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沈默这样的关键人物,多说一个字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少说一个字又可能错失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沉吟片刻,决定选择性地实话实说。
“学长,不瞒您说,当初被调走,就是因为跟着我们老县长,想要彻查县里钢铁厂的污染问题,结果……动了别人的蛋糕。”
他没有提张登和,也没有提孙传鸿,只是用“别人”这个词笼统带过。
“老县长突发脑溢血走了,我就被一脚踢开了。”
林昭远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现在到了纪委,算是姜县长给了个机会。”
“手头上正在办的,是原办公室主任马文斌的案子,还有一些和他相关的资金流向,都指向一家叫鑫茂的公司。”
“而这个鑫茂,就是县钢铁厂的实际控制方。
“所以绕来绕去,核心矛盾还是那个,县钢铁厂长期违规生产,黑烟,废水,把好好的江口县搞得乌烟瘴气,老百姓怨声载道。”
“可它又是县里的利税大户,有地方保护着,水泼不进,针插不进,成了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他把最关键的地方保护和环境污染两个点,清晰地抛了出去。
沈默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吴元勤大气都不敢出,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今天这顿饭,绝不仅仅是吃饭那么简单。
“地方保护……”
良久,沈默终于开口,他沉吟着重复了这四个字,目光深邃。
“环资庭成立之后,这种案子,我见了不少。”
“阻力很大,取证极难,背后的利益链条盘根错节,有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这话说得像是经验之谈,却也像是一种暗示,暗示着这条路的艰难险阻。
随即,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地射向林昭远:“你们手上,有实锤吗?”
“尤其是……污染的直接证据。”
一针见血!
林昭远精神猛地一振!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有!”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却无比坚定,“钢厂的老会计,也是我们陈县长的人,他留下了一套关键的内账!”
“里面详细记录了钢厂如何系统性地伪造排污数据,还有大量资金的灰色往来!可惜……”
林昭远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发白。
“可惜被敌人卖替罪羊顶过去了。”
沈默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林昭远补充道:“我们现在正在追查那笔资金的最终流向,也试图策反一个叫孙传鸿的副县长作为内部人证。”
“但是,您刚才提到的……污染的直接科学证据,比如水样,土样的权威检测报告,我们……还在想办法收集中。”
他坦诚地暴露了自己目前的短板。
沈默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老会计叫什么名字?”
“王德海。”
“王德海……”沈默在口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要刻在脑子里,“我记下了。”
“你记住,科学证据是环境资源诉讼的生命线,口供,账本都可以被辩驳,但符合法定程序的科学检测报告,是铁证,必须做得扎扎实实。”
他提点了一句,随即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
“说起来,省里最近正在筹备一个代号叫清水蓝天的专项行动,由省里几个部门联合牵头,重点打击的就是你们说的这种,有保护伞存在的顽固性污染源,尤其是……”
“钢铁,化工这些老大难领域。”
轰!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昭远和吴元勤的耳边炸响!
清水蓝天!专项行动!
这不就是冲着江口钢铁厂来的吗?!
两人猛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难以抑制的亮光!
那是绝处逢生,看到希望的亮光!
……
这顿饭最终还是沈默抢着付了账。
他把卡递给服务员,笑着对林昭远说:“这顿必须我来,就当是谢谢你刚刚帮我抓小偷。”
沈默语气轻松,却让林昭远心中一暖。
三人走到餐馆门口,晚风带着一丝凉意。
沈默与林昭远握手告别,“昭远,江口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
“做事要讲究策略更要讲究……渠道。”
那渠道二字,他说得极轻。
随即,他恢复了常态,又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这张名片的设计更简单,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没有任何头衔。
“这是我私人的号码。”沈默的笑容重新变得温和,“以后关于环境法律实务上的问题或者……”
“取证方面有什么心得欢迎随时找我探讨。”
他特意加重了探讨两个字的读音。
这是在给他开小灶,是在给他递梯子!
林昭远郑重地接过那张名片,“清水蓝天行动的风就快刮起来了。”
沈默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拍了拍林昭远的肩膀,转身坐进了一辆黑色的奥迪A6,车子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车尾灯再也看不见,林昭远还站在原地,紧紧地握着那张私人名片,指尖甚至能感觉到微微的温热。
吴元勤凑了过来,“昭远!昭远!省高院的审判长!”
“还是管环境的!清水蓝天!这……这他妈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个神仙是天助我们啊!”
林昭远胸中的激荡慢慢平复下来。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江口钢铁厂的方向,那里即便是在深夜,依旧能看到冲天的烟尘和隐约的火光。
“是啊……风要来了。”
“但风刮起来之前我们必须把手里的钉子,给它钉得更死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