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被拉回遥远的从前——
袅袅雾深处,青青山岭中。
身披粼粼青甲的巨蛇傲娇抬了抬下巴,冲我使了个眼神:“回家吗?上来!”
我收了玉笛,飞身轻盈地落在他背上。
任他带我,飞入天幕,于十万连绵大山上方翱翔——
“阿漓,后背,不是你们蛇类的禁区么?你允我坐在你背上,是不是意味着,你愿将自己的软肋、死穴,毫无防备地托付给我?”
“我发现,你这女人特别自恋。”
“自恋也是你惯的!谁让我是你的例外呢。”
“下次不许再这么胡闹……为了逼我说出那句话,便主动往水里跳,万一我是个辜负真情,玩弄人心的浑蛋呢!我不下去捞你,你便真要淹死了。”
“我能看上你,就意味着我的阿漓,不是那种浑蛋。”
“你对我,未免过于信任了。”
“你是我捡回来的,是我一块一块,拼凑好身躯,耗损百年修为复活的小青蛇。
我自见你那日起,便与你朝夕相对,同居一室,同住一个屋檐下,你由蛇化人这个漫长过程中,你的习性品性,我还能不了解?
四十多年呢!便是两个杀红眼的对家,朝朝暮暮四十年,也该互相了解生出感情了。
我不信,你对我一丝情意没有,反正,我是很喜欢你。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呢,不喜欢弯弯绕绕,不乐意搞将真心埋藏心底那一套,暗恋,哪有,明恋来得爽?
与其在这纠结,我爱的人,想不想和我一生一世,不如直接问。对方若恰也有此意,那我们就正式进入处对象阶段。
对方若没有这份心,那我也好及时调整状态,迅速断了自己这多余的念头。
这样多好,如果真在一起了,这样就能省去互相试探的那个过程,节约下来的时间,我们直接甜甜蜜蜜的过。
如果当真有缘无分,至少能早些认清现实,及时收心嘛!”
“那,如若我方才,没对你说出喜欢二字……如若,我当真只将你当朋友看。你会伤心么?”
“伤心,肯定会有点。毕竟,被自己喜欢的人拒绝,是个人,心里都会有些难过。”
“会赶我走么?”
“那倒不会,喜欢你是我的事。和我救你收留你不相干,你不喜欢我,大不了咱们继续做朋友呗。当不成恋人,总不至于连旧情都不要了。”
“那你如何确定……我对你有情。”
“眼神啊!阿漓,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鸾鸾。”
“嗯?”
“你方才落水,我很害怕。你坠入水中的那一瞬,我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顿时就乱了。
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救你,你不能有事。
直到抱住你,害怕失去你的那股恐惧感,才慢慢消失……
鸾鸾,从我的灵魂被你安置入修复好的躯壳,被你唤醒那日起,我就对你,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
我喜欢看你夜中站在窗边,被烛光勾勒的剪影,喜欢与你对视,被你温柔明媚的目光笼罩着,喜欢守在你身侧,陪你安静品茶看书。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总能一个眼神,便令我心安平静。
每年冬日,一到下雪,你就会裹着狐裘,把我揣进怀里,用体温护着,带我出门看雪,看红梅。
你说,看雪看梅对蛇类而言是奢望,但你偏要我,每年都能看雪赏梅花,偏要我本该奢望之物,成为寻常。
你还放话说,你会保我,四时八节,春花秋月,夏草冬雪,都能尽观。
当然,你也的确做到了,每年冬日,你都有法子让我违背自己的天性,不进入冬眠状态,寒冬腊月也能陪你出门垂钓。
其实,鸾鸾,最初那几年,即便你耗损修为为我炼丹驱寒,我也仍觉得困,但我不想看你失望,不想让你夜不能寐,所以,我也在拼命抵抗自己的天性,拼命想,多陪陪你。
你抱着我一起出门滑雪,我其实,很冷。
但看见你脸上的笑,我便觉得,难受也值了。
后来你找到了更好的法子,让我冬日过得更舒适温暖了。
自那以后,每年冬日,我见枝头红梅是你,窗外白雪是你,窗边红烛是你,铜镜前的凤凰花是你,就连窗棂上的窗花,亦有你的身影……
我不善表述自己的感情,正因喜欢,我才会,见你便心虚。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我只好,佯作处处与你作对,对你说着、没心没肺不领情的话。
阿鸾,我没你这般有勇气。我怕,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你便会、离开我……
鸾鸾,我见你清澈眉眼,视线落在你的唇鼻间,有很多次,都忍不住的想,吻上去……”
“笨蛋……”
“阿鸾,那我,现在有资格,同你进入下一个阶段了么?”
“嗯……青漓,四时八节,你是我眼中最美的风景。春花秋月,夏草冬雪,皆不如你眉眼间,情动时那刹那桃花芳华——”
笛声幽幽,秋风寒凉。
身穿一袭庄重墨红圣女华服的年轻女子手握乌灵木权杖,颤动的银花在髻上灵巧晃动。
寒风扬起女孩鬓边一绺青丝,女孩痴痴望着九黎山另一端,日落的方向,眼含热泪,喉音哽咽——
“玉鸾姐姐,我把阿漓,安全带回阴苗族了。”
“玉鸾姐姐,此生,我们还能再见,对么……”
风拂斜阳,再一晃,当年朝气蓬勃英气活泼的小女孩已经白发苍苍地躺在了稻草铺好的堂屋地面上。
头顶置着一盏油灯,屋外跪满阴苗族的族人。
屋内,十七八岁的圣女握着白发老人的手,心痛祈求:“太外婆,别再撑了。您走吧,您已经九十二岁了,我阴苗族从无圣女得道成仙的前例,您已经、强撑了五年了……”
躺在稻草地铺上的白发老人表情痛苦地艰难张嘴:“娘娘、庙……”
圣女赶忙接话:“娘娘庙香火极旺!族人们很喜欢这位神娘娘。”
白发老人闻言,面上浮现两丝释怀,接着又道:“帝、君……阿、漓。”
另一名年轻俊朗,身穿紫衣的苗域少年赶忙跪行至老人身畔:“大祭司,帝君已经闭关了。”
白发老人艰难咽了口口水,痛苦点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房梁,眼神愈加涣散:“姐、姐……婼儿、要失约了。”
“婼儿、不想走……婼儿、还想等姐姐、回家……”
“姐姐……婼儿、答应姐姐的事,做到了,婼儿没有失信于姐姐……”
“姐姐,婼儿还想活……婼儿好想,撑到姐姐、回家的那天。”
“姐姐、婼儿还没有等到姐姐,姐姐……”
跪在床前的年轻男女哭成一片。
“太外婆,就当是孙女求你,你太痛苦了,玉鸾圣女也舍不得见到您这样……您如今,多留一日,便要多受一日的苦……”
“玉鸾圣女,现在、她回不来。”
“帝君都已经闭关了……孙女答应你,若孙女此生有幸见到玉鸾圣女,一定替您告诉她,您一直、想念着她。”
“不。”白发老人奄奄一息地拒绝:“就让我的、玉鸾姐姐,下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吧。”
“她这辈子,太苦了。”
“她、与帝君,两情相悦……却落得个、阴阳两隔的下场。”
“姐姐,婼儿、好想回到从前……”
“有姐姐保护、婼儿……”
“阿漓,姐姐,阿蓝,阿紫。”
“造化、弄人。”
“终究,只剩下,帝君一人了……”
“雪儿,我死后、务必帮我……守好、娘娘庙。”
“我阴苗族,世代供奉、神娘娘。”
“我阴苗族、祭司……听命于、华桑大帝!”
“我死后,把我葬在,娘娘庙附近……”
“想、和姐姐……作伴。”
年轻的圣女歪头枕在她手背上,哭成了泪人儿,听话点头:“太外婆您放心,您交代的事,雪儿一件也没忘。雪儿会替您守好娘娘庙的!”
白发老人又突然伸手,捉住了紫衣少年的胳膊,用尽全力气若游丝地叮嘱:“紫月,帝、君……他很孤独……替我,照顾好、帝君。”
少年含泪点头:“您,放心。紫月与阿莲雾,会永远追随帝君。”
白发老人这才松了喉间一口浊气,瞪着房梁,瞳孔不断放大:“我、好像、看见……姐姐、阿漓……等我,带我一起走!”
老人高高举起的手,骤然重重落下。
房间内顷刻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哭声:“太外婆!”
“老祭司……”
“云婼祭司!”
阴苗族上方的云空中,青衣帝君负手立于云霭之上。
搭在玉指上的檀木念珠毫无预兆地断线坠落……
时光重回我们年轻时。
青漓坐在河边垂钓,云婼抄网捞鱼。
我蹲在岸边捡石子。
“大蛇!你今天已经钓了一桶小鲫鱼了,照你这么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香喷喷的烤鱼啊!”
“聒噪,你行,你来钓?”
“哎,别吵了,说不准这片水域只有小鲫鱼呢。”
“玉鸾姐姐我要吃烤鱼,要吃大烤鱼,要吃香香辣辣的大烤鱼……”
“好啦婼儿,我要被你晃死了,阿漓,别钓了收工,我炸两条大鱼上来!”
“……残忍,凶悍。”
“残忍凶悍也是你媳妇,你该庆幸我不吃蛇肉。”
“……”
一曲结束,对面那黏糊糊的恶心怪物已经被我的笛声震摔在地,逼得口鼻喷血了——
我迟迟收回思绪,脑海里还重复闪现着那张娇俏昳丽的白嫩小脸。
耳边还回荡着一声声甜腻的‘姐姐’。
“姐姐,我好想你。”
“姐姐,我带你回阴苗族!”
“姐姐,我们三个,回家了。”
收回雕着冰凤的白玉笛,我缓缓从天而降。
对面那怪物强撑起身子,盯着我的脸,突然瑟瑟后退:“妖、妖王大人……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