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作灵弥的侍女,不过十一二岁,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将来必定是第二个吉野太夫。
她对绍由的话似懂非懂,于是绍由问了一句:“懂了吗?没问题吧?”
“懂了。”
她眨了眨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点头答道,随后就走了出去。
灵弥关上身后的隔扇门,来到了走廊。突然,她拍手大叫起来:“采女姐姐、珠水姐姐、系之助姐姐——你们快过来呀!”
“什么事?”房内的侍女齐声问道。
随后,侍女们走出房间,也来到走廊上,和灵弥一起拍手欢呼起来。
“啊!”
“哇!”
“好美呀!”
听到外面的欢呼声,屋内喝酒的人既好奇又羡慕。
“发生什么事了——打开门看看!”绍由说了一句。
“我来开门!”说着,妓女们把隔扇门往左右两侧拉开。
“啊!下雪了!”众人都感到很意外。
“外面一定很冷……”光悦看着口中呼出的白雾,喃喃地说道。
“哦?”武藏也看向屋外。
屋外一片漆黑,春日里极其罕见的牡丹雪,洋洋洒洒地下着,不时能听到吧嗒吧嗒的声音。夜幕中的白雪,就像黑色布料上衬着的亮白色条纹。四个侍女排成一排,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这难得的美景。
“快回到房里去!”太夫呵斥了一声,却没人理睬。
“好棒哦!”
侍女们早已忘了客人的存在,她们就像与情人不期而遇一样,痴痴地看着雪景。
“这雪会积起来吧?”
“大概会吧!”
“不知明早会变成什么样儿?”
“东山肯定会一片白茫茫的。”
“那东寺塔呢?”
“东寺塔上肯定也是一片雪白。”
“那金阁寺呢?”
“金阁寺也一样。”
“那乌鸦呢?”
“乌鸦也会变成白色——”
“你瞎说!”
侍女们说笑起来,她们用衣袖互相打闹着,其中一人还从廊上跌了出去。
要是平时发生这种事,那位跌倒的侍女一定会大哭起来,可今天她摔在雪地里,不但没生气,反而十分高兴。她站起身后,向雪地里走去,还大声唱起来:
大雪小雪,
不见法然(21),
此为何事,
诵经品雪。
小侍女仰着头,仿佛要把雪花吞进肚子里一般,同时还挥舞着衣袖,跳起舞来。
她正是灵弥。
屋里的人都担心她摔倒受伤,但看到她活蹦乱跳的样子,只好笑着说道:“好了!好了!”
“快上来吧!”
此时,灵弥已将绍由交代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的双脚已被雪水打湿,其他几个侍女就像抱孩子一样,合力将她抱走。
六
一个机灵的侍女不想让船桥先生扫兴,便急忙去探知吉野太夫的情况。不一会儿,她回来向绍由小声回报:“她说已经知道了。”
绍由早已忘记此事,不禁反问道:“知道什么?”
“就是吉野太夫已经知道您找她。”
“哦!她会过来吗?”
“她说会过来,无论如何都会来,可是……”
“可是……什么?”
“因为有客人刚到,她一时走不开,请您见谅。”
“真不识好歹!”
绍由极为不快,愤愤地说道:“要是别的太夫这么说,我还能理解。没想到吉野太夫这样的名妓竟会如此轻慢客人,看来她也越来越市侩了!”
“啊!不是这样的。那位客人很固执,他说太夫越说要走,他就越不让她离开。”
“每个花钱的客人都是这种心理——那个存心找我别扭的客人到底是谁?”
“是寒严先生。”
“寒严先生?”绍由苦笑了一下,看了看光悦。光悦也苦笑着问道:“只有他一个人吗?”
“不是。”
“那几个常和他一起来的人也在?”
“是的。”
绍由拍了拍膝盖说道:“啊!越来越有趣了!雪下得正好,酒也不错!如果再能见到吉野太夫,一切就太完美了。光悦先生,您帮我个忙吧——喂!小姑娘,把砚台盒拿来!”
于是,侍女拿来砚台盒和怀纸,放在光悦面前。
“写点什么好呢?”
“和歌也行……文章也可……还是写和歌好了!对方可是当今的婉约派歌人呀!”
“这可难了……是要写一首能让吉野太夫移步至此的和歌吗?”
“没错!正是此意。”
“若非佳句则很难打动对方啊!可是,那些名歌无法即刻吟诵,您还是来写一首连歌吧!”
“你倒推给我了……真麻烦!就这么写吧!”
于是,绍由提笔写道:
吉野之花
何妨移驾吾庵
光悦看后,也来了兴致,随即说道:“我来写下半阙吧!”
高岭之花
怎惧严寒之云
绍由看到这儿,不禁欣然喝彩道:“太棒了!高岭之花怎惧严寒之云……哎呀!写得太妙了!云上的人也要懊恼喽!”
于是,绍由将这张纸折好,交给了墨菊太夫,还故意郑重其事地说:“侍女送去,显得不够分量,所以只好麻烦太夫亲自走一趟了!”
这位寒严先生就是前大纳言之子乌丸参议光广的隐名。经常和他一起来的人,无外乎德大寺实久、花山院忠长、大炊御门赖国以及飞鸟井雅贤一干人等。
七
不多时,墨菊太夫就回来了,她恭敬地将信匣放到绍由和光悦面前。
“这是寒严先生的回复。”
本来绍由是以游戏之心写的这封信,没想到对方却将回信郑重其事地装入信匣中。
“他可真谨慎哪!”绍由不禁苦笑一声。
然后,他又望着光悦说道:“他们一定没想到我们也在这儿,肯定吓了一跳!”随后,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信匣,结果摊开信纸一看,上面竟什么都没写,就是一张白纸。
“啊?”
绍由以为另一封回信掉落在自己膝上,或还在信匣中。于是,他又仔细搜寻了一番,可是除了这张白纸之外,再没发现其他信函。
“墨菊太夫!”
“是。”
“这是什么啊?”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只说‘把回信送过去!’这的确是寒严先生交给我的回信啊!”
“他是把我们当成笨蛋了还是不知如何回复我们的和歌,就以这张白纸作为投降书?”
无论遇到什么事,绍由都善于自圆其说,可此时他却有些无所适从,只好把信递给了光悦。
“喂!这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也许是要我们领会出他的深意。”
“什么都没写,怎么领会呀?”
“试着想一想,也许就能读懂了。”
“那么光悦先生,这个应该如何读懂呢?”
“——雪……我从中看到了一整面的白雪。”
“哦……嗯、嗯!是雪呀!原来如此。”
“我们在信上写着,希望他将吉野之花移至此处,他回答说喝酒不一定要赏花——赏雪更有助于陶冶性情,边饮酒边欣赏雪景也是一种享受——我想这就是回信的意思。”
“哼!这小子竟敢如此!”绍由觉得很懊恼。
“我们绝不能就这么冷冷清清地喝酒,既然对方做此答复,我们可不能坐视不理!想想办法,一定要让吉野太夫过来!”
绍由一下子蹦了起来,还舔了舔嘴唇。虽然他比光悦大上好几岁,但脾气却是如此倔强,想必他年轻时也是个刺头。
光悦劝他少安毋躁,但绍由非让侍女们去把吉野太夫带过来,到后来他已忘了叫吉野太夫过来的真正目的,反而以此作为助兴的由头。侍女们也笑成一团,屋里的热闹景象与屋外的纷纷白雪,交相辉映。
此时,武藏悄悄站起身来。
由于他起身的时机很巧妙,所以谁也没注意到他的座位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