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别的家具都没有,像花篮里被独留下一朵破败的花,空**又可怜。
**躺着一个中年男人,骨相极好,只是形销骨立,脸色发暗,眼睛闭着,呼吸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看起来是得了重病。
“连老师。”梁稚慢吞吞地“走”进屋子,向男人打了个招呼,男人自然不会回应他,梁稚也无所谓,他只是想唤一声“连老师”罢了。
在床前静静驻足片刻,梁稚疲累地走到窗边,贴着墙坐在地上,望着床的方向,眼睛都舍不得眨,仿佛下一秒男人就会消失不见。
梁稚穿着一件长长的袍子,长到盖住了他的脚,但从布料的曲折和凹陷能看出那双腿不自然地弯折着,小腿以下的部位,似乎没有了。
沉静半响,梁稚又轻声道:“连老师。”
“......”
有风从窗外吹来。初夏的风还有点凉,不急不徐地吹乱他的头发,梁稚没有用一点儿精神力,却感觉五感都被打开了——风里有食物的味道、蚊虫花草的低语、街边路人的喧闹,都市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夺走了星星的光彩,又赋予黑夜另一种鲜活。
这个幻境不全是他设计的,梁稚也不知道会有夏风,会有人声,这种未知让人有些期许,又有几分真实的错乱。
梁稚突然就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
与这样一个夏夜很相似的夜晚,马上要到来的节日让死气沉沉的城镇难得活泼了些许。
他饿了一天,运气好发现了一块馊了的菜饼,比他的巴掌大,像被水泡过,发白发软,但只要撕了外头的面皮,内里还是够饱餐一顿的。运气不好的是发现菜饼的不止他一个人。
对方跟他一般高,跟他一般瘦,皮肤又黑又糙,眼神里一股狠劲,打起人来一点儿不手软。梁稚挨了五下,他记得清清楚楚,先是额头、眼眶、嘴角,那小子专挑脆弱的地方打,梁稚赶紧抱头,然后肚子就挨了一拳、小腿被踹了一脚,疼得要命。但梁稚也不是好惹的,他用牙咬,把人咬出了血,最后他吃到了混着血味的、馊了的菜饼。
几天后的傍晚,他又遇到了那家伙。
那人躺在河边,浑身是伤,已经没气了。他拳头攥得紧紧的,衣服被人扒走了,敞露着凹陷的肚皮和根根分明的肋骨。也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被打死的,走近了也有一股馊味,梁稚憋着气把人的拳头打开,什么都没有。
河面波光粼粼,夕阳给整条河岸都渡上了一层金红的颜色,绿油油的河边草笼着烟粉的光,唯独死掉的那个人不被这光接纳,浑身透着青灰的死气。梁稚毫不留恋地走了,把那人和河岸都抛在身后。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时候他应该是十三岁,也可能是十四岁,又瘦又矮,肚皮紧贴着肋骨,破烂的衣服下只有一副消瘦的骨架子,腕骨和踝骨特别突出,他记得姆娘说这样的骨相以后一定会长得很高,但因为贫穷和饥饿,他遇到连撼时甚至还没有九岁的小孩高。
当时姆娘已经过世很多年了,他在福利院里长大,没想到世道太差,福利院居然也揭不开锅了,于是他走上街,去吃百家饭。
吃百家饭是活不长久的。那一阵子梁稚看过尤其多的死人,都是饿死的,饿死的小孩、饿死的老人,蜷缩在路边、在角落,或者在破败的房屋里。他活一天算一天,拖着脚步走过城里的角角落落,他给自己物色了几个不错的地方,作为死时的风水宝地。但他没死,他自己都觉得他一定捱不过这一年了,人生却翻天覆地变了模样。
一群搞科研的,穿得干净板正,男的声言朗朗,女的笑如银铃,说收留十二岁以下的孩子。他去了,坦坦****地撒谎说自己十一岁,然后住进了一个叫“研究所”的地方。在那里,他从“小良”变成了“梁稚”,每天都有饭吃,有干净的水喝,还能读书学习,他忘记了外头泥泞的街道、翻捡垃圾的悲伤、殴打辱骂的不安,他安心待在研究所里,一点儿不想再到外面的世界去。
他是自愿的,甚至为自己成了最成功的实验体而高兴。
那是最幸福的三年。
屋外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路过,它注视着梁稚,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走了,仿佛不曾来过。
———
温庭烟和1534坐在路边,衣服灰扑扑的,看起来有些狼狈,温庭烟坐得还算端正,而1534就跟没骨头一样倚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地,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温庭烟突然脸胀得通红,把1534推开了。
连榷和赛天宝到的时候正好看到温庭烟的大红脸。
连榷有些意外,挑了挑眉,打趣的意思尽在不言中。
温庭烟:“......”
赛天宝从没见过冷清的温医生脸红,担忧地问:“温医生,你不舒服吗?”
一直没出声的1534闻言嗤嗤嗤地笑个不停,温庭烟很快又变回了疏离清贵的模样,浅笑说:“没事。”
“......哦。”赛天宝后知后觉想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扭开脸,拒绝吃狗粮。
1534走上前,贴着温庭烟的后背,下巴搭在温庭烟的肩膀上,“你们有什么收获?”
“收获很多。”连榷卖了个关子,“边走边说?”
幻境里又到黑夜了,路灯亮起,街边的商店灯火通明却无人经营,汽车川流不息却无人驾驶,一切都还在运转着,看似热闹,实际上只有他们四个人。早上坐出租车时还有司机呢,虽然是没有意识的工具人,但现在连工具人都没有了,支撑幻境的精神力肉眼可见的愈发衰弱。
“我们去了我爸妈遭遇车祸的地方,还去了两个抢劫案的案发地。”一天跑了三个地方,温庭烟和1534简直累坏了,尤其是后来他们只能靠腿走,街上的车只是幻境里会动的装饰。“你俩肯定想不到,陈一丞——就是柯丞,他哥哥叫柯兰铬,这名字你们是不是特别耳熟?还有呢。”
1534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连榷看到纸条时以为他们也找到了爷爷留下的东西,直到打开纸张。这是一张名单,没有名头,上面写着足足五十多个名字,乍一看好几个名字很是熟悉:徐浮、齐山亥、季凌……
“这几个人,不是地下城里的吗……!”赛天宝惊讶。
“这是什么名单?”连榷想到了,既然幻境是梁稚造的,幻境里“活生生”的人有原型也不意外。
“一批被当做容器的人的名单,”1534道:“严格来讲,应该是一批针对梁稚而拟造容器的备选项。”
温庭烟替他补充,简单解释了纸条是如何发现的:“之前有说,那些抢劫案里有一个人是装晕的,我俩觉得梁稚也好,彼得洛夫也好,都不是会出这种纰漏的人,我们就重点调查了这个人出事的地方,是在一个批发市场里。”
批发市场里店铺密集许多东西都从店门口堆到了街上,本就狭窄的道路硬是缩窄了一半,温庭烟和1534在里头七拐八绕了一下午,终于发现了一个疑点重重的仓库。
“仓库里头有十来张病床。”温庭烟拿手比划了一下,“不大,百来平不到,分了三个区,病床那边叫‘观察区’,另外两个区是用纸板子跟挂绳的窗帘隔开的,左边是‘药室’,右边是‘注射室’。药瓶子都是空的,半数以上是针对神经炎症的药,注射剂基本上是镇定剂和麻醉。”
那些纯白的床单枕套不仅温庭烟觉得熟悉,1534也觉得熟悉,尽管他们想到的不是同一个地方。
“名单就是在那里找的。”温庭烟说完,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大部分资料都是空白,感觉像是故意让我们发现这名单。”
“还有柯丞。”1534用食指怼了怼温庭烟的肩膀。
“对,还有柯丞。主要是柯丞的哥哥柯兰铬,他先是‘死’在抢劫案里,然后出现在这个名单上,但是一份药剂使用批复里签字的药剂师也是柯兰铬,柯丞可能是因为他哥哥的原因,才为彼得洛夫效力,至于是被胁迫,还是自愿的,暂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