舟共济,绝不做孬种叛徒,行不行?!”
“……行!小明大人,我相信你!我今天就去报名!”
“小明大人,我们信你!”
“听小明大人的,咱们不做叛徒孬种!”
“好,咱们等着!我让娃娃去报名守城!”
明远敛目,藏起热泪,对着衣不蔽体肋条突出的父老乡亲们深深一躬。
他松了口气,感到一阵眩晕,被终于挤进来的明陆扶住了。在百姓送了一程又一程中终于离开了。民心所向,他知道这一道难关暂时过去了,一切还看明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