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嗯,大家好好过活吧!”
“是,请父亲也务必如此。”
“赴江户时,顺便去拜望一下苍龙轩。寻找打倒我的剑客,本是他的夙愿,但这机会大概没有了。你转告他说,武藏老了。”
“是,务必转达。”
“好,那么,别了!”
“请上轿!”
“不,我想走一走。”
武藏照样不回顾,径往前行,诚如独行道所云,武藏现在已不为别离而悲。伊织却一直站着目送伟大的父亲离去。
六
武藏和信行绕过中津,由阿苏路回熊本。立即上殿奉职,向光尚致意,次日即赴岩殿山。在云严寺喝茶,随即登上那块岩石。
春山已寂然盘足坐禅。
“哦,先生,回来了。”春山回首微笑。
“嗯,昨天才回来。”
“平安归来,真好。”
“嗯。”
武藏与春山并排坐在岩石上,先吸一口山中清气,然后两人沉潜在寂静中半个时辰。春山极自然地开口说:“先生,如何?”
武藏窒闷地回答:“相当多。”
“仍有太阳阻挡吗?”
“挡在我前面,射出无数光箭。但太阳的本相已逐渐明白。果如所料,是肉体生命的根源。我自幼就与人的生命对决,最后终于跟这太阳冲突了。太阳是生命的根源,人世或许就是它的化身,呵,不,可能是父与子。”
“那么,先生也跟自己的双亲对决啰?”
“是的。我是人,却又反叛人。”
“你认为能胜过太阳吗?”
“不能。不过,我会拼全力战斗。斩断此世的烦恼,为的是使身体轻松。”
“岂非徒劳无功?”
“也许。不久,可能中太阳之箭,悲惨地死在路旁。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
“先生!”
春山转头用力说:“是不是要大死一次,自中太阳之箭?”
“做不到。”武藏痛苦却爽直地回答。
春山仰望天空,改换语句说:“先生,太阳背后的东西看得见吗?”
武藏亦仰望苍穹。
“看不见。那儿似有超脱生命,更伟大的东西。春山,我好像很需要它,向往它。”
春山失声叫喊。
“先生!那是佛。不增不减,不生不灭,谓之真理,称真如,乃佛之本体。”
“嗯……”武藏轻声呻吟。
“春山,这我也知道。就是让我体悟到兵法奥义万里一空的东西。但兵法的悟只是人间界的神通,无力制服太阳。”
七
春山又喊:“先生,请舍力称佛!这样,先生就可得救。”
武藏停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春山,这我也做不到。”
“唉!”春山不禁叹口气。又重新想了一下,微笑道:“先生,我懂了。释尊过去也否定整个生命,可能连太阳也否定了。最后,终于把握真如,大彻大悟,认为万象即真如。唉!除了释尊,有谁能向太阳挑战?也许只有先生一个……”
武藏自嘲般说:“春山,我无释尊之智,亦无释尊之力。不知何时会发疯,或受人罚,气闷而死呢!哈,哈,哈。”
说着他低声笑了起来。
春山想要开口,却噤而不言。春山想说:“这就对了。为太阳击败而亡的瞬间,才是先生拥有太阳,投入佛之怀抱的时候。”
但是,这太凄惨了。如果可能,春山希望能在死前让武藏看看佛相。
日已暮。从四方山谷,云雾涌起,环抱岩石。秋风吹拂武藏乱发,向四方飞扬。
云严寺钟报知已日暮六时。
“先生,回去吧。”春山柔声低语。
“春山,我想独自待一会儿。”
春山默默站起,凝视武藏,随即离开岩石回去,他了解武藏欲独处的心情。
日已落。瞬间,天空灰暗,继而漆黑一片,冷风阵阵,侵袭武藏身体。武藏超脱此世已达十分之九,即将与真如合而为一,但这十分之一却成阻碍,使他不得而悟。武藏相信,这十分之一的阻碍就是太阳。反之,春山似乎认为武藏手中闪耀的剑才是悟道的障碍,不管谁是谁非,武藏仍然朝剑禅一致之境全力以赴。
自古以来,被称为剑圣的兵法家亦有若干。他们练剑习禅,最后都高叫“无刀”,弃剑奔向佛家的悟道!而武藏却不弃剑。因为一旦弃剑,真正的剑禅如一即无由获致。武藏不是佛中人,而是哲学家,同时又以科学家的执拗面对真理。
八
武藏选择这无比艰难的途径。就像他自己所说那样,可能会发狂窒闷而死。或者像春山所想那样,在死的瞬间,大彻大悟,往生净土。
但这亦非无益。人类往往走艰难道路,备尝艰辛,而由战斗者开启未来的进步。自古以来,伟大的哲学家、艺术家和科学家究有几人过着安稳的一生?
黑暗中有声音扬起,那是其后第三天的晚上。
“先生!”
“知应吗?”
“是的,拿白开水来了。”
“真不好意思。”
“有人来接你了。”
“什么?”
“师傅!”
“信行吗?”
“是的,虽妨碍师傅的修业,但想到尊体……”
“啊,真对不起,很久了。”武藏放松了坐禅的姿态,重新坐好。
“请先喝白开水。”
知应递出水。
旁边似有人拿着茶罐。
“松小姐吗?”
“是。”
“让你挂心了。”
阿松慌忙说:“不,我只想来看看你的情形。”
武藏甜美地喝完白开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啊,师傅!”
“不会有事的。”
知应领先,一行人静静走下岩石,树叶纷纷落在他们身上。
回到云严寺,站在灯火之前,阿松和信行发觉武藏脸上的阴影越来越浓,两眼有如明亮的白刃,发出尖锐的光芒。
知应和尚不像春山那样了解武藏的苦恼。
“先生,进步神速,必可成为此世无畴之大德。”
知应和尚睁大尊敬的眼睛。
武藏首先浮现微笑,接着说:“知应,你知道这首诗吧?”随即吟出寒山的诗:
白鹤衔苦桃,
千里作一息。
欲往蓬莱山,
将此充粮食。
未达毛摧落,
离群心惨恻。
却归旧来巢,
妻子不相识。
“嗯……”和尚沉思。
“我们定吧!”信行与阿松默默跟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