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点了点头,并不再问,她在饭食里挑了些细软的肉丝,小心翼翼地吃下去。
次日天光大亮,卫夫人得意洋洋地跑来找我喝酒下棋,他蓄着美髯的脸上冒着红光,像是过年时高挂门楣的大红灯笼。
“我的美人已经顺利进入公子府内,老头子,你再不动手,可要输了这盘棋。”酒过三巡,他微醺地说着,将一枚黑子重重地拍在了棋盘上。
黑白双子,在微颓的光线中散发着荧荧的光,窗外那棵枣树满簇金黄,偶尔会有一两片黄金似的枯叶,蝴蝶般停在棋盘上。
我并不着急,因为我派出了玲珑。她已经去给公子宣府上送菜的菜农家打下手了,她是个机灵的姑娘,一定会把事情办好。
我连着跟卫夫人下了三天棋,在这三天中,卫夫人的美人已经为他带来了好消息。因她长相不俗,身轻如燕,已在被安排在歌姬中领舞,相信很快就能见到公子宣。
而就在第三天的晚上,星月当空,夜阑无声。我躺在简陋的窄**,刚刚闭目休息。眼前就出现了幻梦般的景致,一个瘦弱的女孩,站在偏僻的后院,被个穿粗布衣裳的胖嬷嬷训话。
“你们这些新来的,今晚连夜把衣服洗完,浆好。别妄想着一步登天去伺候主子,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想到处勾引男人,跟那个新来的狐狸精似的。”胖嬷嬷底气十足,声如洪钟,“还愣着干吗?赶快洗!洗完了才能睡觉,明早四更起床,还有活要干呢!”
女孩子们大多来自穷苦人家,她们都细弱而矮小,整个人像影子般单薄,统一穿着灰色的粗布衣裳,围着后院的井台边洗衣服。
此时北地已然下霜,井水寒冷刺骨,但是她们毫无抱怨,一桶桶地提着冷水,仔细地洗着。
清冷的秋月下,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捣衣声,寂寞而悲凉,仿佛这北地寒城,熟睡后的轻鼾。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蛅上拂还来。”看起来玲珑已经顺利混入公子宣的家仆之中,我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放心,吟咏着赞美月光的诗,酣然入梦。
玲珑很能干,每次我闭目去偷看她的模样,都会发现眼里的景致在不断地变化。短短十几日,她由洗衣择菜的低等奴仆,变成了能端菜跑腿的小丫头。
她的衣服不再是见不得人的老鼠般的灰,而变成了叶子般青绿的水色,虽然也是低贱的颜色,但是整个人看着都精神了许多。她一向干瘦的脸,也有了些盈盈的水份,仿佛春天里的花蕾,一掐就能流出鲜嫩芬芳的汁。她手脚勤快,又不爱说话,因此在下人堆里很吃得开。她每日像只陀螺般忙碌,不是跑去帮忙烧火,就是去给伺候房里的丫鬟们传菜。很快就把公子宣府里每一寸土地,都丈量了个遍。
而通过她稚嫩的双眼,我也看到了那位卫夫人费尽心机送进去的美人。她叫月姬,确实名艳不可方物。玲珑跟一众小丫头偷看乐工歌姬们排歌练舞,那十几名美女穿得争奇斗艳,但月姬在她们中央,只是昂首站着,便已将那些美人都比成了庸脂俗粉。
她人如其名,恰似秋水长天中的一轮明月,只要她冉冉升起,其他的人,注定只是渺小微薄的星子。
天越来越冷了,转眼进了十月。天空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雪漫天铺地,瑟瑟飘落。卫夫人嫌冷,不大爱找我下棋了,而我只能去找城门口的守卫去闲聊。每当阳光好的时候,那高大的城楼下,总是聚着一伙人促织赌博。看那斗盆中蟋蟀厮杀,轻易便能打发闲适的时光。
只是玲珑会在空闲时变得沉默,她时而会在冬日的冷夜中,报膝坐在仆人杂乱拥挤的通铺上,透过小小的窗口,看着那窄窄的一线天。
没人知道这小小少女的心事,她思考的样子,甚至会让我觉得她其实从未真正地亲近过我。
她就像高明的画师在泼墨山水中留下的那块空白,既让人什么也看不到,又令人浮想联翩。
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