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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2 / 2)

绢忽然明白,母亲并不是一直活在幻想里,也没有那么天真。她只是极力掩饰,小心维系。即便这是一种虚荣,也是赖以生活的凭借,所以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只是可怜。绢看着大哭不止的母亲,相信看到的也是以后的自己。她倒不觉得这是因果报应,更确切地说,也许是一种世代流传。虚荣流传,卑微流传。她好像都看明白了,于是不再挣扎,乖乖就范。

几个月后,绢决定与青杨结婚。青杨是母亲介绍给她的,高干子弟,游手好闲,看起来倒是挺像样的,也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家里出钱开了个小公司,这样一个绣花枕头,倒是可以满足全家人的虚荣心。绢只是觉得累了,过去的那些感情,都是沉潜在水底的,见不得人。在水底待得太久,她想浮上来透口气。又看到青杨细手长腿,一双凤眼很好看。都说女儿像父亲,绢只盼着将来生一个好看的女儿,即便日后她遇上乔其纱这样的女孩,也不至太自卑。当然最好还是不要遇上乔其纱,她与母亲的区别就是,母亲身边没有乔其纱这样一个女朋友,所以她的幻想可以保存得相对完整。母亲的自愈能力也很强,后来再也没有和绢说起欧枫,像是忘了这个人存在过。

绢再看手机的时候,上面已经有母亲的十九个未接电话。

绢还是决定穿上那条裙子看看。对她来说,它的确是大了些,胸部撑不起来,堆着两块布摺。领子实在太低了,遮不住里面的白色胸罩。她走近镜子,试着拢起头发,挽在脑后,露出脖子(她猜想乔其纱一定会这样做)。真是明艳。绢不得不佩服乔其纱的好品位。即便她在百货公司看到这件裙子,也未必想要拿起来试。她总是下意识地避开那些太过耀眼的东西,觉得自己与它们是绝缘的。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和这件裙子很相衬。

绢觉得应该穿着这件裙子去见一见欧枫。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这个忧愁得快要死掉的下午,终于又有了生机。不过,在去之前,她还需要借用一下乔其纱的U型胸罩。

绢穿着漂亮的黄色连衣裙,在欧枫办公室楼下的星巴克喝咖啡。要等到欧枫他们公司的人都走了,她才能上去。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等候,绢已经数不清了。但也不会太多,更多的时候,是她在家里等他。相较之下,还是在这里好一点,她至多不过掏出小镜子,用粉扑压一下出油的鼻翼,或者补一点唇膏。如果是在家里,她会不断在镜子前面换衣服。到底要不要穿衣服,穿睡衣还是正装,穿哪件睡衣。还要在茶几上漫不经心地丢几本书,以示她热爱阅读,并且好像不是专门在等着他来。

美式咖啡续了两杯,又吃掉一个马芬蛋糕。收到母亲的一个短信,她终于妥协,不再打电话来。只是告诉绢明早起床后,记得把锅里配好原料的“甜甜蜜蜜羹”煮上。又嘱咐她晚上一定要早睡。八点半,欧枫才打电话让她上来。

绢一进去,欧枫就把门反锁上。关掉所有的灯,抱住了她。她很气恼,因为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她身上的裙子。他的手已经摸到背后的拉链,一径到底,把她剥了出来。黑暗中,听到另一道拉链的声响。在这一过程中,她再度变成一个绵软的木偶,失去直觉,悉听尊便。她想起下午和乔其纱讨论的有关避孕套的问题,觉得非常可悲。每一次,她被男人剥光的时候,大脑都是一片空白,好像死了过去,没办法发出声音,或者做任何动作。所以她从来没有打断男人的进攻,要求一枚避孕套。究其原因,也许应当再次追溯到在多伦多的时候,最初的两年,她看着乔其纱不断更换男友,和他们出去过夜,可她还是个纯洁的处女。在这样的年代,纯洁真是一个具有侮辱性的词语,它暗示着在竞争中处于劣势,因而无人问津。她觉得自己就像货架上的积压货,落满了尘埃。那一时期的压抑和匮乏,使她后来对性爱变得盲目渴望。没有避孕套没关系,没有快感没关系。没有爱也没有关系。她就好像一个荒闲太久的宅院,只盼着有人可以登门造访。虽然明知道,有些人只是进来歇歇脚。

但欧枫不一样。他和之前的那些人不一样。他不是进来歇脚的,也许最初是,但后来他长期留下来,做了这里的主人。当然,他并不了解这座宅院的历史,以为来过这里的人,屈指可数。绢给男人的感觉是,矜持而羞涩,属于清白本分的那类女孩。不过绢和欧枫在一起之后,的确变得清白而本分。本质上她并不淫乱,只是空虚。欧枫的出现,填补了这种空虚。取而代之的是等待。当然,等待最终兑换到的是另一种空虚,不过它被花花绿绿的承诺遮蔽着,等绢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这个男人是世界上给她最多承诺的人,恐怕以后也不会有人超过他了。也许他天生喜欢承诺,不过绢更愿意相信,还是因为他在意她,为了笼络她的心,必须不断承诺。他承诺过年的时候陪她去郊外放焰火,他承诺带她去欧洲旅行,承诺离婚,承诺和她结婚,承诺和她生个孩子。放焰火的承诺说了两年,没有兑现。其他的承诺,期限都是开放的,如果她肯耐心去等,也许有的可以兑现。因为他也有兑现了的承诺,比如送给她一只小狗。于是变成了她一边和小狗玩,一边等,小狗死后,她开始养猫,一边给猫梳毛,一边继续等。他承诺的很多,但实际见面的时间却非常少。每次也很短,短得只够做一次爱。回顾他们的交往,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做爱,它们彼此之间那么雷同,到了最后变得有些程式化。

在某次做爱之后,欧枫疲倦地睡着了。绢钻出棉被,支起身子点了支烟,静默地看着他。他每次做完爱,都出一身虚汗,裸在被子外面散热。他身上总是很烫,抱着她的时候非常温暖。她要的就是这一点温暖,如果没有,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越冬。日辉从没有合紧的窗帘中照射进来,落在他的肚皮和大腿上。一直以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很黑,没有光线,她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把他的样子看清楚。她专注地看着他。他的皮肤那样白,也许与雄性激素的减少有关。翻身的时候,皮肤颤得厉害,像是树枝上就要被震落的雪。

你难道不觉得中年男人身上,有一股腐朽的味道吗?乔其纱的话又冒出来了。

此刻,她真切地感到了腐朽的味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没有能力推翻现在的生活,重建一次。

绢终于下了决定离开。

青杨看起来很呆,做起爱来像一只啄木鸟,可是他还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时间和她一起变白。原来生命力是那么重要,唯有它,可以用来和孤独对抗。

绢躺在办公室冰冷的地板上。她发现喉咙很疼,刚才肯定又叫得很大声。她忽然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多待一会儿吧。他就没有动,仍旧伏在她的身上。绢又说,你别睡过去,我们说说话吧。欧枫喘着气说,好啊。

你爱我吗?绢问。她很少这样发问。但是这句话,作为一场无中生有的谈话的开端,确实再合适不过。

当然。

你爱我什么呢?

你又年轻又漂亮,还很懂事。

哦。绢轻轻地应了一声,说,比我年轻比我漂亮的女孩有很多,她们也会很懂事。

可我不认识她们,我只认识你。我们认识就是一种缘分。

绢没有说话。这个答案真是令她失望。他不爱她们,只是因为不认识。

在上面有些待不住了,做爱之后,男人会本能地想要脱离女人,似乎对刚才的依赖感到很羞耻。她箍紧手臂,不让他动,带我走吧,和我一起生活。别眼睁睁地看着我嫁给别人,好吗?绢伏在他的肩上,滚烫的眼泪涌出来。这一刻的感情如此真挚,不是爱,又是什么呢。绢好像也才刚刚明白自己的心迹。她还是舍不得他,纵使她虚荣,害怕孤独,可现在如果他答应,她可以把这些都抛下。

傻丫头。他拍拍她,松开她的紧扣的十指,从她的身上爬下来。他伸出手,擦去她脸颊上的眼泪,我早就说过了,很想和你在一起,但我需要一些时间。他摇摆着站起来,拿了杯子走到饮水机前接水喝。绢仰着脸,只看到欧枫倒立的双腿,粗短而冰冷,在黑暗中,它们失去了特征,可以是任何男人的。她无法再把它们据为己有。

绢拽过裙子,给自己盖上。这丝缎也不是她的,体温在上面留不住,凉得比她的身体还快。她慢慢清醒过来,刚才只是一时忘情,心底还怀着一线生机,希望欧枫可以带她逃离眼前的生活。她坐起来,穿上衣服。可是头发却怎么也盘不好了。

你明天结婚吗?欧枫问。

对。绢系上身后的裙带,摇摇摆摆地站起来。

就在你上次说的那个酒店吗?

是的。簪子遽然擦着头皮,穿过扭卷的发丝,火辣辣地疼。

那你今天难道不需要留在家里做准备吗?

嗯?绢走过去,打开了灯。冷白的光线,非常刺眼。一场做爱的时间,其实很短,却足以令人习惯了黑暗。他直视着她。她觉得他应该评价一下这件漂亮的裙子。

知道吗?欧枫说,我觉得,你不是明天结婚。你其实根本没有要结婚,你只是用这个来吓唬我。你在逼我。

绢站在墙角里,看着他。他的表情非常严厉,像是在斥责一个撒谎的小学生。

是不是?我早就怀疑了。欧枫追问。

绢开始冷笑。簪子又掉下来,头发散了。

我不喜欢你这样做。这种伎俩在我的身上不适用。欧枫恶狠狠地说。

我是真的要结婚了,明天。绢捡起发簪,拉开门,在离开之前又回过身来,非常凄凉地说:

我今天特意穿了一条最漂亮的裙子,来和你告别。

欧枫上下看了她一遍。目光停留在她的乳沟上。他紧绷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叹了口气说:既然你仍要坚持说,明天结婚。那么好吧,我明天中午会去那个酒店,远远地看着你嫁人。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等着她承认自己是在说谎。

但绢转过身去,走出了门。

绢开车回家。夜幕降临,高架桥上塞满了汽车。路灯、霓虹灯,还有广告牌在同一时刻亮了起来。那么亮,那么拥挤,真的很像节日的前夜。她被包裹在拥挤的中心,仿佛他们都是向她而来的。为了庆祝她的婚礼。

她的眼前开始出现婚礼的幻象。她站在台上和青杨交换戒指,透过酒店的落地玻璃,她看到欧枫站在外面。但他的目光不在她的身上,甚至不在花团锦簇的高台上。他的目光落在那件黄裙子上。黄裙子的主人犹如花蝴蝶一样飞掠过人群,散播着蛊惑人心的香气。她漫无目的地飞来飞去,直到看到了他。隔着花束和玻璃,看到了他。他们互相看见了。欧枫绕到门口的时候,花蝴蝶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伸出舌头,开始接吻。他们怎么可以先于台上的一对新人而接吻呢?不,他们根本不应该接吻!她叫起来,让他们停下来。然而他们已经相爱了,黏在了一起。可是他们怎么可以相爱呢?欧枫,你难道愿意永远面对一个塞着硅胶颧骨假笑的女人吗?哦,乔其纱,你不是讨厌中年男人身上腐朽的味道吗?他已经太老了,根本给不了你什么快活!她非常失态地甩开青杨的手,冲到前面,对着台下的人群大喊,把他们分开!快把他们分开!

绢的情绪已经失控,一阵阵晕眩,眼前变得漆黑,她把方向盘一转,拐到应急车道上,踩住了刹车。她必须休息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她打开天窗,靠在椅背上,才一点点从幻象中爬出来。

可是有一些,不是幻象,它们即将发生。明天欧枫要来,他将会认识乔其纱。他认识了她,就可以爱上她了。绢有非常强烈的直觉,欧枫会爱上乔其纱。她曾经运用同样的直觉,预知了长发小青年以及黑檀的离开。只是每一次,她都不甘心,继续往前跑,直到撞得头破血流才肯罢休。

最可悲的是,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她流血。没有人见证她的痴情。每次爱上一个人,总是很仓促,可那些都是真的。即便最初是因为嫉妒,因为空虚,可是它们后来,都深深地凿入她的血肉里。然后遽然连根拔起。

她在后视镜里,看到一张坍塌的脸,神情非常呆滞,她冷笑了一下,对镜子里的人说:你看你这副样子,还怎么做新娘?

次日上午九点,乔其纱从外面回来,睡得昏昏沉沉的,把定的闹钟又按掉,果然迟到了。不过迎亲的仪式应该还没有结束。她猜想屋子里挤满了接亲的人,新郎也许正在回答女方亲友团的刁钻问题,不停思考着该如何突围,闯进新娘的房间。可是敲了半天门,连门上的喜字都要震下来了,却仍是没有人回应。她忽然想起有钥匙,这才掏出来,打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桌子上摆着瓜子和喜糖,除此之外,与平日再没有什么不同。乔其纱很疑惑,迎亲的仪式到底有没有举行。她走进卧室,窗户敞开着,地上黄灿灿的一片。趴在上面的大黑猫,警觉地睁开眼睛。她走近了,就看到那件黄色连衣裙,已经被撕扯成许多条,宽宽窄窄,铺展了一地。她缓缓地蹲下身子,那只猫“喵呜”一声跳起来,飞快地钻到床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