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也知道。”
“刚才在云严寺拜见先生所刻的不动明王。若要使不动明王的形象适合兵法,必须那样。”
“嘿,是的。”
“坐禅像那样又如何?”
“合乎兵法的坐禅!真有趣。”
春山眼泛光芒。
“先生,我认为你已入禅定的境界了。”
“什么?”
“先生喜欢这地方。想必以之为定于一点之地。而且早已盘足坐禅。”
“嗯。”武藏吓了一跳,说,“哦,不,我不是坐禅,只是想舒服地坐一坐。”
“先生,你已逃不掉啦!”
“你说逃不掉?”
“是啊,已经被春山的绳子套住了。”
“唉,完了。”
武藏“叭”地拍了一下膝盖:“春山,从今日起,我拜你为师。”
春山惶恐地说:“先生,抱歉。”
“不。我是真心呀。”
春山合掌言道:“先生,那就请你开始合乎兵法的坐禅吧!春山助你。呵,不,为你扫除座上尘埃。”
“那就麻烦你啦。”武藏表情渐趋严肃。
太阳已沉入温泉岳山后,晚霞辉映嫩叶,环绕二人。云严寺的钟声绕谷上升,武藏、春山默默无言,寂然端坐树下石上。
六
武藏与春山直到夜已相当深,才下山入云严寺,接受知应和尚奉茶,然后踏上归途。
“春山,故乡何处?”武藏边走边问。
“不清楚。我只记得自己在乞丐群中站在京都桥边行乞。那是五六岁时候的事。”
“哦!然后呢?”
“一天晚上,肚子痛,跟伙伴走散了,跪倒在四条附近的路边。这时,有个行脚僧经过,给我药,肚痛稍减,他就离去。我觉得这和尚很亲切,从后跟随。于是,和尚连连点头称好,拉起我的手,整夜行走。”
“春山,真幸运!”武藏猛然插口。
“是的。这位慈祥的和尚,带我到伏见附近的小寺,拜托住持收我为沙弥。这就是我记得的成长过程。”
“春山,真幸运。”武藏反复说着同一句话,然后说道,“我却是不幸的孩子。从来不曾认为人很亲切。至今思之,似乎也有人对我好,但我没有接受。”
“从那时起,就走独行道了吧!”
“只想以人为敌,胜过他……”
“那么,现在呢?”
“已无所作为。只在无血无泪如冰的世界中抱刀独住。”
“很寂寞吧?”
“觉得寂寞时,我就回忆待我亲切的那些人。可是,我呼喊他们,也没有声音回应,因此一旦有人接近,我想必会杀之无赦。”武藏很稀奇地吐出自省之言。
春山望着边说边行的武藏孤悄的背影,转换话题:“先生,今天的坐禅呢?”
“看见挥着白刀向我挑战的无数敌人。”
“先生,是敌人吗?”
“是的。无数的生命之火及其根源的伟大之火!”
春山吓了一跳。
“先生,那不是太阳吗?”
“嗯,可能是。如果是,我也许会以太阳为敌而战。”
武藏耸肩仰视夜空。
七
此后,武藏若逢心情郁闷即往岩殿山,虽非特意邀请,却经常碰到春山。
武藏喜爱年轻的春山,以听他说禅的故事为乐。春山对于接近这伟大的哲人剑士也怀着异常的兴趣。
他知道,从禅的观点而言,武藏已达非常高迈的境界。他相信,武藏称为兵法极致的万里一空之境,即是禅悟的世界。
禅僧若臻此即为高僧,已不为此世烦恼所拘,但武藏却越来越苦恼。春山觉得这正是武藏的魅力,使人兴起无限的思慕,然而却也可惊可畏。
“如果是,我也许会跟太阳战斗。”
武藏此语经常萦绕在春山脑海里。
春山与武藏一起盘足坐禅,偶尔也移目凝望武藏的容姿,为其容貌的凄厉而战栗不安,那是在敌人重围中拼死奋战的形象。脸色苍白,额头冒汗,杀气四溢。
春山有时会问武藏:“先生,太阳是毗卢遮那佛——大日如来的本体,可视为生命的根源。尊意以为如何?”
“嗯,正是生命的根源,所以才以白刃罩我。创造生命即支配生命。我经常与人的生命对决而杀人,最后可能就要跟生命的根源对决。春山!我或许正是魔性之鬼。”
武藏说着回顾春山,莞尔一笑。春山刹那间浑身血液冰冷,脸无血色,口诵:“南无观世音!”
武藏继续说下去。
“春山,你跟我在一起,也许会坠入魔道。呵,甚至会被我杀害。”
春山吓了一跳,重望武藏,因为武藏的声音跟所说的内容完全不一样,听来太悲凄了。武藏仰起脸,凝望着天空的彼岸,但其侧脸却洋溢着哀愁,巨躯似欲崩垮下来。
春山不禁趋近,伏在武藏膝上,再度念诵:“南无观世音菩萨!”
而后他哀伤饮泣。
八
因为有这些经历,武藏和春山的交往愈发深厚。武藏以这年轻僧侣为先进,穷究禅道。春山则奉之如师,事之如病父。
武藏自盘足坐禅以后,身体消瘦,脸上渐失血色,乍见有如生病一般。
春山知其故。世上凡人一旦坐禅,便会革除杂念,除却烦恼,一时之间神清气爽。但对武藏则是苦恼。春山不忍卒睹。
“先生,近来身体情况似乎并不太好,暂停坐禅如何?”一天,春山对武藏说。
武藏仰空叹息道:“春山,不错,我像是生病了。但不能因病而中止。来日无多,日暮道远。”
当时正是梅雨季节。
春山突然心血**,赴城里府邸拜望武藏。正好遇上武藏俯伏地板上,声称心窝疼痛。此时,寺尾、阿松亦来访,两人合力按摩武藏背部。
中午,仆人送来饭菜,白饭生硬粗糙。
“哇!”阿松惊叫,斥责仆人,自去煮稀饭给武藏吃。这并非始于今日,武藏不管什么时候,向来不挑剔食物,也不做特别要求。
武藏津津有味地啜着阿松煮的稀饭。阿松闭上眼睑,强忍泪水。
不久,武藏舒畅地睡着了。但仅过了半个时辰,即翻身而起,穿上衣裳。
“先生,要做什么?”春山惊讶地问道。
武藏微笑回答:“春山,到岩殿山啊。”
“哦……以这样的身体?”
“没关系,生病也不要紧。”
“下雨了。”
“下雨,我也很愉快。”
“先生,太勉强了。”
“春山,我突然想起佛道中所说的‘业’。我觉得此‘业’极深。”
春山沉默不语,心中也有同感,大多数人,不论是多坏的人,只要洗清此世罪障,即可心安。但武藏的罪障似乎不仅仅在此世。
“所以,春山,下雨天也不能停呀。”武藏说着步出房间。
九
武坛传来门人紧张的气势。
信行已去奉职,不在。使棍棒的盐田滨之助及其他仆人,随着春山与阿松,跟武藏走到大门。
“别慌,别紧张。”武藏轻声斥责,穿着平常的衣服,戴上粗糙的斗笠,大小两刀都不带,只携着手杖。据传说,武藏爱用的手杖,“只五尺长,刃部加铁,前、后、中包以黄铜,附着长长的环带。”由此观之,虽说是手杖,却做得很像木刀,而且相当粗糙。
外面细雨霏霏。武藏穿着草鞋,长衣袖也不摺起,径往外走。春山穿着来时的木屐,慢一步走出来,但他急速往前阻挡武藏,瞪眼说道:“先生,不能去!”
“什么?”
“回去!”
“什么?”
“你这坏蛋!”
春山握拳,“啪”的一声击在武藏侧脸上。
“啊!”众人惊呼失色,武藏却“嗯”的一声,深深颔首,回步走向大门,进入屋里。春山径行回去。阿松畏畏缩缩走到武藏面前,武藏微笑道:“呀,松小姐,让你挂心了。”
这是心机一转的证据。
阿松急忙倒茶。
武藏啜茶,说:“松小姐,由利小姐怎么样啦?”
春山的当头棒喝使武藏的心涌起一点暖意。
“其实,我今天就是来告诉先生消息的。”阿松双眸辉耀。
“哦,有由利小姐的消息?”
“是的,村里的人说遇见公主了。”
“什么,村里的人?”
“今年春天,村人到四国去巡礼,与公主同宿。公主也是巡礼的装扮,独自继续旅行……”
“原来如此……”武藏舒了一口气。
“但玉体消瘦,据说追根到底探问先生的事、我的事和城下的谣传……”
“呵,只要听到她的消息就安心了。伟大的人,终究会走到安谧的美境。”
武藏沉稳地说了以后,把砚台挪了过来,说:“松小姐,对不起。我想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