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领着他上楼,听见他感叹:“上帝呀!”
“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没出?”幽暗中,我看见他比了个绝望的手势。“我们全军覆没——真的全军覆没。”他反复念叨这一句。
他机械地跟我进了餐厅。
“喝点威士忌吧。”我给他倒了一杯烈酒。
他一语不发地喝了,接着一屁股坐下,头埋在双臂间抽噎起来,像小孩子一样发泄着。我刚才的绝望之情竟然一扫而光,我站在他旁边,忍不住诧异。
过了很久,他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我的问题。他是负责驭术的炮兵,七点左右才投入战斗。当时公地上已经交火,听说第一披火星人借着金属罩的掩护慢慢地爬向第二枚圆筒。
后来罩子摇摇晃晃地站直了,伸出三条腿,这也就是我看见的第一架战斗机器。他所在的炮兵队在霍斯尔附近把大炮从牵引车上卸下来准备发射,以便夺取采沙坑。正是这台大炮引发了之后的交战。牵引炮手就位的时候,他的坐骑踏进了兔子洞,猛地摔倒了,他跌在一块洼地里。就在这时候,他身后的大炮爆炸了,火药炸得到处都是,周围都烧着了。他回过神来,发现身上压着战友和马匹烧焦的尸体。
“我一动不动,吓得魂儿都没了。一匹马的上半身压在我身上。我们全军覆没。还有那股味道——天哪!就像烤肉!那匹马倒在我身上,把我的后背砸伤了,我躺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分钟之前还在整装待命,紧接着就是一阵狂轰滥炸!
“全军覆没!”
他躲在死马,被尽数消灭。之后那头怪物站了起来,不疾不徐地踱步,查看几个逃兵,风帽一般的头罩转来转去,和人蒙着兜帽一模一样。酷似手臂的东西举着一个复杂的金属盒子,盒子周围绿光闪烁,长筒里喷出来的就是热光。
短短几分钟,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公地上没有一条活着的生命。灌木、树丛不是已经烧成了黑炭就是还在燃烧。轻骑兵本来埋伏在陡坡之后的路上,但他没有看见人。他听见马克沁机枪轰响了一阵,之后悄无声息。那个庞然大物把沃金站和附近的房屋留到了最后;一束热光扫过,一眨眼的工夫,镇子化成了一片火海。那“东西”关掉了热光,转身背对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冒着黑烟的松林,找第二个圆筒去了。与此同时,第二个巨人闪着金属的光泽,从巨坑里冒了出来。
第二个怪物跟上了前面的同伴,炮兵这才小心翼翼地爬出来,在滚热的石楠丛间匍匐着,朝霍斯尔逃去。他万幸爬到了路边的水沟,总算保住一条命,一路逃到沃金。之后他讲得断断续续。沃金走不通。镇里好像还有几个人活着,但都发了疯一般,不少人都烧伤了。火势凶猛,一个火星巨物又掉头回来了,他只好躲在一处滚烫的断壁后面。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庞然大物追着一个人,伸出一条钢索般的触角把那人卷住,接着再一挥,那人的脑袋撞在了松树干上。他等到天黑,一路狂奔,翻过了铁路路基。
他一路小心翼翼地奔梅伯里而来,打算逃去伦敦。一路上,他看见居民纷纷躲进壕沟、地窖,不少幸存者往沃金村和森德村的方向逃命。他口渴难耐,逃到铁路拱门附近,看见一处水管砸坏了,地上水花四溅,像喷泉似的。
这就是他的经历,我一点点拼凑出来了。他说着说着,渐渐镇静下来,把看到的一幕幕都告诉了我。他从中午到现在一直空着肚子。他一开始就说了,我于是去食品储藏间端了羊肉和面包回来。我们怕引来火星人,不敢点灯,抓东西的时候,我们的手时不时地碰在一起。渐渐地,周围的东西渐渐现出了轮廓,窗外七零八落的灌木和折断的玫瑰树也清晰起来。看情形,有不少人或是动物从草坪上踏过。我这时也看清了他的样貌,他蓬头垢面,神情憔悴,想必我也是一样。
我们填饱了肚子,又轻手轻脚地上楼来到书房。我再次从敞开的窗户向外眺望。一夜之间,河谷就化作了焦土。火势弱了,地上冒着一缕缕黑烟,无情的晨光中,夜里那一座座坍塌的房屋、折断烧焦的树木现出了原形,显得荒凉可怕。一片废墟中,幸免于难的白色铁路信号灯和暖房一角显得格外干净鲜活。纵观历史,没有一场战争像这般大开杀戒,什么都不放过。曙光中,三个金属巨兽矗立在巨坑周围,头罩缓缓转动,似乎在审视他们造成的这片废墟。
我觉得巨坑好像变大了,一道道翠绿的烟雾不时喷出来,直冲白昼:烟雾腾起,盘旋,飘散,看不见了。
远处的乔巴姆已化成一根根火柱[13]。天亮了,火柱变成了血红的浓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