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浑厚如羊皮鼓的牛哞,撕碎了那秋水般的清寂。把沸腾雕刻在尘烟飞扬的山道上,尔后,又将喧闹粘贴在挂满炊烟的小院里。
从山上凯旋归来的老人,放下牛鞭,卸去粽衣,细细回味一天的疲惫与满足。
鸡鸣犬吠声中,厚重的木门徐徐而开,荷锄而归的人,放下裹满泥巴的裤腿,敞开汗水湿透的襟怀,抖擞一身倦意,伸展一腔豪情。茶香袅袅,酒香袅袅,厚实的双唇亲吻着土巴碗的表情,血脉开始像溪水一样欢腾。
百年火塘中央,黑铁罗锅在不慌不忙地吐露一个永恒的心事。房檐低垂着,门窗半开着,八仙桌支撑起一家老幼的信念。
猫儿无语,狗亦无言,水烟筒以沉默抗拒酒香的**。橘红色的火光里,一副副或铁实或柔弱的肩膀,舒坦地靠向山墙,感受一份沉稳与厚实。
酡红的脸庞,黝黑的臂膀,以及散发着汗水和麦秸气息的草帽,在忽明忽灭的火塘边,静谧成一尊尊古典的雕塑。
“阿父,”儿子在轻声地跟老人说。“今天,那边的小山头出现了好多人!”
“嗯,”老人点点头。“族长说了,那些外来的人想让我们搬迁出去。那是怎么可能呢?我们祖祖辈辈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想让我们搬,我们就得搬吗?”
“待有机会,我们去联合几个部落,再狠揍他们一顿。免得他们一有空,就喜欢嚼舌。今天不是叫我们搬家,明天就会叫我们出人帮他们做事。”
“呵呵,”儿子笑了,脸上带有一丝狡黠。“阿父,我听人说今天来的人里面,有一些长得漂亮的女人。”
“漂亮的女人?”老人冷冷一笑。“儿啊,别盯着外来的漂亮女人。她们都是有毒的,能毒得你六亲不认,尸骨无存。这样的事,你阿父我,看得实在太多了。你可莫吃亏了哟。”
“哦!”听到阿父这么说,做儿子低下头,不敢啃声了。可心里还想着白天见到的,那让人不敢眨眼的漂亮女人。
星星睁开了眼睛。细碎的脚步声里,热气腾腾的瓜豆和青白菜相继上桌。老人和儿子尚未入坐,猫儿、狗儿已率先入席了。这可极大地恼火了当家作主的人!
于是,在一阵棍棒撞击声、叫骂声中,猫儿逃遁,四眼狗儿夹着尾巴一边委屈地叫喊,一边四处乱蹿。可是,没过多久,这些家伙又都走火入魔般地全聚拢来了。
就着微弱的油灯,人们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咀嚼着,不时用手掌抹着油腻腻的嘴唇。“咣当”一声,一只白花瓷碗重重地砸在地上,开出五彩缤纷的花朵,一个才进入序幕的好梦就这样被敲碎。
水烟筒沉重地发着言,一团团青烟连同一声声咳嗽,穿过了小院的宁静,穿过竹篱笆的单薄,穿过核桃树的大度和从容。酒盅再度满起。
接着,是一口接一口的吮吸声,喝出了日子的辛酸,喝出了生活的辣味。酒是越家男人的魂!直到滴干了背壶中的最后一滴,才一摇一晃地向里屋摸去。
大门外,看家狗狂吠不止,好像在追撵着什么。待开门仔细巡视,又归于平静了。
房屋的主人刚刚解开裤腰带子,准备把散了架的身子,交付给漏洞百出的草席时,猫鼠之间的战争,又爆发了。
此时,骡子的吹鼻声也一阵紧接一阵地响起,才蓦然想起,得给骡子准备夜宵。是啊,马无夜草不肥。于是乎,细眯着眼睛,斜挎着竹篮子,朝夜的深处寻去。
眼前,飞火流萤,星星点点,扑朔迷离;耳畔,蛙鼓声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夜露,轻盈地飘着,洒着,濡湿了枯涩的双眼,濡湿了单薄的衣裤,濡湿了一颗不甘于困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