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留了个心，先找侯方商量。侯方这几日都男装佩剑守在城上，今日终于换回钗钿罗裙，端的叫人眼前一亮。
她蹙着眉，“自他俩回来，蓉妹妹就日日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忧心得很。”
明远把明烨想完婚的意思一说，侯方有些踌躇，“完婚？这未曾禀告父母，没有迎定歁合，各种议程首饰一样没有，女儿家的婚姻大事，也太草率了吧。”
本来明远也觉得不妥，可她一反对，又本能地替明烨据理力争起来，“本就是家里定下的婚事，父母哪有不同意的道理，首饰嫁妆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回去再补呗。明烨有这心，也是为了许小姐好，成了亲，一起在外行走，也方便许多不是？”
侯方还要再说，明远拦住她，“咱们的意见都不作数，关键还得许小姐点头。否则我们再积极，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你不妨先问问她，把我们的意思带到，看看她怎么说。”
侯方一听，是这个理。明远见她应了，就要先走，却又被叫住，侯方这样飒爽的人，竟然难得有些扭捏，“远哥儿，那位杨将军，你跟他熟吗？”
“还行，有过数面之缘，怎么了？”
“他，你知道他是哪里生人？”
“他是青州人士，白衣投考太学，考了七年得中，却弃笔从戎，走了行伍之路。”明远大致一说，不可思议地看着侯方，“你不会还要问我，他年齿多少，可曾婚娶？”
侯方俏脸一红，两手攥着帕子，明远认识她好些年，竟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小儿女的神态，“……那……他年齿多少，可曾婚娶？”
明远以手加额，想笑不敢笑，“婚配，倒是未曾听说，家里有个哥哥，又认了个妹子，是牺牲战友的妹妹。”
“啊？那妹子多大？”
看侯方紧张神色，明远起了调侃之心，“妹子嘛，可爱得紧，长得又乖巧，性格又活泼，感情十分深厚……”
侯方越听越沮丧，明远话音一转，“就是小了点，尚在总角呢。”
侯方大出一口气，直拿帕子砸明远，明远边笑边逃，笑得快打鸣，“可是，等等，大小姐，你之前不是还说要嫁一个全心全意爱慕于你的人，这也没见杨将军有什么表示啊？”
侯方支支吾吾半天，一跺脚，“见着他，我就改主意啦。我全心全意爱慕他不成吗，这天下，只准男人爱慕女人，不许女人动心吗？”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明远连连讨饶，“咱一件事一件事来，你先去找许姑娘讨个主意吧。”
侯方不知怎么跟许蓉说的，她竟然同意了，这边明远跟杨钧一说，他倒很高兴。城中久战，家家伤亡人人戴孝，难得有个喜事，立刻招来季哲和王学淩，还有军中司马老吏，杨钧吩咐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明公子是来送粮食的，于咱们北府兵有大功劳！为了振作士气，扫清晦气，增添喜气，抛下郡府中的仪礼排场，要在咱们简陋的寿阳城完婚，咱们要好好操办起来，不能让新人受委曲！几个意思，第一，要喜庆！把全城的红纸都给我买来，糊灯笼，贴对子，每一个门框都要有红色！绣衣绣帕绣罗裳，但凡城里有的，婚礼就要有！第二，要热闹，家老长辈不在，亲故有人就这么几个，冷冷清清怎么行，千夫长以上，不当值的轮流去吃酒！军中禁酒，今日特例，奉命饮酒，一人一坛！给我起劲得闹腾！第三，大操大办的同时不能疏忽了防务！慕容苌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再次攻城，要外松内紧，处处仔细！”
“喏！”
让这些当兵的来办婚礼，虽然粗糙了点，效率确实高，婚嫁之物城里有的不管好坏都搜罗了来，大家族的议程明远也不太懂，但有人懂啊。
王益之晕血，那天没上城墙观战，倒是正赶上了明烨回来，他家是一等一的门第，明烨想迅速完婚的情状，他倒体谅得。极尽繁琐的世家仪礼，是他从小到大的主业，任官也是司礼，无人比他安排地更妥帖。
聘书礼书迎亲书，王益之一个人就写完了。纳采问名纳吉，早年订婚前就走过了，拿明烨少年束发的一串珍珠，换回来许蓉随身带着的一把银梳子，就算是纳征了，大礼等回了家乡，自然有家族补上，明远仿佛嫁儿子一般忧心忡忡，让王益之挑个好日子，王益之一挥手，大凶之地就是大福之壤，不必挑，两日之内必有双日子，最后就是亲迎了。
为了仪式，侯方陪许蓉住在县丞府里，一队北府兵大红铠甲擦得锃亮，明烨披红戴花跨马被簇拥在中间，一路吹吹打打从将军府出发去迎亲。寿阳城难得有这样的热闹，百姓都涌在街道两边，把野花丢在明烨和北府兵身上，有的说这公子哥真俊，有的说军士多么威武，哄闹拥挤短短一段路愣是走了好半天。因陋就简，也没能作诗作赋拉锯扯锯的你来我往了，这伙儿大兵，险些拆了人家府邸将新娘子抢走去拜堂。
天地君亲师，天地摆着牌子，高堂位置空着，明远是男方本家，侯方算是女方的，满十七和宁端成是友，主将杨钧主持婚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明远一伙儿、寿阳官员、连同众多北府兵将哄闹一夜，笑声震天，险些将天花板掀翻了。众人连番劝酒，明烨是来者不拒，一杯一杯直往下灌，气概非常，最后还是明远和满十七替他挡住，明远觉得自己都喝得头重脚轻，也不知道明烨喝了多少，最后几人联手将人挖出，塞进洞房里，才算成了一桩喜事。
明远回去后灌了好几杯浓茶醒酒，又弄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眼皮直跳，生怕大喜的日子出点什么岔子。这喜事来得太仓促、太稀奇，一点也不像明烨的作风。而且自从明烨回来，一个人独处时经常发呆，看着不大对劲，问又说没事。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因，明远实在心中不安，却又一路顺顺当当办完了。因而他躺在榻上，一面笑自己爱操心，一面疑心自己是否因为发小娶妻而感到疏离，自己心里作怪才到处疑神疑鬼？
迷瞪了一会儿，天才放亮，就又睡不住了，辗转反侧，忍着滚来滚去，终于还是叹着气认命地起来。明知今日他怕是要睡到日上三竿，还是忍不住踢踏着步履去明烨的“洞房”外看看情况，意想不到的是，原本绝不该出现在这的人出现了。
新郎官一个人在门口石阶上坐着，明远却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似乎一直悬着不知道在哪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新娘子呢？嫌你喝太多把你赶出来了？”明远玩笑道，目光探究。
“她走了。”明烨手里揉着一根狗尾巴草，丢出去，又捡回来。
“为什么？”
“你不惊讶？”
明远没有说话。
“你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明烨愣愣地抬头望着他，双眸中盈满了痛苦，这痛苦太过剧烈，刺得明远心里一缩。他垂下头，把手搭在明烨的肩上，在他身旁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我掉进水里，被水流撞坏了腿，顺水飘**，被蓉……被她救了起来，拖上了小船……可来的不止她一个。”明烨捂住了脸，浑身战栗起来，“几个士兵追上来，看到她，她把我藏在小船里，自己却被人拽了去……”
明远惊呆了。
“他们看不到我我却能看到他们，我就在那里，那个小船里，眼睁睁看着，看着她，看着自己的未婚妻被他们奸污了……”
“你……”
“我什么也没有做！”明烨痛苦地呜咽着，拼命抓着自己的头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胡乱冲撞咆哮，充满了不堪的悔恨，“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断了腿，动不了！爬都爬不起来！她用目光阻止我，不让我出来！我给自己找了无数理由，可我知道，都是借口，都是借口！因为我是个懦夫，我害怕，我怕死，我是个懦夫，我眼睁睁看着……”
明远想象着那个场景，感到切肤的痛苦，痛苦的想要呕吐。他因许蓉的遭遇而痛苦，更因明烨的痛苦而痛苦，他可以理解明烨在那一刻的理智和懦弱，更可以理解他此刻的痛苦和悔恨，他的人生第一次感到这样极度的无力和不知所措，仿佛是命运的戏弄和嘲讽，将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突然丢进这样的境地。
他搜刮不出任何安慰的言语，不知明烨这几日是如何怀抱着这个秘密活下来，甚至参与这场喜庆的典礼的。“她肯嫁给你，说明她不怪你。”
“是，她不怪我，可我却……”明烨有些恍惚，猛然脱力靠向身后的台阶，“红烛合卺，裸裎相对，我却满眼都是那天的场景，我，我迟疑了……她就穿上衣服，一个人走了……”
“远哥儿，我知道她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我自己，我从来没想到，我是这样懦弱卑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