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晚在龙野留宿。万兵卫一直都是对阿通关照有加。
今天到佐用的三日月时,太阳已经缓缓坠向山的另一边,显现出秋日夕阳的一面。
“万兵卫老板。”
阿通看起来像是走累了,她唤了一声走在前面的万兵卫。
“这里已经是三日月了吧。这样的话,只要翻越前面那座山,便可以到宫本村了!”
听阿通这么说,万兵卫停住了脚步。
“宫本村、七宝寺就在山的那边了,怀念吧!”
……
阿通望着远方被夕阳染成红色的天空和暗影中的连绵群山出神。
那寂寥的山河,人迹罕至,自然得纯粹。
“还差一点儿就到了。阿通,累了吧?”
万兵卫继续向前走,阿通也跟了上来。
“还好,您怎么样?”
“我经商经常这样往来。”
“哪一座是阿吟姑娘所在的乡士的宅邸啊?”
“在那边。”
万兵卫向前指了指。
“阿吟姑娘肯定已经等在那里了,再加把劲就到了。”
两个人加快了脚步。
到了临山一带,便到处可以发现散落着的人家了。
在龙野街道的宿驿街上,虽没有几户人家,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膳食屋、马夫休息处、便宜的小客栈等,十分方便。
穿过这条街,万兵卫登上上山的石阶。
“我们要开始攀登啦!”
这不是被杉树环绕的村社的院内吗?在小鸟散发着寒气的叫声中,阿通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处于某种危险之中。
“万兵卫老板,是不是走错路了,这附近不见什么人家了。”
“啊,我怕去叫阿吟姑娘时,你自己等得无聊,就将你带到了佛堂这里来,让你在这儿休息一下。”
“您是说叫她过来吗……?”
“忘记告诉你了,阿吟姑娘说要是你直接去的话,碰上什么不合适的客人也刚好在就不好了。她住的地方就在这片树林那边的耕地旁。我马上带她过来,你稍等一下。”
杉树林中已是一片黑暗。
万兵卫沿林中的羊肠小道急行而去。
阿通比较容易相信别人,听万兵卫这么一说,就死心塌地地坐在佛堂的房檐下,仰望着夕阳等着。
……
天色渐渐变暗。
昏暗中秋风乍起,佛堂檐处的落叶随风起舞,飘落在膝上两三片。
拾起其中一片叶子,轻轻旋转,阿通依旧在耐心等待。
不知是愚钝还是单纯,阿通宛若少女一般静悄悄地坐在那里。这时,佛堂后面传来哧哧的笑声。
二
“?”
阿通大吃一惊,跳了起来。
很少怀疑什么的她,在遇到类似意外事件时,却比一般人要惊慌恐惧许多。
“阿通,别动。”
佛堂后面的笑声消失的一瞬间,从同一个地方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老太婆的沙哑声音。
“啊……”
阿通捂住耳朵。
一般发生这样的事情,应该赶紧逃,可是阿通却像被雷击了一般悚然呆立。
这时,有几个人影从后面蹿了出来,来到佛堂前。
不管是闭眼还是掩耳,她都陷入孤立无援的巨大恐惧之中。面前是位让你恍若置身噩梦中的白发老太婆。
“万兵卫,辛苦了。随后再好好感谢你。大家快在她叫喊之前堵住她的嘴,把她弄到下庄去。”
阿杉婆指着阿通,就像个索命的活阎王一样。
那四五个乡士打扮的男人该是阿杉婆的族人。阿杉婆一声令下,他们便如饿狼一般跳到阿通身边,将阿通捆了个结实。
“那条是近道。”
“那边。”
这一行人拖着阿通向下庄方向走去。
阿杉婆就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一般,走在后面,并掏出准备好的钱付给万兵卫作为酬劳。
“干得不错。我还担心你能不能办好呢,可不能对别人说。”
万兵卫拿到钱后,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哪里,这不是我的功劳,是婆婆您谋划得好。……阿通是做梦也不会想到阿吟姑娘已经回老家了……”
“真是心情大好啊,你看,阿通那惊恐的样子!”
“她居然连逃都不逃,吓得都呆了。哈哈哈哈……可是,想想,总觉得也有些罪恶感。”
“什么,什么罪恶感?她对我都做了什么……”
“哎呀,您消消气,也是,前天听您说起那些事,也想为您打抱不平。”
“是啊,我这么做是应当的……方便的时候,你再来下庄玩吧!”
“那婆婆,前边路不是太好走,您小心。”
“你也是,到了人堆里,管好你的嘴。”
“是是。我万兵卫是何等的嘴严,您就放心吧!”
万兵卫说着用脚探着路沿黑暗的石阶向下走去,没几步,只听他那里突然传来“呀”的一声大叫,紧接着是“扑通”一声的倒地声。
阿杉婆扭过头去。
“怎么了?万兵卫,万兵卫……”
万兵卫越是不应,阿杉婆的叫声越是像要掘地三尺一般。
三
万兵卫是不会再有什么回答了,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啊?”
阿杉婆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万兵卫的尸体旁站着一个人。
那人提着一把冒着寒光与血气的大刀。
“……谁,是谁?”
“……”
“是谁……报、报上名来。”
阿杉婆干哑的声音近似于歇斯底里。
看来这个阿杉婆一把年纪,还是那样能虚张声势,还是那样惯用恐吓。她这一出似乎正中那个人的预料,只见他在黑暗之中微微耸肩。
“是我啊,……老太婆!”
“啊——”
“不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我都没听到过你的声音。你是打劫的吗?”
“嚯嚯嚯,你以为打劫的会蠢到劫你一个穷老太婆吗?”
“是吗……这么说你是冲着我来的?”
“对。”
“——我?”
“真是啰唆啊。你以为我是为了砍万兵卫特意从三日月追到这里来的吗?我找的就是你。”
“嘿——”
阿杉婆扯着破嗓子,踉跄着。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你到底是谁?我是本位田家的遗孀,叫阿杉。”
“哦,这个名字更加唤起了我的仇恨,今天来个了结。老太婆!你看清楚我是谁,是不是忘了我城太郎了。”
“……啊?……城……城太郎。”
“过了三年,刚出生的小孩儿都三岁了。你已经是个老糊涂了,而我正当壮年,不好意思老太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流鼻涕小儿了。”
“……哦,哦。你真的是城太郎吗?”
“你这么多年来可让我师傅吃了不少苦头。师傅武藏看在你已年迈的分儿上不和你计较。你却得寸进尺、扬扬得意,还在各地,包括江户,到处诽谤师傅,声称师傅是你的仇敌,还阻碍他的仕途。”
“……还有你对阿通穷追不舍。原本这次以为你已经改过自新,打算回乡养老了——没想到,你还是死性不改,居然找麻屋的万兵卫做你的爪牙将阿通抓了起来。”
“……”
“你这个可恶的老太婆,一刀杀了你容易,可是我城太郎的父亲如今已经不再四处漂泊,已经重回姬路城了,从今年春天起,父亲依旧是池田家的藩士。……我不能再给父亲抹黑,就放你一马。”
城太郎上前一步。
虽说放过阿杉婆,可他右手中紧握的大刀依旧没有收鞘。
……?
阿杉婆一步步向后退去,想找机会逃走。
四
不知她是不是自认为瞅准了机会,一个转身迅速向杉林中的小路跑去,城太郎一跃而起。
“哪里跑?”
城太郎一把抓住阿杉婆的后颈。
“你要干什么?”
虽说上了年纪,可她还是一副犟骨头。她用力一挣,稍一侧身,拔出腰间别的刀就向城太郎的侧腹部横砍而去。
城太郎如今已经身强力壮,他一边向后闪身,一边向前一推。
“啊,小鬼。你行!”
阿杉婆一头栽进草丛中。纵然脑袋都磕到地了,在她的意识里,城太郎依旧是那个小鬼。
“你说什么?”
城太郎也喝道。然后就像要将阿杉婆的背踩断一般将脚踩了上去,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这阿杉婆胡抓乱拽地挣扎的双手反绑在了后面。
城太郎见阿杉婆的这种咬牙切齿的惨状,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怜。他虽然不再处于孩童时代,已经变得人高马大,可是还算不得是大人。
十八九的年龄,不成熟的心。再加上长年累月积累的怨恨,使得他非常憎恶眼前这个老太婆。
“你想把我怎样?”
阿杉婆被拖到佛堂前,摔在地上,仍然不失斗志。城太郎踩着她,很为难该怎样处理她,杀了她又不好,不杀她又不足以解恨。
同时城太郎更担心在阿杉婆的指手画脚下被带去了下庄的阿通。
说起来,城太郎之所以知道阿通在饰磨的染坊是有来由的。他和父亲青木丹左卫门定居于附近的姬路后的这个秋天,经常因公去饰磨的海滨。一次偶然的机会,城太郎透过篱笆墙发现了阿通,但他当时还不敢确定。
这个人真像阿通——
抱着这个疑问,城太郎开始留意阿通,于是也就正好在她危难的时刻救了她。
城太郎非常感谢这意想不到的机缘,觉得这也许是神的指引。同时,对于不依不饶地迫害阿通的阿杉婆,城太郎恨到了骨子里,种种原本已经忘记了的往事也回想了起来。
不把这个老太婆除掉,阿通是无法安然生活的。
想到这里,城太郎的杀意顿起,可是父亲青木丹左卫门好不容易刚刚重回城下——若是与山里的乡士一族有什么事情闹大——城太郎在这点的考虑上非常成熟,最后他决定先惩罚一下这个老太婆,将阿通救出来。
“有一个好的藏身之地,老太婆过来!”
城太郎抓着她的衣襟想将她拽起来,可是阿杉婆伏在地上就是不肯起来。
“麻烦——”
城太郎不得已,将她抱起,向佛堂的后面跑去。
那里有一个建佛堂时留下的断崖面,断崖面sp;五
对面可能是佐用的部落吧,可以隐约望见灯火。
山、桑田、河滩都被笼罩在广阔的黑暗之中——包括刚刚翻过的三日月岭。
脚下是大大小小的石子,耳边传来佐用川的流水声。
“喂,等等——”
后面有一个人叫住了前面走的三个人。
那三个人还像押犯人一样押着被反绑双手的阿通。
“怎么回事,那个老太婆怎么还没跟过来,她不是说会跟在后面的吗?”
“嗯,算算这会儿也应该追上咱们了吧?”
“那个老太婆那把老骨头要想走这条道,恐怕得费点儿劲。”
“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等等她吧。——要不我们就走到佐用,找两间茶屋慢慢等她。”
“怎么说都是等,就到时找两间茶屋喝喝茶吧。……咱们还拽着这么沉的行李呢!”
就这样,这三个人探着水,打算穿过浅滩。
“喂——”
从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声。
三个人回过头去。
——咦?
屏气静听,那呼喊声再次传来,这次似乎离他们近了些。
“是不是老太婆?”
“……不,不对。”
“谁啊?”
“是个男人的声音。”
“不是在叫我们吧?”
“是啊,在这儿除了老太婆还会有谁叫我们,那不是老太婆的声音?”
秋水漾过皮肤,如刀锋划过一般。被押着的阿通更深切地感受到这刺骨的寒凉。
后面传来“嗒嗒嗒”的走步声。当这三个人意识到不对劲时,追来的人已经到他们身侧了。
“阿通!——”
那人边叫边在水雾之中一口气跑到对岸。
“——啊?”
三个人在飞溅的水花之中一惊,赶紧将阿通团团围住立于浅滩之中。
已经跑到前头过了河的城太郎堵在河对岸,张开双手。
“等等。”
“呀。谁?你是……”
“我是谁无所谓,你们要把阿通带去哪里?”
“这么说,你是来劫阿通回去的。”
“这用不着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