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高层大气之后,我的飞行路线与地面平行。球形舱内的温度开始上升。我知道我应该马上降落。在我我尽可能地打开每一扇窗户,从明亮的阳光坠入了傍晚,又从傍晚掉进了黑夜。地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吞没了星星,闪烁着星光的银色半透明云层展开来迎接我。最后,世界似乎不再是一个球体,而是平的,然后是凹的。它不再是天上的一颗行星,而是人类的世界。我关上了朝地球的窗户,只留下一英寸左右的缝隙,以越来越慢的速度往下坠落。水面逐渐变宽,现在离我如此之近,我可以看到黑暗的波浪闪闪发光,冲上来迎接我。球形舱变得很热。我把窗户关严,皱着眉头坐在那里,咬着自己的指关节等待着降落时的冲击……
球形舱坠入水中,溅起了数英寻高的巨大水花。一听到海水飞溅的声音,我就把卡沃尔物质百叶窗都打开了。我逐渐向下,但速度越来越慢,然后我感觉到舱壁贴在了我的脚上,这时球形舱又像气泡一样浮了上来。最后,我漂浮在海面上,随波摇晃,我的太空之旅就此结束。
夜沉如水,空中阴云密布。远处有两个黄色的针尖一样的东西,可知有一艘船经过,近处有一道红光忽明忽暗。要不是辉光灯没电了,那天晚上我就能获救离开大海。尽管我开始感到极度疲劳,却很兴奋。有一段时间,我进入了一种狂热且不耐烦的情绪,盼着我的旅行能够结束。
但最后我停止了移动,坐在那里,手腕放在膝盖上,盯着远处的红光。它上下摇晃着。我不再激动。我意识到我至少还得在球形舱中再待一夜。我感到异常沉重和疲倦,于是我就睡着了。
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不再有节奏地摇晃。透过反射着光线的玻璃往外看,我才意识到球形舱搁浅在一大片浅滩上。我看见远处有房屋和树木,海面上有一艘船在海和天空之间画出一道模糊的曲线。
我站起来,踉踉跄跄。我唯一的愿望就是重新用脚踩在大地上。人孔是向上的,我使劲拧螺丝,慢慢地打开了人孔。最后,空气又开始嘶嘶响,就像以前一样。但这一次我没有等气压调整好。我用力托起窗户,将它推开,地球上那古老而熟悉的天空显现在我的面前。
风吹拂着我的胸口,我喘不过气来。我丢掉玻璃螺丝,大叫一声,把手放在胸前,坐了下来。有一段时间我很痛苦,然后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可以再次站起来走动了。
我试图把头伸进人孔,但球形舱滚了过来。好像我刚一探出脑袋,就有什么东西在向下拽球形舱。我猛地向后一缩,不然我的脸就会被压在水里了。经过一番挣扎,我终于从舱内爬到了沙滩上,退去的海浪仍在拍打着海滩。
我没有试图站起来。我的身体突然像是灌了铅一样。我回到了地球母亲的怀抱,不再受卡沃尔物质的干预。我坐下,并不理睬海水漫过了我的脚。
天快亮了,天色灰蒙蒙的,有点儿阴沉,但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绿灰色。不远处停着一艘船,船身淡淡的剪影中有泛黄的光亮。长而浅的波浪潺潺而来。右边是一片弯曲的陆地,那片海岸上布满了鹅卵石,上面分布着一些小棚屋。沙滩的尽头有一座灯塔、一个航行标记和一个海岬。一大片平坦的沙地向内陆延伸约有一英里,有些地方有几个水池,沙地的尽头是灌木丛。东北方向有一片独立的水体,我能看到的陆地上最高的建筑物,是一排破烂的公寓。在明亮天空的映衬下,这些房子显得暗淡无光。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怪人会把这些垂直的建筑竖在这么大的地方,这里就像失落在荒野中的布莱顿城[1]。
我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脸。最后,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像是在举重。
我凝视着远处的房屋。自从我们在火山口挨饿以来,我第一次想到地球上的食物。“培根煎蛋。”我低声说,“美味的烤面包,香浓的咖啡……见鬼,我怎么才能把这些东西送到林姆尼港?”我想知道我在哪里。这里肯定是东海岸,在我落水之前,我看到这里是欧洲。
我听到沙滩上响起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一个小个子男人出现在沙滩上。他长了一张圆脸,穿着法兰绒衣服,看起来十分面善。他肩膀上裹着一条浴巾,游泳衣搭在胳膊上。我立刻知道我一定在英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和球形舱,一边走一边盯着看。我敢说,我看上去像个十足的野人,浑身上下脏了吧唧,但我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在距离我二十码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你好,伙计!”他满腹狐疑地说。
“你好!”我说。
他听了这话,心里踏实多了,继续向我走来。“那是个什么东西?”他问。
“你能告诉我这里是哪儿吗?”我问。
“小石头城。”他指着那些房子说,“在邓杰内斯境内!你刚着陆吗?你那是什么东西?机器?”
“是的。”
“你是漂到岸上的?你遇到海难了?这是什么?”
我的大脑在快速运转。趁小个子男人走近的当儿,我对他进行了一番评估。“老天!”他说,“你肯定受了不少罪!我觉得你……好吧……你是在什么地方遇难的?那玩意儿是救生艇?”
我决定暂时顺着他的猜测说。我含糊地说了几句,肯定了他的说法。“我需要帮助。”我嘶哑地说,“我想把一些东西弄到海滩上,我不能丢下它们不管。”我注意到又有三个和蔼可亲的年轻人从沙滩上向我走来,他们拿着毛巾,穿着夹克,戴着草帽,显然这里是小石头城的早间游泳区。
“帮助!”年轻人说,“是的!”他变得有点儿活跃了。“你有什么想法?”他转过身来做手势。三个年轻人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他们就开始不停地问我不想回答的问题。“我以后再告诉你们。”我说,“我累坏了。”
“去旅馆吧。”第一个出现的小个子男人说,“我们给你看着东西。”
我犹豫了一下。“那可不行。”我说,“球里有两根大金棒。”
他们怀疑地看了看彼此,又带着新的疑问看着我。我走到球形舱旁,俯身爬进去,不一会儿,我就把月球人的撬棍和断了的链子摆在了他们面前。要不是我累坏了,我准会嘲笑他们一番。看他们那样子,活像是一群小猫围着甲虫,面对这些物件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小个子胖男人弯下腰,举起一根撬棍的一端,随后咕哝一声把它放下。其他人都过去摸了摸。
“是铅还是金子?”一个说。
“是金子!”另一个说。
“的确是金子。”第三个人说。
说完,他们都盯着我,然后又望着那艘停靠在岸边的船。
“我说!”小个子男人叫道,“你从哪儿弄来这些东西的?”
我太累了,无法继续说谎:“我在月球上找到的。”
我看见他们瞧着彼此。
“听着!”我说,“我现在不打算争论了。帮我把这堆金子拿到旅馆去,我想你们两个拿得动这根,不行路上就休息休息,我来拿这条链子,吃完饭我再给你们详细说。”
“那个东西呢?”
“不会有事的。”我说,“管他呢!它动不了。如果涨潮,它会漂起来。”
这些年轻人带着极大的惊奇,非常顺从地把我的宝贝扛在肩上,我拖着像是灌了铅的四肢,打头向那片遥远的“海滨”走去。走到一半,两个拿着铁锹、吓得目瞪口呆的小女孩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后来又来了一个瘦竹竿似的小男孩,这小子老是吸鼻子,声音别提多难听了。我记得他骑着一辆脚踏车,跟在我们右侧大约一百码远,然后,想必他觉得我们很无趣,就骑上脚踏车,向球形舱方向的平坦沙滩骑去。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不会碰你那东西的。”壮实的年轻人安慰我说,我也乐得不去操心。
早晨天色阴暗,起初我的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但不久,太阳就从地平线上的云层中脱离了出来,照亮了世界。阳光洒在铅灰色的大海上,海面波光粼粼。我的情绪也高涨起来,阳光照进了我的心。我意识到,我所做过的和尚未做过的事情可谓十分重要,我放声大笑起来。我第一个遇到的人扛着金子,跌跌撞撞地走着。我若真在世上站稳了脚跟,到时候这世界该是多么美妙啊。
如果不是我累得筋疲力尽,那我一定会觉得小石城旅馆的老板很有趣。他一方面看到我的金子和我那几个体面的同伴,不敢得罪我;另一方面又觉得我实在太脏,不禁有些犹豫。但我最终还是再次走进了地球上的浴室,用温水洗了个澡,换了一套衣服,衣服是那位和蔼的小个子借给我的,虽然有些小,但很干净。他还借给我一把剃刀,可我就是不忍心剃掉遮住我的脸的胡子。
我坐下来吃了一顿英式早餐,但我不太有胃口,毕竟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食欲不振,肯定是伤了胃。然后,我打起精神,回答这四个年轻人的问题。而且,我说的是实情。
“好吧。”我说,“既然你们非要知道,那我只能说,我是从月球上搞来了那些东西。”
“月球?”
“是的,就是天上的那个月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