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气了吗?别生气了!我不是讨厌你!不要生气了!”
阿通觉得自己宛如一个人站在了疾风骤雨之中,心中只是一味地道歉——武藏也充满了自责,内心非常苦闷。其实,阿通并不觉得武藏刚才强烈的举动下流,也不觉得他同其他男人那般浅薄。
阿通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
她觉得刚才的惊恐完全没有必要。武藏扑上来的那一刹那,自己的内心也是热血沸腾,宛如升空绽放的焰火一般,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还有那么一丝眷恋。
“喂,你在哪里啊……武藏。”
不知何时,武藏已经走了。阿通立刻觉得武藏会不会是弃自己而去了呢?
“他肯定生气了……没错,一定是生气了……啊!我该怎么办呢?”
她惴惴不安地走回小屋,却没有发现武藏的身影。瀑布从高空落下,激起大片的水花儿。瀑布下方的水潭中升起阵阵雾气,在山风的吹拂下,将满山的树木弥漫在其中。瀑布震耳欲聋的轰响声充斥着耳膜,激起的水珠冷冷地拍打着阿通的面颊。
这时,从高处传来城太郎的喊声。
“啊!不得了了!师傅要跳潭了——阿通姐,快来啊!”
城太郎站在溪流对面的半山腰,本来在欣赏男瀑下方的深潭,可是没承想看到了正准备跳潭的武藏。城太郎大惊失色,赶紧大声向阿通报告。
瀑布的响声完全遮住了城太郎的喊声。阿通顺着城太郎指的方向看去,她也发现了武藏,立即惊得面无血色——她在雾气中,踩着湿滑的山苔,艰难地爬到瀑布下方。
城太郎也像猴子一样,从对面的山崖,抓着藤蔓,**到了瀑布底下。
五
阿通看到了。
城太郎也发现了。
武藏正站在瀑布下方的深潭中。
在瀑布的冲击下,潭中的水沫横飞,弥漫着一层白白的雾气,一开始根本分辨不出站在其中的究竟是石头还是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武藏,他双手合十,正低头站在五丈多高的瀑布底下。
阿通是在悬崖峭壁的中途,而城太郎则是在对岸的深潭旁边,二人同时目睹了这一情景,都禁不住忘我地喊道:
“啊!师傅!师傅啊!”
“武藏——”
两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呼喊,但是武藏耳中除了那轰鸣的瀑布声,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苍黑色的潭水已经漫过了武藏的胸口。瀑布化作千百条银龙,正在啃噬着他的面颊和肩膀。水潭中仿佛映出千万只水怪的眼睛,正在紧紧地拽着武藏的双脚,打算把他引入死亡的深渊。
……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如果武藏一不小心,哪怕精神稍有松弛,都有可能从青苔上滑落到水潭中,然后被激流裹挟到冥界,永远不能复生。
激**的瀑布从武藏头顶上方压来,似有数千斤的重量,使得武藏的肺腑犹如被大马笼山压住一般痛苦。
即使是承受着如此大的冲击,但武藏心中依然难以舍去阿通的身影。
俗话说,情关最难过,就连志贺寺的高僧也曾为了自己喜爱的女子而心潮澎湃,法然大师的高徒亲鸾也曾被感情所困扰。自古以来,越是建功立业的人,越是气势恢宏的人,越要经历更多的感情磨炼。
武藏十七岁时,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单枪匹马赴关原之战。后来也是凭着这腔热血,为泽庵的教诲而感动,为法情的慈悲而落泪,他幡然醒悟,立志重新做人。依然是凭着这腔热血,他靠一把孤剑,打破了柳生城的传统,逼石舟斋陷入绝境……在下松一战中,武藏还是凭着这腔热血,于敌人的万千兵刃,刀光剑影中死里逃生。
但是这腔热血在碰到阿通之后,却幻化成人类最原始的本能。这种本能充满了狂乱的野性,任凭他多年积累起的修行和定力都难以驾驭。
碰上这种“敌人”,任何武器都派不上用场。现实中的敌人是外在的,有形的。而心中的“敌人”则是潜藏于自己的内心,无形的,让人捉摸不定。
武藏现在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正在陷入心中的那个巨大旋涡。
感情真的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东西,没有的时候烦恼,当有了的时候也烦恼。阿通点燃了武藏心中的**,而武藏如今却不知如何处理好了。这让武藏有些抓狂,于是他想跳到冰凉的潭水中,让自己冷静一些。城太郎看到武藏跳潭,还以为他要自杀,这可把他给吓坏了,他赶紧通知阿通,并大声地哭喊着。
“师傅啊……师傅啊!你可别寻死啊!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城太郎也双手合十,似乎也在忍受着瀑布的冲击。他一直在大声地呼喊,喊叫声和瀑布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城太郎抬头向绝壁看去,发现悲伤不已的阿通已经不见了。
六
“啊!不好……阿通姐呢?”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城太郎有些不知所措。他望着泛着白沫的水流,慌得在原地团团打转。
他猜测,武藏可能因为什么,所以选择跳入潭中,打死也不上来,而阿通姐见此情形,也跳到潭中,去陪武藏了。
很快,城太郎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武藏依然牢牢地伫立在水潭中,虽然在承受着瀑布的冲击,但浑身上下却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这和站在蹴鞠场上,只求一死的志贺寺的高僧的状态完全不同。城太郎终于领悟到,武藏是想用大自然的力量来洗尽自己心中的尘埃,让自己坚定生存的信念,更好地去面对人生。
武藏的声音终于从潭中传来,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却不是那么清晰,他貌似是在诵经,又似是在怒骂自己。
夕阳从峰顶射过来,照亮了水潭的一角,同时也在武藏的肩膀上映出无数小小的彩虹。此外,一条最大的彩虹正横贯在瀑布与天空之间。
“阿通姐!”
城太郎像鲇鱼般一跃而起,踩着一块一块的岩石,渡过奔涌冲撞的激流,来到对面的绝壁旁。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阿通姐能够放下心,那我就不需要担心了,因为只有阿通姐最了解武藏师傅的心思。”
城太郎攀上绝壁,来到先前观赏瀑布的小屋旁。他解开拴牛的绳子,牵在手中,任由牛啃着周边的青草。
城太郎瞥了一眼小屋,忽然发现阿通正背对着他,蹲在屋檐下——她在做什么呢?城太郎蹑手蹑脚地走向前去,想一探究竟。阿通没有意识到城太郎的靠近,她正抱着武藏脱落的衣服和长刀、短刀,蹲在那里低声哭泣。
“……?”
看来,这也是一个让人理解不了的女人。城太郎用手抵住嘴唇,呆呆地站在那里。阿通抱着一堆衣物在那儿哭泣,这令城太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过,阿通这次独自哭泣的样子和平时不太一样,城太郎虽然年少,但还是感觉到了。城太郎默不作声,赶紧悄悄地回到母牛旁边。
那头母牛正躺在一片开满白花的草丛中,在夕阳的照耀下,那眼角的眼屎也格外显眼。
“这两人究竟怎么了啊?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江户啊?”
城太郎毫无办法,于是就依偎在母牛旁边睡着了。
(1)丹波:位于今京都府中部和兵库县。
(2)芜菁:日本春天七草之一。——译者注
(3)三藐院体:日本书法流派。——译者注
(4)氏长者:平安时代对氏族长官的称呼。
(5)上州:位于日本群马县。——译者注
(6)大原:位于日本京都市东北部。——译者注
(7)抬肩:袖子和前后身的缝合处。
(8)菩提:日本悼词用语。——译者注
(9)长屋门:将武士宅邸前的一部分狭长形房屋改建成的门。
(10)陆奥:日本旧国名,现指日本东北地区。——译者注
(11)堀河:流经京都市中心的河。
(12)连歌:从短歌派生出来的日本独有的文艺形式。——译者注
(13)菖蒲色:表为暗黄绿色,里为红梅色。
(14)所司代:负责京都警察、司法和政务的幕府官职名称。
(15)板仓伊贺守胜重:生于天文十四年(1545),卒于宽永元年(1624)。其父为板仓好重,胜重为次子,乳名甚平。幼年时出家于三河过安永寺,后奉家康之命还俗,继承家业。先后担任骏府町奉行、关东代官、江户町奉行、京都町奉行及京都所司代等职。
(16)三味线:日本拨弦乐器。——译者注
(17)隆达调:由日莲宗僧人隆达创作的短歌,盛行于江户初期。
(18)吉野太夫:生于庆长十一年(1606),卒于宽永二十年(1643)。本名松田德子,为九州肥后地区的武士之女。八岁进入六条柳町开始艺妓生活,十四岁时从侍女升为太夫。其人多才多艺,擅和歌、书法、茶道、围棋、香道等。因其才貌过人,深得当时达官贵人的喜爱。
(19)楣窗:日式建筑中拉门上部的格窗。——译者注
(20)神治时代:从开天辟地至神武天皇的时代。
(21)法然:日本净土宗创始人。——译者注
(22)御灯:供奉在神佛前的灯。
(23)壬生:京都市中京区。
(24)藏人头:日本宫廷事务管理机构的负责官职。——译者注
(25)右大办:日本律令制时期太政官的右办官署的官职。——译者注
(26)实盛大人: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习惯染发,此处指绍由。
(27)双瞪眼:面对面做鬼脸,先笑者输。
(28)赛贝壳:日本赛物活动之一。——译者注
(29)滩市:日本兵库县神户市东部。——译者注
(30)松位太夫:日本江户时代最高级的妓女。——译者注
(31)绸巾:日本茶道中用来擦拭茶具的方巾。——译者注
(32)平曲:即平家琵琶曲。
(33)京极:位于日本京都。——译者注
(34)天目神:日本神话人物。——译者注
(35)上京:位于京都市区北部。
(36)亲鸾法师:日本镰仓初期的僧人。——译者注
(37)三途河:冥河,人死后归西要渡的河。
(38)一里冢:进入阴间的界碑。
(39)弃母山:日本关于弃母于山中的民间传说。——译者注
(40)根本中堂:位于日本比睿山之东塔,为延历寺之中心建筑物,故称为根本中堂。——译者注
(41)戒力:为佛教词汇,出自陈义孝编《竺摩法师鉴定》,意指持戒的力量。——译者注
(42)一刀三礼:日本佛教用语。谓雕刻佛像时,每下一刀礼佛三次。即信仰虔诚者,于雕造佛像时,为表示虔敬,每刻一刀即礼拜三次。另外,写经时的“一字三礼”,画图像时的“一笔三礼”,也同样是佛教徒显现其信仰虔敬的方式。——译者注
(43)《长干行》应为李白所作。——编者注
(44)水想观:净土宗修持法之一。为十六观的第二观。即在禅观中,观想清澈之大水,藉以为观想极乐净土琉璃地之阶梯。——译者注
(45)火宅:比喻迷界众生所居住之三界。火喻五浊等,宅喻三界。语出《法华经》七喻中之火宅喻。众生生存于三界中,受各种迷惑之苦,然犹不自知其置身苦中,譬如屋宅燃烧,而宅中稚子仍不知置身火宅,依然嬉乐自得。——译者注
(46)间:日本测量单位,1间约等于1.8米。——译者注
(47)木曾路:日本中山道中的一段。——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