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必麻烦了。”森都挥挥手,微笑着望着公主的脸。
“公主,我想悄悄地说……公主的容姿,的确像一般人所说那样……”
七
森都的脸已苍白如死。公主凝视着这奇妙的男人。
“森都先生,你的眼睛?”
“我相信,从社会上找出恶,是我的天职。对我来说,恶的始作俑者是耶稣的神。所以,找出天主教徒,送往刑场,是我的天职。于是,我向佛发愿,我可以不看所有的善与美,只要找出天主教徒就行。不过,起初,我的确是瞎子,自与道智和尚论法失败的瞬间,我的眼睛忽然看得见了。不过,从那时开始,我就下了这种决心。”
森都逐渐失去血色,但仍以坚定的口吻陈述,真可说是惊人的告白,公主深深颔首,说:“呵,原来如此……”
“我的眼睛只看坏人和残酷的人,而不能看善人和美丽的人。年轻时,有个爱慕武藏先生的吹笛名人阿通,她一定是个美人,但我没有看过她。细川家有个悠姬公主,她也爱慕武藏先生,我依然没有看过她。还有,公主!你也……”
森都苍白的颊上突然泛出血色,眼睛洋溢着惊喜之色。
“公主,我想,你一定也非常美,但我不能看,不过最后我还是看了。呵,不过,我还是不后悔。一生所见的恶人脸,现在已全部消失;只有公主美丽的脸在我内心逐渐扩大……公主是清纯的处女,同时也是慈爱之母的化身!”
公主紧握着森都的手。
“不只是天主教徒的孤儿,倚靠着公主的慈爱,驹之助、次郎、源之助、我,还有与市,莫不如此。”
“师傅说的不错。”与市倚靠着森都,有如孩子般哭了起来。
森都的眼睛凝望公主不动,缓缓地失去了光芒。
“森都!”
公主把森都紧握的手抱在胸前。森都的眼睛再度恢复微光,口中唱诵佛名,旋即垂下了头。
公主也诵着佛号,静静地把手移开。与市和使女也都合掌称诵佛号。
屋里又恢复了平静。破云而出的半弦月映照着每一具尸体。
就在这时候,从外面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提灯的光芒逐渐明亮。
“公主!公主在吗?”是奉行神尾的声音。
八
奉行神尾内记率领许多属吏踏进来。神尾看看公主,又看看躺在院子里的尸体,严厉地问道:“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公主表情冷漠,伫立不动。
“几十个不明来路的覆面暴徒闯进来,抢走了寄居在这儿的孤儿。”
“什么,抢走了孤儿?”
“森都及其他年轻人拼命阻挡,但力有未逮。”
“呵,森都也死了?”
神尾也黯然神伤,转眼望着森都的尸体。
“是天主教徒的余党吗?”
“大概是吧!”
公主回答后,凝视着神尾的脸。
“神尾先生,你怎么破坏了我们的约定,把属下带到这儿来?”
“哼!理由是……”神尾从容地从怀中取出老中的指令,开封说道,“公主,这是老中的指令,仔细听!足利由利,汝漠视幕府命令,行为僭越,兹令于十月底前,撤离长崎市区十里外。”
内记念完后,把幕府指令放在公主面前,说道:“若有怀疑,请自披览!”
指令上有各老中(幕府老中约有四人)的印信,伊豆守的名字也赫然在上。公主莞尔注视神尾。
“指令的意旨,由利已先接下。”
神尾耸耸肩。“什么,你已先接下了?”
“我已经仔细想过,有了自己的打算,一高兴,就会离开长崎!”
“一高兴?”
“也会留下!”
“那你是说,一高兴也会违背老中的指令?”
“不错!”
“公主,这样,那就很遗憾,必须把你送到奉行所了。”
“神尾,你说什么?期限是本月底,在这之前,由利还是自由的!如果过了期限,我还在长崎,你来抓好了。在这之前,我仍是这邸宅的主人,你快给我走!”
公主瞪视着神尾。这位奉行自始即应付不了由利公主。
“公主,请别忘了是本月底哦!”
神尾嗫嚅地回答后,便领着属下,以粗重的步伐走出去。
九
之后,又过了好几天。宽永十四年(一六三七年)十月二十三日晚,岛原领有马村南庄北冈的农民三吉家,挤满了拿着提灯、点着火把的农民,其数有三百人。
厢房的壁龛上挂着有十字架标识的白旗。
“各位,这旗是最近在四郎先生面前,从天上飘下来的,是天使米嘉埃尔的军旗呀!雅可普神父所预言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各位,我们做礼拜吧!”
三吉昨天刚从天草大矢野村回来,他这么一说,群集的百姓便一齐画了十字,大声说:
“打倒松仓!”
“推翻德川!”
这时,有三十多名浪人推开人群,带着一群孩子走进院子。
“哦,是天草的宗意先生!”
看到前头的老武士,长老们都兴奋起来。
“是,本人是宗意。这次前赴长崎,与同志合力把被由利公主所骗的孩子们夺回来了。”老武士得意扬扬地说。
于是群众中顿起**,有的人唤着孩子的名字,奔驰过来。
不久,三吉举起白旗,奔向走廊,喊道:“时候到了,孩子已经回来了。我们走吧!”
“走!”
群众高喊一声。三吉跃进院子,站在群众前头。
“攻打代官!”
群众怒吼。
他们冲进路上的农家,夺取锄头与镰刀,开始向邻村的代官所行进。越往前行,人数越多,最后聚成六百余人的大集团。火把相连,怒吼声震撼黑夜。
代官所根本无视老百姓的存在;百姓集团一接近立即有十五个下级衙役跃出,威吓道:“走开!走开!若反抗,杀无赦!”
不错,在这以前,这是一群像羊一般温顺的老百姓,但现在可不同了。
“干掉他们!踩死他们!”
随着怒吼声,群众像怒涛般推倒下级衙役,闯进代官所。代官欲有所言,但群众已放了火,衙门立即为火势所包围。
十
反抗之火终于点燃。火势迅速蔓延。除了狂信家庭,妻子们大多反对丈夫参加暴动,不过,单凭女人的力量,毕竟难以阻止。
岛原城的松仓家立即派出讨伐的军队,逮捕了祸首三吉等人,加以斩首,以显耀领主的威势,但这只是极短暂的胜利,旋即为各地的暴动势力所击破,岛原城被围困,要守住城池,松仓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这次暴动从一衣带水的细川领肥后长洲附近也可望见,岛原城下城外,处处都有火舌,枪声频频传来。
细川家家老长冈佐渡得急讯后即策马趋赴长洲,果如急讯所言,询之渔夫,始知天主教徒已在天草和岛原暴动。
确实情况虽不得而知,佐渡认为事态紧急,立即驰回。不巧,这时忠利侯和世子光尚都在江户,佐渡与有吉赖母、长冈监物二家老相商后,遣飞脚(7)向丰后的幕府目付(8)牧野信藏和林丹波报告说:“岛原、天草事态严重,本藩愿遣枪队赴岛原、天草支援。”
之后第三天,岛原的松仓家亦因藩主不在,由重臣署名,吁请细川家派兵支援。
“天主教徒已暴动,为数达五千人。烧毁各村庄,迫近岛原城,祈以邻国之谊遣兵支援,是所至望。”
但依先时颁布的“公事法规”称,诸藩无视邻国遇何事变,非经幕府指令不得擅自行动,违反者概处以改封、没收领地之严刑。
因此,佐渡才迅速向幕府目付报告,探视其意向。松仓家向细川家乞援的同时,也向目付报告藩内的巨变,并请求允许细川家遣兵支援。
但是,牧野信藏和林丹波两目付皆欲窥测上司意向,不能速下决断,去函大阪城代请示,而向细川家指示说:“一切须待江户来函,再做决定。”
三家老等重臣对目付拖延之举都大为气愤,因为天草与岛原唇齿相依,起兵暴动的动向日益明显,事态已迫在眉睫,天草目前虽为寺泽领地,但仍可说是肥后的一部分。
十一
天草自国郡制度成立以来,即隶属肥后国,归肥后国司治理,至战国时代,始独立而为豪族天草氏的领地,战国末期归人吉城主相良家所有。
丰臣时代(9)为宇土城主小西行长之领地,小西家于关原一役覆没,肥后一带遂为加藤清正所有。据说,当时,家康有意将天草一并赐予清正,清正不敢接受。于是,天草遂归肥前唐津城主寺泽所有,并在富冈城设代官治理全岛。
然而,无论在地理、经济,甚至人情习俗方面,天草都与肥后本土密不可分。所以,细川家的重臣当然重视天草的局势变化远甚于岛原。而且,天草的情势不断由谣言传至熊本,天草实为暴动的本源,而少年四郎则是暴动的大首领。
然而,若无幕府的许可,不仅不能挥军入岛原,也不能遣军赴天草。经历一周的焦虑煎熬,长冈佐渡家突然来了一个武士,在大门前向传达者说:“我是八代老君侯的使者,因是极机密要事,须待面谒始能报名……”
传达者将原委向佐渡陈述后,佐渡略一沉思,来人既说是三斋侯的使者,又不能盘问姓名,佐渡只好到客厅接见。
是一位面貌俊秀的壮年武士,但佐渡并不认得。
“我是佐渡,足下是老君侯派来的使者?”
“是的,先请披览老君侯的书简。”武士递出一封书信。
佐渡接过信,读完后,以锐利的眼光凝注武士。
“呵!你叫松山主水?”
不错,这武士便是主水。主水两手伏席顶礼道:“是的,我是主水。”接着又说:“老君侯的意思是,书简未尽之意由我来补充。”
“哦,那可不必。老君侯的意思,书简上已写得清清楚楚。但我无法一人决定,所以请你先休憩一下。”
佐渡唤来家臣,引主水到另一房间。
十二
佐渡立刻请来长冈监物和有吉赖母二家老。
“八代的老君侯有信送来。”
佐渡拿信给他们看。
信上说,天草和岛原的天主教徒暴动对肥后新领主细川家而言,可称为试金石的重大事件,并指责重臣懦弱,仅知承仰幕府鼻息,迁延度日,信上指示道:
时局发展至此,已无可奈何。事态将日趋严重,已极为明显。既是一衣带水的邻国,则位居九州探题(10)的细川家一定要站在平定暴动的第一线。为今之务,事前先派密探到天草,调查实情,以备战时之用,乃最佳措施。
最后主张用主水为密探:
密探万一说出藩名,徒增困扰,故可用浪人,幸而,居住八代的松山主水,精于兵法,又懂得忍术,特推荐之。
“呵,老君侯的远见令人敬佩。”
监物和赖母读完信后,甚表感佩,却又面面相觑。
“但主水这个人……”
两人想到老君侯宠爱主水,着实为难。
佐渡也有同样想法。故静默沉思,突然抬起头来,开口说:“可按照老君侯的意思,任用主水。”
“不妨事吗?”
两人提醒说。
“密探本非一般武士适宜担任的工作。至于主水确实宜于担任密探,老君侯不聘用主水,却推荐他做密探,可能已有见于此。”
佐渡说完,脸色顿然开朗。
商议确定后,即当场请来主水,派他担任密探赴天草,并要他速做准备。但机警的主水,却表示无须准备,他露出果敢的微笑,说:“浪人随时准备动身,只要赐些费用,明晨即可启程。”
“呵,原来如此,但要如何跟你联系呢?”
“已有两个门徒随行,若有不足,可以利用当地领民。”
主水胸有成竹地回答三家老,使这些沙场老臣也深有所感。
“嗯,这厮确非凡庸之辈!”
第二天,主水即离开熊本到天草。三斋侯的金玉良言使佐渡等深受感动,果如老君侯所言,暴动已逐渐严重,暴动团体的势力意外强大,大有一举攻占岛原城闯入长崎的气势。以松仓、寺泽的小藩力量显然无济于事,幕府命令虽仍未下达,黑田、锅岛等大藩已备战不懈。
如此一来,细川家的立场愈来愈趋重要。如果各大藩同时出兵,平定暴动的功劳为他藩所夺,细川家将无颜立于天下。
细川家受封为肥后太守,主要是以德川宠臣身份防备南方的岛津,并压制北方的黑田与锅岛。如果细川家在这次战乱中武威受挫,料想必被转封。
这种严重性已由佐渡等重臣传达于一般藩士,因而全藩的紧张气氛逐日增加。
另外,丰后府的幕府目付,遣使向大阪城代报告暴动情形,乞求指示。但大阪未做决定,亦向江户幕府请示。报告送达幕府,已是十一月八日,距暴动发生已逾十日。
而其报告仅为暴动发生之初的状况,内容也很简单,所以幕府不以为意。而早已期望此事发生,消息又很灵通的松平伊豆守,则认为这是消灭天主教徒的好机会,现出微微笑意。但他做梦也没想到,天主教徒的势力竟然会变成后来那么强大。
于是,幕府召开阁老会议,命板仓内膳正重昌率目付石谷十藏贞清,担当征讨之责,并下令岛原领主松仓广高道:“速返领地,若松仓无法处理暴动,可以同为肥前国之谊,向锅岛信浓守胜茂、寺泽兵库守坚高求援。”
阁老判断局势还未到须细川、黑田等大藩出兵的时候,但在江户藩邸的细川忠利已由本藩频频遣来的飞脚,认清了事态的严重性。然而,忠利并非战国乱世之雄,而是和平建设的名王,和平的基础是守法,武力亦须循法而动。
忠利当时给仙台侯的书信中说:“纵使明日城陷,因未奉令也只好守望。”
这绝非畏怯,忠利甚至遣快使回本藩,下令准备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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